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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节:生存者们(六)

    火势在极短的时间内增大了一倍有余。

    以纸窗与木框架制成的和人房屋对于火势的抑制毫无作用。

    “砰砰砰”的爆炸声从屋檐上传来,是受热的固定钉从潮湿膨胀的木材中弹出的声音。

    从茅草屋顶往下蔓延的火焰最先灼烧了屋顶的支撑部分,像是盘旋缠绕的蛇一样顺着支撑柱往下舔舐的火舌引燃了穷人们铺在地上作保暖用的稻杆和衣物。人们尖叫着逃出,但一旦逃到大街上便立刻被射杀。

    只能奔着黑漆漆的小巷钻去;只能跳进去四通八达但冰冷如水的河道;只能希冀于那些四处奔驰的武士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

    与母亲失散的孩童孤零零地站在暗巷之中大声哭泣,抹泪擦鼻涕擦得眼角和鼻尖都破了皮,于是哭得更大声。

    有已经逃离的人打算回过头去想要带走孩子,但刚刚一回头就只听见“轰!!”的一声,燃烧了许久的房梁倒塌,暗巷与小孩都不复存在。

    咬紧牙关,他们只能转过身忘掉这一切,为了自己的存活继续疲于奔命。

    没人想过反抗武士,哪怕被射死的村中土匪浪人有掉落长刀或是长矛在地上,也没有任何一个逃命的人有这个勇气去捡起来。

    他们只是没命的逃、慌不择路地逃,直到背后响起马蹄声,被一箭穿心或是一刀破头。

    或者落入早春冰冷的河水之中,因为寒冷而抽筋,因为身上的衣物吸水而像是铁秤砣一样一溜烟地沉下去只冒出一阵水花就此溺毙——但都这仍是幸运的死法,不幸的是那些害了低温症还被救起,在以为逃出生天喜极而泣的家人面前抽搐着死去的人。

    小孩、老人;男人、女人;性别与长相各异,唯一的共通点只有:

    他们都是平民。

    平民是不可以反抗武士的,哪怕被杀,也只能转身逃跑。

    深入骨髓铭刻在灵魂上的印记,夺走了他们心中的剑。

    但话又说回来了,哪怕这个总人口六千余人的村庄能够鼓起勇气,在两千多名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职业军人面前。

    也毫无意义。

    守备队在与大部队遭遇的一瞬间就被单方面屠杀殆尽了,沼泽村最有权有势的两个人领导着的五百多私兵,现在也基本上跟着三郎一人跑光。

    树倒猢狲散,尽管这个村子算不得干净,基本上算是男盗女娼的极致表现。但哪怕换了一个人人淳朴善良的村子,武士们屠杀的动作只怕也不会有任何迟疑。

    严格的等级制度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高等级的人眼里下层人员就像是家畜一样,根本不是同等的人类。

    他们正是接受着这样的教育的;他们正是被灌输着这样的思想的;他们正是,如此身体力行地实践着的。

    借着夜色的掩护重新往入口方向跑去的贤者与洛安少女,在滔天火光与火海之下更显黯淡的房屋之间,见到的正是这样的一幕。

    里加尔的骑士也从不是什么真正高贵的存在,在亚文内拉与西瓦利耶的斗争中,双方的骑士挑软柿子捏选择屠杀脆弱的平民步兵是常有的事情。

    可这是有着极大不同的。

    里加尔的骑士屠杀步兵只是选择了相对柔弱的对手,他们仍旧必须承担被反击杀死的风险。而古往今来,也一直都有着无数在战场上民兵反杀骑士或者出于满腔愤慨在之后复仇的情形出现。

    选择不去面对强敌而是捏软柿子,诚然是可耻的行为。

    可这与眼前武士们的所作所为相比仍旧是小巫见大巫。

    举例来说的话,里加尔的骑士是不会以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为荣的。

    而平民,也不会认定自己哪怕死亡也不应该反抗贵族。

    深入骨髓的上下阶级观念,使得占据优势的贵族们的一切行为都显得“合理妥当”。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鸟忘掉了如何飞行一样,平民们不光自己不会反抗敌人,甚至就连亨利和米拉试图阻拦一位武士杀死一个平民时,另外几人还冲了上来拦住了他们。

