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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门就见一方草席铺地,一只红泥火炉,一张松木矮几,一壶青梅煮酒,一张竹编卧榻,一顶香炉,窗前一只褚红梅瓶,瓶中一枝含苞的梅花,少了她的棋盘棋子、经书字画,空气中没闻到檀香……但还是有多的,她嫌雪顶没有春意,一直想要一扇兰草屏风,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所有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寒怀焰摸着矮几说:“这是我亲手打的,很结实,轻易不会再坏了。”

    尘染脱了裘皮在草席上坐下,倒了两杯酒,推给寒怀焰一杯,她说:“祸坏了几山松树林,可算出息了。”

    “……可不是么。”寒怀焰望着酒杯出了会神,低低的说,“去年梅子新酿的酒,你尝尝好喝不好喝?”

    尘染端着酒杯,酒香扑鼻,尝一口,甘而不烈唇齿留香,确实是好酒,这人酿酒的本事也长进了,她赞美说:“好喝。”

    寒怀焰:“喜欢么?”

    “……”尘染说,“喜欢。”

    “只要你喜欢……”寒怀焰说,“就好……”

    寒怀焰自进门后就没正眼看过尘染,现在也是,和尘染面对面坐着,中间就隔了一方巴掌大的矮几,他却一直若有所思的垂着头,尘染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说话声。

    这可要了尘染的老命了,她一直就喜欢寒怀焰说话的声音。

    寒怀焰的声线低沉柔和,照常说话时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舒服感,和佛祖讲经时很像,但若是再低一点,无端的就会生出一丝深情绻眷,带点催眠效果的诱惑,尘染以前最招架不住的就是他这种语气,争执不下时被他钻怀里沉着声一撒娇,多次败在他手上,就像现在这样。

    尘染无奈的笑笑,掏出把扇子在寒怀焰面前晃晃:“大美人,能抬起头来么?扶摇泉边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还给你准备了谢礼呢?”

    寒怀焰倏地抬起头:“说多少次了别这么叫我,到底谁才是美人?”

    “你呀!还能有谁?”尘染笑着用扇子挑起他的下巴,“以前是小美人,现在是大美人。”

    “……胡说八道!”寒怀焰一把夺走调戏他的扇子,气急败坏打开,“你嘴里就没句好话,肚子里就没一滴好水,我看看……”

    看清那扇面后寒怀焰噎住了,果然……

    尘染这份谢礼果然别具匠心,略显污浊的扇面高悬“色/即/是/空”四个庄严大字,字意虽然庄严,可字迹却充分暴露出写字人拙劣的水平,抖鸡爪似的抖了个七歪八扭居然还能毫无间断一气呵成,简直就是张鬼画符,甚至连鬼画符都不如,难为寒怀焰还能认出那四个字,翻过来,基本和正面一样,只是画的有点颠倒,应该是“空即是色”。

    寒怀焰把扇子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又看,对着这份明显不怀好意的“谢礼”神色有些复杂,抬起头来目光沉了又沉。

    由于字迹凌乱又独有风格,尘染怕他看不懂,凑上去觑笑着加上注释:“亲笔!”

    寒怀焰简直想把她抓过来狠狠暴揍一顿,拿捏着扇子的手都有点发抖,偏偏还有人不知死活的问:“有没有感受到佛家文化的博大精深?”

    寒怀焰深吸了口气压住自己,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圈尘染,耐心琢磨着要从哪里下口,他紧磨着后槽牙说:“大巧若拙,费了你不少心思吧?”

    “喜欢么?”尘染从他手里抽出扇子,玩心未泯的前后翻了翻,作死的用扇柄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划了一道,“能不能报答救命……”

    没等她说完话,寒怀焰一把掀翻那碍事的矮几就扑了过去。

    酒杯酒壶瞬时间乒铃乓啷砸了一地,一只酒杯一路滚到远处的青铜瑞兽炉,撞上去停了,余音却迟迟未消,在一室酒香里十足十响了个荡气回肠。

    “不喜欢!”寒怀焰半压着尘染,把她两只胳膊禁锢在头顶居高临下的凝视她,从牙缝里磨出声响,“不能!”

    尘染也不挣扎,仰着下巴半眯起眼睛清清冷冷的睨他,轻飘飘说:“那你想怎么样呢?”

    寒怀焰身体猛然怔住了,失魂的看着尘染。

    她眼睛海水一样的澄蓝,肌肤冰雪般的晶莹剔透,天生就透着一股睥睨尘世的冷然疏离,可这时篝火在她脸上反着红光,细长的脖子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来浅粉的薄唇被酒浸出一抹水色,半张着就像对人发出邀请,触目惊心的冷艳,无端挑起一种让人为之玷污蹂/躏的欲念。

    明明那么美,偏偏那么坏,寒怀焰的心就像被一根钢针狠狠刺了一下,疼到连呼吸都很困难,他嘴张了半天居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能怎么样呢?不是一直拿她没办法么?

