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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温度适中。凉风裹挟着缕缕桂花的清香撞开帘子,散入车轿里。四方遮挡的绫罗帘布顿时四散飞舞。空中飘零的落叶也趁机钻入帘中,被一只素手接个稳当。

    “是红枫叶啊。真好。”

    面蒙纱布的少女低声感叹。从小她最喜欢的树便是枫树,如今能在送往楚国的途中遇到自己喜欢的枫叶,顿觉幸运。

    她顶着江萝的身份在东阳城不过生活了几个月,现在又要被送往楚国充当质子,真是麻烦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江萝张望了几下,觉得抵达楚国还早,于是索性向后一仰,闭了眼。

    这几个月来,江萝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冒牌公主不好当。江贺延也真是效率奇高,不出一个月便把所有的皇室子女找全了,无论活人尸体。自然,其他皇子公主一回来,江萝的身份就可能会被拆穿,恰巧楚国并不放心新生的清河氏江国,于是提议用最年长的公主作为质子,交换江国百姓平安。

    江贺延怎不可能答应。

    但江萝可不然。身着龙袍的江贺延告诉她,前任皇后的姐姐便是楚国的王后,去那没人敢伤着你。你去那里就当做游乐玩耍,朕保你平安。

    江萝没有出声。直到江贺延沉着脸说:“不要忘记你只是个假公主。如若朕此刻揭穿你的身份,你猜百姓是信朕还是信一个假冒公主的乞丐?朕已经很给你脸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以前听闻清河王种种善意行为,以为他就很善良正直,如今看来……不过如此。但比起以前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惨状,现在已经很好了,江萝也没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她成了江国开国第一位质子公主。

    “公主,到了。”

    江萝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此时天色已暗。老宫女贴心地为她披上披风,抵御夜间寒气。

    楚国的宫殿很大,也很多。几乎到了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地步。若不是前面有人提灯引路,江萝差不多也快眼花缭乱到难识归途了。

    “请随奴婢来。”

    江萝不紧不慢地踩着小碎步跟在宫女后面。几个月的公主速成虽然时间短,但也算是立竿见影。

    凤鸾宫?

    楚皇后的居所。

    “请。”

    江萝对那位引路宫女微微颔首,算是道谢。一想到要见的是皇后,心里就咚咚打鼓,手也微微颤抖。

    “可是江萝到了?”一声清越的女音,带着些许刻意的压低。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侍女和她微弱的声音交叠,几乎听不到江萝的声音。

    “起来,阿萝。不必行这些虚礼。”

    抬眼,这才看见传说中的楚皇后。身材匀称,纤纤玉指,肤如凝脂,眉如黛山。宽大的金色绣花大红凤袍不但没有显得臃肿,反而令她有了一分华贵的优雅。

    “几年不见了,本宫甚是想念。如今倒好,总算能见到你了。”

    江萝僵住了。她自小无亲无故,当然从未体会过亲情温暖。而如何面对“阔别多年的亲人”,江贺延也没教过她。如今倒好,叫她怎么回应楚皇后!

    “你这孩子,以前听闻你安静,本宫倒是不信。苏素那般闹腾的丫头怎么会养出来安静的孩子。如今长大仔细见了面,还真是如此。不过,本宫最喜欢静雅的女孩,这样,阿萝你先玩个几天,适应适应,本宫再给你安排学习课程,如何?”

    “谢皇后娘娘。”

    “原来你会说话啊。”楚皇后抿着嘴笑着说。江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真江萝的性格孤僻,平日爱沉默寡言。相比起现在活着的“江萝”,她真的算的上“孤僻”了。生前一直被人误解以为是不能言语,故又被称为“哑公主”。

    想来楚皇后恐怕也听说了这些传闻吧。

    “对了,阿萝你为何一直戴着面纱?摘下来,又不是不能见人。”

    不……是真的不能见人。

    江萝苦涩道:“娘娘您有所不知……阿萝的容貌前些年因疾毁了,出去抛头露面会吓着人。久而久之,便不敢再直接露脸……女儿家最怕面貌被人指指点点,所以……便不敢摘下面纱,恐污了您的眼。”

    “这有什么。面貌只是外在,重要的还是心灵美。但摘无妨。”

    江萝闭了眼,深吸一口气,而后颤抖着指尖,缓缓将面纱摘下。

    “啊!”皇后瞧见那血红的右半脸,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轻呼出声。

    江萝低下了头。

    皇后却放心下来。她走过来,轻轻拥着她:“阿萝……好孩子,你受苦了……”

    “今后的很长时间你就要在这儿生活了,本宫知道你也许还有点不适应,不过没关系,在这里你不用怕,就把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有什么缺的跟本宫说……”

    很长时间?

    是很长。

    质子出国,连个时间概念都不曾给过她。

    第二天,阳光明媚。难得的,江萝没有做噩梦。起来时觉得这个世界都充满了爱!

