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奴一走,没了顾忌的薛安直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是我想说什么,是官家想让我说什么。”柳秀成此时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在你的人来接我之前,官家的侍人就来暗示我带着羊奴一道进宫见你。”
薛安方才的不满一下子全转成了尴尬,她讪讪地端起酒杯,朝柳秀成敬了下,权作致歉。
照着常理,外命妇领女儿拜见皇后并非什么稀罕事。但由官家亲自做此嘱咐,那就意味颇深了——官家与薛安的幼子雍王只比羊奴大三岁。
柳秀成意味深长道:“我原本还奇怪这么小的年纪,官家怎么就想起这些事,便是有这想法,舞阳殿下家的圣娘也比羊奴合适。”舞阳长公主和梁国公世子长女秦希圣的年龄也只比雍王小一岁,论身世隐隐高了羊奴一层不说,论血缘无疑也是秦希圣更近,且与雍王同在长安,抬头能见,哪轮得到远在四川的羊奴去跟雍王这位天家爱子亲近。
“我思量许久,后来想起六娘给我送的信,方才明白过来官家看中的原不是羊奴,而是我啊!”
薛安突然被口中的酒呛了一下,她抱怨道:“你这话说的也太有歧义了。”
柳秀成耸耸肩,顺从地换了个说法,“官家看上的是我和你的情谊。”
雍王正是薛安于景元元年所生之子,受那对早逝兄姐遗泽,这位皇子自出生起就受到了来自官家的几乎没有底线的宠爱,才满周岁就封其为雍王,雍为京兆府的别名,爱重之意不言而喻。然而这样尊贵的一位小皇子却在生母这颇受冷待。旁人只道薛安失了长子长女后,应是倍加看重这个幼子。哪晓得这小皇子出生之后,竟是从未得过母亲的关切。
薛安待这孩子不热亦不冷,尽责但也仅限于尽责,半分温情都无。官家是第一个看出薛安态度的人,但他体恤薛安丧子未久,接过这个孩子亲自抚养。因着皇子诸事皆有忠心的奴仆照顾,又有官家帮忙遮掩,旁人自是不知薛安与雍王之间的生疏关系。照着官家的想法,时日长久,薛安终有走出悲痛的一天,对着玉雪可爱的无辜幼子自然而然就会喜爱起来。谁知道眼看这时日过了都快十年了,薛安依旧不见半点释怀的意思,对待雍王冷淡如昨,而雍王又是被官家惯出来的骄横性子,对着冷漠的生母自也难生孺慕之心。两人之间的情形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有所好转,反更见恶化。
夹在这两人之间,既舍不得委屈妻子又舍不得逼迫儿子的倒霉官家不由得头痛无比。及至近日,闻说柳秀成一家回京,薛安脸上难得露出了喜色。为这对母子烦恼许久官家见状竟是突发奇想,薛安与柳秀成关系极其亲密,想必她对柳秀成的女儿也是喜爱的,若是儿子与那女孩玩得好,凭着爱屋及乌这词,母子之间的关系或许能有所好转。
——能想出这等荒唐的办法还付诸于行动,足见官家快被薛安这对母子给逼疯了。
官家的这些想法自然不会公诸于口,可是柳秀成的堂妹柳家的六娘子嫁给了薛安的幼弟薛靖,曾受其婆母之托致信柳秀成,拜托她去劝说薛安改善一下对雍王的态度。就这么一点线头就足够柳秀成这个生就一副玲珑心肠的女人摸到首尾了。故而回京之后,她就直接来找薛安问事了。
“你和雍王到底僵持到什么地步了,以至于官家都找到羊奴身上去了?”
“羊奴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去寻官家说的。”薛安答非所问。
“这不过是治标之法,你知道官家想要的是什么。”柳秀成却不愿随她心意放弃这个话题。
“他想的与我何干?”
柳秀成突然另起话题道:“你之前不是惊讶我竟能稳稳抱住羊奴吗!”
薛安抬眼。
“羊奴于我如珍宝,捧于手,犹恐碎之;含于口,亦恐化之。患得患失,辗转反侧,不敢假于人手。此为我为母之心病。却不知伽罗为母之心病是否为‘由爱生惧,惧而远之’呢?”
薛安挑眉嗤笑道:“蕙姬,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柳秀成没理会薛安的反驳,说道:“羊奴刚出生时,我不敢让她离我半步,须得时刻见着她,心里才肯放心。最终结果就是我累病了,病中不得近羊奴身,牵挂反而更甚,以至于这病久久难以痊愈,最后还是弘郎请了假亲自照顾羊奴,我才能放开心去养病。如今我仍时时刻刻牵挂着羊奴,但已经能放手让她离开我的眼前,因我知晓六岁的羊奴已经有一定自我保护的能力了。同理,雍王亦是如此。”
薛安定定地看着柳秀成良久,忽然展颜一笑,“蕙姬你素通人心,唯独这次却是猜错我了。”
柳秀成微微一愣。
薛安笑完之后,说道:“你不必再劝了,我决心已定。”
柳秀成不由为宫外那位苦心孤诣的镇国公夫人轻叹一声。
她的女儿实在是不听劝。
薛安从盘中捻来一颗葡萄递到红艳艳的唇边,说道:“人与人之间,不过看缘之一字,有良缘就有孽缘,母子亦不外如是,端看武姜与庄公就知道了,何必强求。”
劝说无果,柳秀成却见不得这人轻松的姿态,说道:“不知于你而言,魏王妃又是什么样的缘呢?”