    寒怀焰一度以为自己是这世间最了解尘染的人。她是真心好看,嘴也是真心坏,话虽然不多,一张口就是冷嘲热讽,数落起人来尖酸风趣自成一脉,开始只觉得她是性子冷淡所以有些不近人情的刻薄,后来时间长了才发现这个女人不是不近人情,是缺乏人情,缺乏到几乎无求无欲。

    她其实很好养活,对物质的要求极低,够吃够用就行,几百年吃糠咽菜的陪着寒怀焰过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从来没有一句抱怨。可同时为她做再多的事都好像是天经地义,给她再好的东西也很难博得一笑,你要是不理她她也完全不在乎,一冷冷好几天,甚至直接当你不存在。

    情/欲更是压根没有,赤/身/裸/体/的与她相拥而眠她都不觉得关她什么事,寒怀焰试着引诱过她,可极尽挑逗之所能好像也勾不起她一丝俗尘杂念,倒显得自己异常笨拙可笑。

    她看似生活严谨很有规律,每天准时准卯的诵经礼佛,环境再脏乱,白衫也一尘不染,几百年来基本没变过,可对其它事情又是懒懒散散的,除非是对什么有了兴趣,否则让她多走几步都费劲。

    乱世之中资源匮乏、妖魔纷争,小到生活起居日常饮食,大到保卫家园降妖打怪,与她无关似的不管不问,基本所有的事都是寒怀焰自己解决,生活小事她是真的不管,可大事上迫不得已一但出手,杀伐果断最是狠厉,绝不给别人留一点活路。

    她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到极度难以相处,软硬不吃刀枪不入,寒怀焰简直拿她一点办法没有。

    寒怀焰能与尘染长时间生活的原因只有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直觉知道尘染对他是纵容的,有点像长辈溺爱孩子的纵容。

    尘染虽然时常取笑他却从没对他发过火,提出的要求再过分再不想做只要他坚持到底,尘染最终也会妥协,冷到存在感接近于零就会回过头来哄他,就像把凉薄到仅剩一丝人情都留给了他,并且只留给他。

    洞悉这点后寒怀焰受宠若惊,以为这个冰霜美人对他肯定是有那么一点特别的,多多少少是存在那么一点感情的,可后来事实证明,他也没什么不同……

    尘染的手腕被寒怀焰箍得生疼,他越来越用力,乃至于眼里都闪出一丝戾色,凶狠得就像要生吞活剥了眼前的人,尘染不自觉的皱紧了眉头,她说:“你平时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的对待你那些小情人?一言不合就用强?”

    寒怀焰这时才发现自己没控制住用了蛮力,猝然松手,果然看到那雪腕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紫红,慌忙抱起尘染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紧张的拉着她的手确认半天,又心疼的含着舔着:“疼么?……对不起……”

    他的动作那么轻,语气那么柔,神情那么小心翼翼,就像捧着一件一碰就碎的奇珍异宝,尘染心里酸的直发胀,她有些不忍的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对不起你。”

    寒怀焰动作一僵,缓缓把头埋进尘染颈窝,他低声说:“要是以前我这么对你你早就亮爪子了,今天这么委曲求全,是知道自己之前做错了?”

    尘染轻轻抽了一口气,缓缓开口:“你……还恨我么?”

    这一语就像道破了人之将死的天机,迎来束手无策之后的漫长沉默,尘染想:“他还是恨的吧,毕竟当年差点让他最喜欢的人……”

    寒怀焰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狠厉的说:“恨!怎么能不很!恨你狼心狗肺、绝情寡义,恨你瞒我骗我、甚至是处心积虑的算计我,恨你让孟宇一百年来只能用返魂树香吊着命……”

    罪状累累,条条诛心,铺天盖地的冲尘染压下来,她胸膛起伏却无法呼吸,也无法反驳。

    看吧,他还是记得,怎么会忘记呢?怎么会淡却呢?

    寒怀焰越说越气,话越来越狠也越来越急:“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一把火烧了这雪梦山么?你知道我有多少次看到离心草就想铲平那些该死的草么?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打听到你的消息都想把你抓回来碎尸万段么?你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那么做?”面对寒怀焰的愤怒尘染忽然轻轻的笑了,笑容里透着一股子柔媚,声音如泣如诉,嘤咛婉转韵味悠长,“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为什么要用那些流言、那些我用过的东西逼我来雪梦山呢?”

    寒怀焰被她问住了,一时哑然,他紧拧着眉疑惑的看着尘染,就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渐渐的他恍惚起来,觉得眼前的人怎么笑的那么陌生,就像他从来不认识,或者是,他就从来没认清过这个女人。

    她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么笑的呢?包括扶摇泉边上那个虚情假意的笑也是,还是她一直就会,只是对自己没这么做过呢?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撒谎骗人的呢?什么时候起了那十恶不赦的坏心思呢?事发之后又怎么能那么一走了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