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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奴,你怎么来了?”周城看见这个人高马大的少年,一脸牙疼。

    这小子,上次求了他护送芈二娘回平城,之后就怎么都不肯回家了,非要赖跟在他身边——他这干的是砍头的买卖好吗!

    最后也是奈何不了他,给阿姐去信,说大郎在他这里。阿姐护犊子,交代了满满一页纸,连带着两大包吃的用的,豆奴喜欢吃什么,豆奴晚上睡觉习惯不好……周城是一口血,全咽了回去。

    尉大郎憨憨咧嘴笑道:“我巡营……”

    周城:……

    周城拍了一下他的脑壳:“回去!”

    尉大郎“嗯”了一声,迅速回了一下头,营帐阴影里少女的身形僵硬,她方才差点跌倒,亏得他扶住她。他挠了挠头,再咧了一下嘴,快走几步,跟上周城:“阿舅,我们在这里还要呆多久?”

    周城道:“呆不了多久了。”

    如果果真如李十一郎所说,宋王擅兵的话,这里百万大军,少不了要化整为零,到时候……其实他也有一点犹豫,如果官军强劲,自然不宜直面其锋。当然即便要投降,也不能降萧南。

    萧南就是座泥菩萨,只要在燕朝一日,迟早自身难保。

    周城吸了吸鼻子,天气是真的开始凉了,如果澹台如愿能做大的话……总之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嘉敏这一病,竟缠绵半月有余。

    起先是来势汹汹,连续的高热不退,王太医几乎是长驻南平王府。从王妃到昭诩,都闹了个人仰马翻,嘉言从祖家做客回来,也是一脸懵逼——她出门这两日里,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本谢云然是要一直在画屏阁看守着,后来被昭诩劝了回去,毕竟她身子重,又不是大夫,府里又不缺人手——就是画屏阁,也是不缺的。

    郑笑薇只上门了一次,再要过来,郑夫人禁了她的足。倒不是对南平王府不满,而是不许她和郑林再有瓜葛。郑夫人可不傻,郑林是将沉的船了,别人作死她不管,她的女儿,她不能让她跟着沉了。

    郑笑薇出不了门,郑林也没有别的法子,夫人路线他可不敢走,他这个夫人,并不是个可信的——反正不敢放她出门。昭诩倒是常见,不过昭诩很能摆脸色给他看,低声下气赔了不少笑脸,方才稍稍有所缓和。

    到底也不敢提公主。只能走太后的路子,借了太后的名义,各种珍贵药材,流水一样进了南平王府。

    到嘉敏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她原不过是心病,连惊带惧的——天气已经彻底凉了下去,外头蹑手蹑脚走过去的风,开始有了秋风肆虐的气势,树叶子哗啦啦落了一地,水碧如天。

    阖府上下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竹苓,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一样。

    倒是她自个儿和嘉言提过一次,她说:“我算是知道当初白薇出事时候,你的心情了。”

    嘉言怔了一下:“白薇?哦。”

    那个白薇。

    她后来补了一个婢子,仍沿用先前的名字,只是人不一样。过去了这么久,当时的又急又气,如今想来,只觉得遥远得几近陌生:“后来母亲找到了凶手——是我忘了和阿姐说……”

    “谁?”

    “是白……白薇家隔壁的柳四家的。”嘉言说。

    柳四娘原与白薇家里有些过节,那次白薇为了王妃受伤,众人都以为白薇要发达了,白薇的母亲更是这样认为,再与柳四家的吵起来,大约是放了狠话,柳四家的回了家,越想越气,也越想越怕,真要白薇家得了意,恐怕她在府里的一双儿女都要受磋磨……渐渐就生了邪火。

    “原是该与阿姐说的……”嘉言也有些羞愧。只是那时候她们姐妹进了宫,未几,嘉敏又被挟持去了中州,府中事多,再后来……就忘了。

    “阿姐,”嘉言怯生生道,“如今你屋里的婢子却是少了……”

    她是暗示嘉敏该再补一个,王妃已经备好了人选,等着嘉敏拍板。但是嘉敏摇头道:“罢了,人多了头疼。”

    从前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学了些手段,便能得到身边人的效忠——像贺兰初袖一样,她能得那么多人为她奔走,为她效力,为什么她就不能。如今知道,她是真不能。她的心不够狠。

    你对一个人好,对一个人再好,许以前程,都不如拿住他的把柄,威胁,恐吓,来得有用。

    人性就是这样的,感激远远不如恐惧的力量。她也没有办法把身边人当成工具来使用。

    她反而有些明白她前世的放任了,也许那时候她心里也隐隐有这个念头。人心是多么难以掌控,人心的**难以预测,也难以满足,除非是落到了后来那个地步,否则,何必去费这个劲呢。

    她身居高位,就没有人敢背叛她,即便背叛,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反而是如果她动了感情,动了心思,死一个竹苓,都让她元气大伤。