薛安动作一顿,旋即又如常而动,“你怎么知道的?”不等柳秀成回答,她又道:“六年前那次?”
魏王妃张歆出自医术大家蔡闲门下,医术高超。六年前,柳秀成怀羊奴时,怀相不好,薛安得知后,特地去请她避了许久的张歆前去益州帮忙。事后,柳秀成还真难产了,所幸被张歆救了过来。柳秀成和张歆统共也就这一次会面,但于柳秀成这种人而言,就这一次也足够了。
“我离京时,你亲手斫了把琴送给我,那琴摆在我内室,魏王妃看着那琴的眼神……”柳秀成摇摇头,情爱便如这个时节的草苗,无论多厚的雪都藏不住。“原来我还以为只是她一人的心思,可后来我在你面前提起她,看你神色,对她也颇为特殊。”
“既然六年都没问,怎么这会又问了起来?”薛安奇怪地瞥了柳秀成一眼,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位好友,身上有着聪明人惯有的强盛掌控欲,以至于她对情爱这种不可控之事一贯都是敬而远之的,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魏王妃怀孕了。”
“咳!咳!咳!”薛安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喉咙里的那颗葡萄像是瞬间就长出了刺一样,卡得她格外难受,不由得使劲咳了起来。
柳秀成倒了杯酒给她递过去。
薛安一口饮下那杯酒,才缓过气来,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说:“不是我的。”
柳秀成凉凉道:“若是你的,那才叫天方夜谭。”
薛安没理会她,用第二句话惊叹:“姑母好厉害的眼光。”
“这又与太后有什么干系?”
“当日官家要赐死素问,我没拦住,是姑母拦下的。原本我求的只是素问活着离宫,谁知道姑母居然把她赐婚给了珺郎,她跟我说‘珺郎跟你喜好一贯相似,你既然能看上张歆,想必他和张歆也能成一对。’原本我一直以为姑母是为了让我断了那念头才这么做,结果……”她满脸感慨地摇了摇头,“素娘居然真和珺郎那个傲慢的家伙走到一起去,真是可惜了。”
魏王尉迟珺,先帝幼子,也是薛太后独子,比薛安年长两岁。表兄妹两个有着如出一辙的乖僻性子,同性相斥,打小就看不顺眼对方,吵闹过无数次,偏偏别人还觉得他们是欢喜冤家。两人幼时在薛太后宫里玩耍,连先帝都指着薛安道:“此女必为尉迟家妇也!”哪曾想,儿媳是成了,儿子却换了一个。
这位魏王既有掷果盈车之貌,也有逸群超士之才,堪称整个长安娘子心中的子都。身边跟着薛安这青梅竹马表妹时,尚有诸多娘子惦记。待得两人不成,所有适龄的娘子都疯了。然而面对着汹涌而来的、明里暗里的追求,魏王却巍然不动,一张令人垂涎欲滴的俊美脸蛋摆得比慈恩寺里的和尚还要端正。
柳秀成目光奇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哪来的脸说魏王是傲慢?你与他也不过是半斤八两。”
魏王和薛安虽然是表兄妹,但说到那种自觉聪明绝顶以至于看其他人都像看傻子的孤高自许的秉性,说是亲兄妹都有人信。
“且不说魏王,你到底看上张歆哪处?她的容貌于你不过了了,品行倒是难得的高洁,不过你也不是那种慕德的人。”
“……她笑得很好看。”薛安想了好一会才给出答案。
眼见柳秀成满脸对这答案的不以为意,薛安不得不详细解释道:“她出身淮阳郡宛丘县,永平五年家中也染疫,父母并有幼弟死全了,就她还算幸运,被蔡闲救活。她卖掉所有家产,孤身前来长安学医,后来考进了太医署当了个医工。”薛安垂眼,屋外正好的日光穿过雕花窗照射进来,羽扇似的眼睫在她雪白的脸上映出一排阴影,她语调莫名有些自嘲道:“即便如此,她依旧还能那样的笑。”
魏王妃外貌在柳秀成和薛安这般见惯自己与他人美色的人来说顶多也就是个清秀佳人,但这个容貌平平的女子笑起来时却如秋日的晴空,爽朗明净,无半分阴霾,完全看不出她曾经历过那些伤痛——那些走不出过往伤痛的人很难不为之所动。
柳秀成的目光微动。
同一场时疫,失去了亲人后仅仅活了个自己……
还真巧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