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二十八章,公子

    赵胜乃赵国国君赵何同父异母的亲弟,封号为平原君。兄弟两人今年都只有十五岁。

    虽是年少,两人却已经历世间最惊心动魄、悲戚惨痛之事,因此两人心思深沉、处世稳重,远胜同龄人。

    这次赵胜正是奉兄长之命出使秦国,与秦王嬴稷会晤协商,维护两国和睦邦交。三晋中的魏国、韩国连受秦国重创,颓唐不振,赵国不得不忌惮秦国武威。

    嬴稷在王宫大殿接见赵胜。赵胜恭行大礼,奉上国书,向嬴稷详述了赵王心意。

    赵胜毕竟年纪尚轻,面对着秦王雄威和满堂文武,难免紧张局促。但他竭尽全力,使自己的言谈举止保持庄严端肃。秦相魏冉暗暗赞道:“是个好苗子。”

    议罢国事,文臣武将陆续退出大殿,嬴稷仅留了魏冉和白起。

    赵胜朝嬴稷一揖到地,道:“秦王,您可否允许在下见一见吴夫人?”

    嬴稷道:“公子胜是思念故人了?”

    赵胜道:“吴夫人原是赵王的表姐,赵王幼年丧母,其时日日悲怆,幸有这位表姐陪伴照料,故而两人亲情深厚。在下当年也常受吴夫人照拂,与吴夫人情同骨肉。自吴夫人嫁来秦国,赵王与在下,已和吴夫人有足足四年未相见,心中自是不胜想念。”

    嬴稷思忖须臾,淡淡一笑,道:“赵王和公子胜倒是挺重情义。”

    魏冉道:“公子胜的心情,我等并非不能理解。然而王宫有王宫的礼仪法度,比不得寻常百姓家自由散漫。公子胜要面见我们秦王的嫔妃,怕是多有不便。”

    赵胜道:“在下也晓此事有违礼数,但是在下与赵王实在想念吴姐,恳请秦王遂了在下与赵王的心愿!”

    嬴稷道:“依着礼法,公子胜确实不能私会寡人的妃嫔。不过,今日恰好是太后办赏秋会的日子,后宫众嫔妃都在花苑赏花,寡人可以安排公子胜与吴姬在苑中小聚片刻。”

    赵胜大喜,拜谢道:“多谢秦王成全!”

    *

    花苑内,秋菊竞放,姹紫嫣红。

    妃嫔们身着靓装丽服,在花香叶影间嬉笑穿梭。

    婷婷和希儿并坐在池塘边,希儿道:“小仙女今日在花苑中频频远离着花丛,可是不喜秋菊?”

    婷婷答道:“秋菊形美色雅,观之悦目,只是新鲜菊花的香气之中好像透着苦味,我闻着呛鼻,晒干了泡茶倒是还好。”她握住希儿双手,歉仄的道:“难为希姐姐要陪着我,却也远离了灿烂的花丛。”

    希儿笑道:“花儿茂盛的地方,人也多,来来往往,少不了与其他嫔妃寒暄客套,颇为麻烦,我是真的宁愿在此清清静静的与小仙女为伴。”

    婷婷爽朗一笑。

    不远处的一座石桥上,一名妇人牵着一个锦衣男童,正朝池塘这边走来。妇人的眉眼甚美,但身形却显得肥胖臃肿。男童身材匀称,脸容俊秀,走路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右手还抱着一个鞠丸。

    “那是唐良人和公子柱。”希儿对婷婷说道,“公子柱是大王的次子,今年已九岁了。”

    婷婷问道:“唐良人是公子柱的母亲吗?”

    希儿点头:“正是。唐良人当年原是这王宫中拔尖的美女,入宫一年后便生下了公子柱。”

    婷婷微笑道:“唐良人现在的面貌也是挺美的,只胖了些许而已。”

    希儿轻声一叹,道:“我听说,当年的唐良人以一袭纤腰艳冠后宫,那应是十分苗条袅娜的体态,可惜她怀孕的时候身子一直不大好,她生怕影响了胎儿的安康,遂长期服食补气养胎的药物,饮食也是大滋大补的,久而久之就肥胖了。后来,公子柱平安降生,唐良人却再也恢复不了原先的体态,大王对她的恩宠也日渐少了。”

    婷婷听着希儿这番话,淡淡的细眉不知不觉的蹙起,道:“唐良人是一位可敬可怜的母亲。”

    唐良人和公子柱走下石桥,碰巧另一位华服闪耀的丽人自桥边经过,唐良人不慎与那丽人擦了擦肩,那丽人当即吊着眉梢呼叱道:“唐氏,你生得虎背熊腰,行走时就当多加留意些!本宫身子弱,可经不起你推撞!”