    ——这并非担忧二人也受伤,而是纯粹而又自发的,维护那些正在屠杀他们的武士。

    “哪里来的外人,滚回去!”“不要你们多管闲事!”如此大喊着的平民们,最终被贤者手里的大剑吓得四散逃窜。

    “这个国家有毛病吧?”洛安少女直言不讳,愣愣地用她亮闪闪的眼眸盯着贤者这样问道。

    深入人心的阶级观念,在漫长的历史之中一再被强化,维护了国家上下的统一与安定。

    但时代即将开始改变了。

    月之国现在就像是一只得了炎症的老龟,曾赖以为生的坚厚外壳如今却助长了病痛。哪怕内部已经出现了脓包发炎肿胀,却也没有一个宣泄的出口,所有人只能在其中被挤压,忍受着无尽的痛苦。

    直到外壳破掉,或是死亡降临。

    这种事总是旁观者清的。来自不同文化背景,来自混乱的西海岸,来自因为冉冉新生而缺乏强力阶级分化的小王国,从那里开始了这趟旅程的两人,是可以看得清楚这个国家的病根所在的。

    可就好像帕德罗西的奴隶问题一样。

    拥有如此庞大体量的国度,其前进的方向已经是无法轻易改变的了。

    “旁观者”

    “局外人”

    “异乡人”

    “异邦客”

    “外人”

    贤者是有着才能的,这是货真价实的。他无双的剑技佐以长久旅行累积的知识与智慧,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这种事情,除了他就没几个人能做到。

    洛安少女也是有着才能的,在她这个年纪拥有这种阅历和战斗技巧,虽说名师出高徒,但也与米拉自身的好学聪慧关系密切。

    即便如此,在很多很多的这种时候,他们却仅仅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局外人。

    一个哪怕伸出手拔剑去阻拦在武士们的面前,也会被救下来的平民高喊着:“异邦人不要多管闲事”的。

    难以改变面前所见事物的人。

    那么。

    就应该不去做吗?

    因为无法得到感激,甚至会反而因为被救者对于武士事后报复牵连家人的恐惧而责怪;因为无法改变一切;因为无法挽救所有人。

    就应该放弃去救下哪怕一个人吗?

    熊熊的火光倒映在洛安少女的瞳孔之中,而贤者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握紧了克莱默尔。

    “既然是外人,那么不遵守这里规矩,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嗯!”

    火焰熊熊燃烧,而两人并肩向前,越过了还冒着白烟残垣断壁,借着黑暗的掩护狠狠地冲向了一名驶过的武士。

    “呐(什)——”“嘭!!!!”月之国惯用的带有巨大护肩的头盔被克莱默尔的配重球砸中的一瞬间像是硕果累累的树枝一样疯狂抖动,紧接着贤者不退反进一步两手抓住剑刃往前用护手勾住了武士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拉下了马,而米拉则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缰绳就控制住了对方的座驾。

    “嘘——嘘——”熟练地安抚了战马避免它跑掉,之后米拉翻身上马,而亨利则是把武士的武器卸掉之后就把他留在了原地。

    已经失去意识的对手没有必要再下死手,尽管战败这种事情事后他可能也会被赐死,但这个人最少醒来之后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和这些在这里死去的无数平民不同。