    她懒懒地看几页书,画几笔画,在窗边上看点风景,日头遥遥就落下去了,横竖王妃不敢来管她:王妃还在头疼怎么和她爹交代她这里连番的意外呢——要命,又不是她支三娘送李十一郎出的门。

    谢云然还是常来的,避而不谈李家,那也是意想之中。嘉敏看得出谢云然的歉意,兴许是因为她当初推荐了元明炬出兵?那也怪不得她,何况元明炬也未必是诬告。总之有人下套,总会有人上当。

    有日谢云然与她闲聊,随口说道:“三娘发热的时候,我听见三娘不断地重复喊哥哥……”

    嘉敏吃了一惊,这时候隔得有些久了,梦里的事,梦醒之后,总记不起来。不过如果喊的是哥哥的话,大概是……又想起当初昭诩的惨死?为什么想起?她也不知道是因为陈许还是竹苓。

    陈许让她知道凡事都有意外;竹苓让她知道,没有人是可控的。

    “你说……”谢云然从来都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记性,这时候与嘉敏说起,满心疑惑,“你叫你哥哥不要进宫……”——昭诩时任羽林卫统领,肩负皇城安危,怎么可能不进宫?

    嘉敏心虚地道:“……我想是,如果有什么变故——”

    谢云然:……

    但是昭诩是羽林卫统领啊,宫里有变故,不都指着他么?等等!三娘说的变故……宫里眼下可能的变故,不就是太后与皇帝么——三娘怎么不说,梦里的事,梦里的话,当不得真呢?

    “不要……单身进宫。”嘉敏说。

    谢云然:……

    昭诩进宫,自然要带兵,不然,凭什么压服宫里的变故……三娘说的这句话好生蹊跷,谢云然想。

    不知道为什么,一时竟是放不下。

    到十月初,郑三托了人来,说想要与嘉敏面谈……

    嘉敏原不想见他,但是细细想来,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她不能阻止太后毒杀李夫人,也不能阻止日后李十一郎回京报仇,那她凭什么阻止郑三灭李家的门——李家的命是命,郑家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见面是在瑶光寺——自此始,至此终。

    郑林实实在在是抱着赔罪的心思前来,看到嘉敏还是吃了一惊,脱口道:“三娘子何以清减至此——都是我的罪过!”

    嘉敏反而摇头,她自己知道,并不是谁的过错,只是人在不断地看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

    郑林十分难过:“我并没有想到陈许这个畜生,竟然敢冒犯公主!早知道……放过李御史也罢。”

    李家作的恶,原本该李家每个人来承受。李十一郎身为宗子,他是决然不肯放过的,他享受了李家的富贵,自然要承担李家的罪恶。但是他最后还是放过了李九娘,也让这位李御史……逃了出去。

    然而他放他一马,如他日后有命回京,可不会放过他。

    嘉敏也只能苦笑,说道:“郑侍中与李家的恩怨,原不是我可以插手的。”

    “三、三娘子……”

    “但是郑侍中,”嘉敏打断他,“你想过……如何收场吗?”李家已经不可收拾,云朔代三州的叛乱,又如何收拾?

    郑林低头道:“如果三娘子问的是我,三娘子心里应该是知道的。”

    嘉敏:……

    “如果三娘子问的是朝局,有待圣人亲政;如果三娘子问的是六镇之乱,”郑林慢吞吞地道,“令尊——”

    嘉敏:……

    “没有别的人选吗?”嘉敏再次打断他。

    郑林面上略略有些诧异:“我知道三娘子不慕权势,但是三娘子,太后与陛下反目在即,以王妃与太后的关系,令尊如果不是手握重兵,就必须面对一朝失势,从来……墙倒众人推……”

    名利场就是这样,你想全身而退?不,没有这样的好事。要不就手握大权,至死方休,要不就自断一臂,换家宅平安。南平王在朝中就没有过仗势欺人,落井下石,争权夺利么,当然有。

    既然做过,就须得承受后果。

    “我知道失去太后,令尊少不得直面陛下的猜忌,所以还准备了一个人……”这是他抽身前最后一角棋,想必能给完成对三娘子的承诺。

    郑三能想到这一着,也算是有心了,这人并不是不知道感恩,只是……嘉敏犹豫了片刻:“宋王他……没有获胜的希望么?”

    “有。我之所以让宋王北上,也是希望他能收拾得了这个残局……”萧南是客居,便一时手握重兵,还朝之后也须得拱手相让。那么朝中诸将,仍以南平王为首,这样得来的兵权,皇帝猜忌也有限。

    是再理想不过。

    “……但是圣人派了元明熙监军。”

    元明熙是广平王的长孙,元明修的兄长,郑林也犹豫了一下,“宋王身处嫌疑之地,太后也没有理由反对。圣人的意思,我猜是要元明熙辖制宋王,但是军中不比朝中,恐怕会闹出乱子。”

    嘉敏:……

    连郑林这样并不精通军事、政务的人都知道军中不比朝中,皇帝竟然不知道么?出此下策,动摇的是燕朝根基。还是说,皇帝已经被太后气昏了头,为了对抗母亲,到了不惜一切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