    唐良人耳闻刻薄之语,脸上却无丝毫怒色,只低了头致歉道:“妾身多有冒犯,请吴夫人包涵原谅。”

    吴夫人白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唐良人行礼送别吴夫人,而后牵着公子柱继续前行,走得几步,看到坐在池塘边的希儿和婷婷,便过来见礼,道:“希美人安好。”

    希儿和婷婷站起身,娴雅的与唐良人回礼,道:“唐良人好。”

    唐良人又向婷婷行礼道:“国尉夫人安好。”

    婷婷略是惊讶,道:“唐良人认得妾身?”

    唐良人莞尔:“本宫虽不曾见过国尉夫人,却时常听人说起夫人的样貌,是以一猜就猜到了。”

    这时,公子柱突然甩开母亲的手,大步一跨,凑到婷婷身旁,拉住婷婷一手,抬头说道:“美人小姐姐,本公子在桥上就瞧见你了,你是国尉夫人?”

    唐良人愣了一愣,道:“柱儿你这是做什么?忒也失礼!快回来母亲这边!”

    公子柱自顾自的继续和婷婷说话:“美人小姐姐,国尉夫人不是父王的嫔妃哇?”

    婷婷凭灵感察觉出公子柱心怀善意,而且公子柱天真的赞她美貌,她自是喜悦,于是笑盈盈的向公子柱施了一礼,道:“回柱殿下,国尉是朝中的官位,妾身是国尉的夫人,当然就不是大王的嫔妃了。柱殿下不可称呼妾身为‘姐姐’,这称谓乱了礼法和辈分。”

    公子柱眉开眼笑,道:“既然美人小姐姐不是父王的嫔妃,那你就嫁给本公子吧!这比做朝臣的夫人可要风光多了!”竟全然不顾婷婷所说的礼法辈分!

    “哎呀!这孩子越说越浑了!”唐良人气得直拍腿,立刻就要把公子柱拽回去。

    公子柱牢牢的抓住婷婷之手,坚持不懈的问道:“美人小姐姐你嫁给本公子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希儿掩着嘴唇笑。

    婷婷咳嗽一声,与公子柱说道:“柱殿下,妾身已经嫁人了,不能再嫁给柱殿下了。”

    公子柱道:“本公子可以把那国尉撵走!”

    婷婷笑道:“柱殿下若真将他撵走,妾身也随着他一道走。”

    公子柱眉头一皱,道:“美人小姐姐,你很喜欢他?”

    婷婷颔首。

    公子柱问道:“他是谁?很了不得吗?”

    婷婷笑容明媚,道:“白起。”

    公子柱的表情骤变惊慌,道:“白起?是那个打仗极厉害的将军吗?”

    婷婷道:“是。”

    公子柱耷拉下脑袋,叹了口气,道:“唉!本公子打不过白起将军,唯有知难而退了!”

    婷婷差点笑出声。

    公子柱忽又抬起头,巴巴的问道:“美人小姐姐能与本公子玩蹋鞠吗?”

    婷婷道:“这倒可以。”

    公子柱欣喜若狂,欢呼道:“太好了!”

    唐良人颇是尴尬,与婷婷道:“这孩子定是给本宫宠坏了,今日竟在国尉夫人面前如此放肆,本宫实在惭愧!”

    婷婷笑道:“孩童天真无邪,妾身并未在意,唐良人也不用介怀。”

    唐良人礼道:“多谢国尉夫人海涵。”

    公子柱笑哈哈的摇了摇婷婷纤臂,道:“美人小姐姐,我们走!”

    婷婷朗声道:“好!”

    嬴稷带着赵胜来到花苑,远远看见公子柱和婷婷在草地上踢蹋鞠,公子柱嘻嘻哈哈,婷婷语笑嫣然,嬴稷情不自禁的咕哝道:“柱儿怎有这等手段!”

    后头的魏冉小声问白起:“小仙女会蹋鞠?你教的?”

    白起两眼凝望婷婷,道:“婷婷活泼好动,我和婷婷最近经常玩蹋鞠。”

    嬴稷指着公子柱,对赵胜道:“那是寡人的孩儿,名柱。”

    赵胜作揖道:“公子柱生龙活虎,他日必然是大器之材。”

    嬴稷笑了笑,正要与赵胜介绍婷婷,公子柱突然高喊道:“美人小姐姐!你踢鞠丸的姿势真漂亮!”