    “啪——咚!!”第二次如法炮制击落的武士没有死去,但他拔刀冲上来面对贤者的勇气带来的也只有死亡。

    “嘘——嘘——”第二匹战马得手之后,贤者也翻身坐了上去。

    “嘶吁吁吁——”月之国更加矮小的战马令亨利的大长腿都几乎快碰到了地上,但眼下并不是纠结这种小细节的好时候。

    “走!”两人骑着战马迅速地从战场当中穿行,有了代步的工具他们的行动更加迅速。

    顺从的军用战马无比服从指令,为了令它们在大火燃烧充满战吼声和死亡气息的战场上都不至于慌张,军马皆是经过精挑细选,甚至大部分公马都被阉割以免情绪不稳。

    而这种优势便是贤者与洛安少女可利用的元素之一。

    他们是专家。

    而武士们也是专家。

    所以他们明白对方的思考方式,能够解读出对手会做出的选择。

    火烧村子是围城的第一步,骑马的武士们负责的是这方面的。但烧村本身只是为了将人们从房屋当中驱逐出来还有利用火焰形成包围,随后则是由步兵开始进行有针对性的,地毯式的大屠杀。

    这种指挥上的安排没有任何问题,是非常标准的做法。但问题在于他们不是事先完成了包围再进行放火,而是从沼泽村的主要入口闯进来再开始朝着内里扩散。

    尽管这个建立于沼泽之中的村落确实要从外部包围难度极高,但这种做法也使得许多并不住在出入口附近的人可以察觉到先机有了逃命的机会。

    “年青气盛,意气用事。”若是一位自认懂些兵法的中年人听闻这一切,想必会给上这样的评论。

    但这也并没有错怪领兵的人,他本就是为了复仇而追寻着踪迹来到这里。

    “散开、散开!”足轻队长驱使着手下的人们四散到了偌大的村落之中,林林总总加起来在场足有一万多人的村庄尽管以一分钟一百人左右的规模在减少着人口,但人多与屠杀造成的混乱依然在不断地扩大着。

    乘船成功逃离的目前只有几百人,其余还有几百人试图游泳逃离,但多数都溺死在冰冷的河道之中。

    火焰、惨叫、砍杀声接连响起,而在那其中借着阴影骑马快速来来去去的两人,终于是发现了自己寻找之人的痕迹。

    他们在这一路上顺手就救下了不少的平民,尽管只是救他们于一时,能否真正逃出生天还要看对方自己。

    花魁是聪明的,散开的足轻们是朝着人多并且房屋尚且完好的地方跑去的。在一片漆黑已经被烧焦的残垣断壁之中,怎么想都不可能还有生者存在。

    她利用了灯下黑的思考盲点,捂着伤口一路躲到了这里。

    尚有余温的烧毁房屋,满地的碎片使得任何来者一脚踩上去就会发出声响。

    这是完美的躲藏点,自带了警报。

    当米拉和亨利到来时,躲在暗处的花魁很明显地紧张了一下,紧接着在微弱月光之下那张尽管满是脏污却仍旧好看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是那丫头要你们来救的么,一眼见到就知道她是个心软的家伙了。”她知道亨利和米拉听得懂月之国的语言,于是开口说着。

    “三郎那只丧家犬,一直以来就觉得他鼓不起勇气去抗争,总是苟且偷生。但——咳咳咳”她有气无力地咳嗽了一下,然后自嘲地说道:“但鄙视他的我,太过于自信看不清现实的我,才是落得现在这种下场的人啊。”

    “一个都没跟过来,那帮男人,平常喝酒吹嘘功绩表现得好像下一秒有人闯进娼馆就会被他们当场拔刀杀死的男人。一个都没跟过来。”

    “可怜了我的那些姐妹们啊,为了保护我一个个都被射死了。我躲在她们的尸体下面才活下来。”

    “但哪怕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又是为什么而活呢。”她垂下了头,凌乱的发丝滑落在一旁,华贵的银质发饰被压弯损坏。

    “不妨。”贤者用平稳的语气开了口。

    “为了向那个男人复仇而活如何。”

    “.......”花魁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抬起了手捂着嘴十分含蓄地轻笑了起来。

    “您还真是位有趣的外人。”

    “那么就。”她撑着坐了起来,因为牵扯到痛处而咬紧了牙关。

    “暂且以这个作为目的。”

    “生存下去吧。”

    亨利转过身去牵马,而米拉上前了一步,握住了对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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