    赵胜笑道:“倩女娇娆兮,清姿灵巧。公子柱称呼那红衣少女为‘小姐姐’,她可是秦国的公主?若果真是公主,在下甚想借此机会为赵王说个亲,不知秦王意下如何?”

    他满心期待嬴稷的答复,却被嬴稷阴冷凶狠的目光吓了一跳!

    而他同时感觉到一股更凛冽、更凶狠的肃杀之气,仿佛一把锋锐的冰剑,残酷的刺穿他的背脊、击碎他的心脏,冻结他的血液、呼吸、魂魄!

    他不敢回头一看究竟,牙齿在口中“格格”捉对儿。

    “她不是秦国公主。”白起冷峻的道,“她是我的爱妻。”

    赵胜倒吸一口冷气,嗓音颤抖的道:“恕在下唐突!”

    魏冉窃窃一笑,着宫人知会诸位嫔妃来此拜见君王。

    不多时,吴夫人当先往这边走来。

    公子柱“通”的把鞠丸踢高。

    “砰”,鞠丸不偏不倚的砸中吴夫人额角。

    吴夫人大叫:“唉哟!谁拿物事砸本宫!”

    两名随身宫女连忙为她揉抚额角,道:“夫人莫慌,夫人莫慌,只是轻微红肿,未破损皮肉!”

    公子柱双膝跪地,道:“本公子不慎,误伤了吴夫人,望吴夫人见谅。”

    站在一旁的唐良人已是呆住:“这下……柱儿闯祸了……如何是好……”

    希儿扶着唐良人的胳膊,宽慰她道:“唐良人安心,此间众目睽睽,大王也在附近,吴夫人断不会为难公子柱。”

    吴夫人伸手指着公子柱,斥道:“你母亲莽撞也还罢了,怎的把你也□□得这么冒失!”

    婷婷小跑到公子柱身边,向吴夫人行礼,道:“柱殿下年纪尚幼,蹋鞠的技法也未练得精熟,失误难免,今日惊扰了吴夫人,实乃无心之过,吴夫人您宽宏大量,便原谅柱殿下吧。”

    公子柱蓦的喜上眉梢,双手抱住婷婷膝腿,道:“多谢美人小姐姐替本公子求情!本公子纵是受到严惩,也无怨无悔了!”

    吴夫人道:“国尉夫人你自个儿瞧瞧公子柱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分明是故意使坏对付本宫!”

    婷婷垂眸看公子柱,公子柱一脸诚恳的道:“美人小姐姐你信本公子!本公子绝不是故意的!”

    就在这时,嬴稷走了来,道:“给鞠丸碰一下罢了,又没伤着,吴姬你何必与一孩童置气。”

    众人旋即下拜,道:“拜见大王。”

    嬴稷道:“平身。”

    婷婷站起身的时候,公子柱殷勤的用双手轻轻拂落她裙子上的草屑。

    嬴稷眉毛一搐,怒道:“柱儿!你好大的胆子!你不懂男女之防吗!你居然这般没规矩!”又对唐良人道:“你快把柱儿拉开!”

    唐良人怯生生的道:“谨诺……”

    公子柱怏怏的跟着母亲退到一边。

    吴夫人瞥见站于嬴稷身后的赵胜,盈盈美目内泪光流转。

    嬴稷道:“公子胜难得来一趟秦国,吴姬你带他在花苑内游赏一番吧。”

    吴夫人伸袖擦了擦眼角,礼道:“谨诺,妾身谢大王恩典。”遂领着赵胜去往花苑东面。

    嬴稷对婷婷道:“小仙女,我儿子动手动脚的,多有失礼,原是我平日疏于管教之过,我在此向你赔个不是。”

    婷婷当即行礼道:“大王言重。柱殿下天真无邪,臣妇并未在意。”

    嬴稷笑道:“你真不怪我们父子,那是最好!”

    婷婷又施了一礼,然后莲步轻移,走至白起身畔。

    白起登时攥住她雪白的小手。

    他的脸色很是不好看,俊朗的面庞上恍惚聚着一层厚厚的黑云!

    婷婷“嘻嘻”笑出了声。

    吴夫人和赵胜缓步徐行,各自一面走路,一面以袖拭泪。

    花苑内随处都有人影往来,两人再如何亲情深重、愁喜交加,也不敢做出越矩的亲近行为。

    “前年公子章谋反作乱,我在咸阳听到风声,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吴夫人哽咽道,“幸好高信、公子成、李兑勤王护驾,祸乱终平,何儿与胜儿都化险为夷。”

    赵胜泣道:“手足相残、父子相逼,实在是人间惨事,我至今思之心悸、悲恨不已。也难为吴姐,身在异邦、背井离乡,却仍牵肠挂肚的惦记着我和王兄。”

    吴夫人噙着眼泪笑道:“我虽为赵国王室的外戚,与你和何儿却是亲姐弟的情分。你如今长大了,相貌堂堂,谈吐不俗,我心甚慰,何儿想必也是太平安康吧?”

    赵胜也破涕为笑,道:“王兄诸事安好,吴姐大可放心。”

    吴夫人点一点头,道:“那便好,你与何儿,还有豹儿,务须团结一心,礼贤下士,安邦兴国。”

    赵胜道:“王兄是一位明君,绝不会辜负吴姐期望。”又问道:“吴姐这些年在咸阳过得如何?秦王待你可好?”

    吴夫人笑答:“秦王并不曾薄待我。”

    赵胜笑道:“是我多虑了,吴姐的姿容便与当年的吴王后一样倾国倾城,秦王自然喜爱!”

    吴夫人却低吐一声叹息,道:“宫墙内外,倾国倾城的美人岂止我一个?有甚么稀罕的?无双无对才是最重要的。”

    赵胜不解:“哦?”

    吴夫人笑道:“你只有十五岁,尚不明白这些事。你也不用太担心,毕竟后宫里的女人,并不是只靠容颜来生存。”

    赵胜道:“这方面我倒是略懂一二。今次我离开邯郸前,王兄特意交代我,要我给吴姐你传个话,王兄说,吴姐在咸阳若有任何事情需要帮衬,我们赵国必定尽全力相助。”

    吴夫人蛾眉稍颦,道:“公子章的叛乱平定后,我从不担心我的家势。然而有一件事,当真是令我深陷困顿之中。”

    赵胜关切的问道:“什么事?”

    吴夫人苦涩的道:“我嫁于秦王四年,尚未给秦王生得一儿半女,这可大大的不妙。”

    赵胜恍然,道:“吴姐可有寻医诊察?”

    吴夫人道:“第二年就找医师诊察了,却察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后来还找过筮使,筮使嘴巴更毒,直说我命薄无子。”

    赵胜怒道:“这是浑说鬼话!”

    吴夫人道:“不过上个月,我又找了一名筮使占卦,他给我指了一个法子,便是寻找一棵遭过雷电劈击的焦树,将焦木制成挂牌悬于腰间,或可有助养气怀胎。”

    赵胜狐疑的道:“如此玄乎的方法,能信否?”

    吴夫人苦笑道:“当下也只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赵胜道:“吴姐得到那焦木牌了吗?”

    吴夫人叹道:“我身在后宫,朝堂上又不认识文武大臣,正愁找不到可靠之人帮忙张罗。”她双眸倏然亮闪闪的看着赵胜:“恰巧胜儿你来到咸阳,你可愿帮我这个忙?”

    赵胜眉毛微皱,道:“吴姐的事情,我一定帮忙。然这一时之间,我也不晓得该上哪儿去寻找被雷劈过的焦木。”

    吴夫人笑道:“这应该不难办。今夏咸阳有过几次大雷雨,城郊密林之中必有焦木。”

    赵胜眉头舒展,笑着应承道:“那好,我今日就吩咐下属去办,吴姐静候佳音!”

    *

    秋阳高照。

    马车的车厢内,悄然无声。

    婷婷终于忍不住了,道:“老白,你至于不声不响的板着脸到现在吗!”

    白起仍然不说话,双臂强有力的抱着婷婷,尤其用力的抱紧婷婷的纤腿。

    “公子柱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婷婷说道,“你和一个小孩子锱铢必较,有劲吗?”

    白起俯首,轻轻吻了吻婷婷眉心,道:“回家后先沐浴,然后,好好‘伺候’我。”

    婷婷雪白的脸颊上,堆满艳丽红霞。

    *

    王宫花苑内,嬴稷与太后坐在石亭中品酒闲话。

    公子柱笔直的站在亭子外,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太后心生恻隐,道:“稷儿,你对待柱儿,未免太严苛了。”

    嬴稷道:“柱儿浮滑无礼,冒犯小仙女,孩儿岂能轻纵!而且孩儿又未打骂柱儿,仅是罚他在亭外站立思过罢了。”

    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魏冉捧给公子柱一角茶水,喂公子柱饮下,低声笑道:“柱殿下今日辛苦啦。”

    岂料公子柱神采飞扬,昂首慷慨道:“本公子无怨无悔!”

    魏冉牢牢咬住嘴唇,这才不至于大笑失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