    因为见过楚皇后,得到特别待遇,所以这段时间她不用去请安。

    江国和楚国是盟友,两国并不敌对,所以楚国上下对待江萝都很友好。

    每个月楚国会拨给她一笔零用钱。

    而且住在楚国皇宫内,可随意走动。

    还有楚皇后,或许是出于昨晚要求摘面纱,而对江萝感到愧疚,今早以安抚公主初来楚国的名义,赐下了一大堆值钱的东西。

    啊哈哈哈哈哈!太棒了!楚国真是块风水宝地!

    越想越高兴,于是江萝洗漱穿戴好后,脸上覆了张面具就出了门,跑到御花园去玩。听闻楚国御花园是块宝地,各种树木花卉应有尽有。其占地是其他国家的三倍,正好去长长见识。

    然而还未走到御花园湖畔,就听到前面出现了一些骚动:

    “苏丽玛姐姐来啦!”

    “好美的姐姐!哇噻!”

    什么情况?苏丽玛?

    江萝嘴角抽了抽。她当乞丐时听说过玛丽苏这种神奇物种,但没想到会有人的名字正好是玛丽苏的倒写。出于好奇,她上去凑了凑热闹。

    这一眼,便是惊天地、泣鬼神!

    苏丽玛有着一头五彩斑斓的飘逸长发,而长发之上,有着源源不断的花瓣落下。蔷薇、月季、玫瑰、牡丹……香气逼人;柳叶眉,大眼睛。惊奇的是她的瞳孔正在不断变换颜色,但每一种眼神不但没有折了她的美,反而令她的双眼更加空灵、通透、澄澈!

    江萝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苏丽玛的身材更是不错。目测整体身高也才一米八而已,但她的腿长,足足有一米五以上!

    “嘿,朋友,这是……?”江萝戳了戳旁边的人。

    “她你都不认识?”被戳的女孩十分惊奇,但还是向她介绍:“她叫苏丽玛……外貌我就不介绍了,你又不是瞎子。她出生于白宰相之府,一岁开口可说话,三岁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五岁拿到太学录取通知书,八岁修完太学所有课程,可厉害了……像她这么优秀的女孩,性格又好,人又体贴,想不爱上她都难。更何况她今年才十一岁,过个几年说不定又有什么辉煌成就……我跟你讲……”

    “打住,打住。”江萝佩服这姑娘的肺活量,终于逮着个说话的缝隙:“白宰相?可她不是叫苏丽玛吗?”

    “你是傻子吗?”黑发少女很不客气地瞪她一眼,“像苏丽玛姐姐这么优秀的人,当然要有一个高贵的名字才能配得起啊!”

    “所以敢问全名是?”

    “……”少女皱着眉看了看江萝,勉为其难地开口:

    “白莲花·嫩冰晶云梦儿·飞雁·涟泪落·独玫兰灵·淡花乱舞于风间琉璃柄栏·G·寻桑辞·晚海蓝依依·着蓝田·日暖玉生烟·歌落樱之玉婉儿·JERRY·绿茶·殇雪夜恋·碧翱·泉苍郁南风·江之北·明蔓莉萍·德聚离·窦丽黎·诗无罪·妄楠竹叶丹·笆嘉·苏丽玛。”

    “……”江萝彻底震惊。

    呵呵呵呵呵。

    此时苏丽玛仿佛才注意到这个淡定的少女。她如琉璃一般空灵通透美丽的眼睛就那样望过来,看着江萝。

    “你为什么看到我不会晕过去?”

    江萝“啊”了一声,发现周围的人都倒下晕过去了。

    “我为什么要晕过去?”

    苏丽玛眯起她那24k纯琉璃般的彩色眼睛,凉声道:

    “很好。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江萝:“……”什么玩意。

    她转身就走,毫无留恋之情。但为了让场面显得不那么尴尬,于是她就假装用脚在踢一个并不存在的小石子,快速地离开了这里。

    离开御花园后,江萝也觉得没有地方可去,索性以想到民间玩玩为由,向皇后请了令。而后抛下了侍从,一个人慢悠悠地在街道上晃悠。

    今天她的打扮很低调。为了不吓到别人,她特意带了假面仿真具,掩住了右半脸的原状。身着暖白底色红碎花上衣和深红的襦裙,足蹬一双绣花鞋。淡粉的披帛垂到地上,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金拖红玉簪简单绾住,看上去就像一名都城普通的富家女。

    “卖糖葫芦喽!又酸又甜的糖葫芦!”

    “这里的荷叶糯米鸡好吃的很!小姐,要不要来一个?”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新款上市的胭脂,包你一抹成为全街最靓的……”

    街上很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其繁华形势一点也不输于当年在上华国时所见的景象。吆喝声此起彼伏,后半截的语句淹没在新起的吆喝声中,听不见了。江萝拨开人群,径直向卖糖葫芦的走去。

    买了四串。一串六颗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被串在一根竹签上,上面均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糖浆衣。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反射出诱人的光泽,直接勾起了江萝的食欲。

    盯着其中一串,却始终没有下口。江萝走到一处人迹渐稀的地方,寻到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她想起来自己身为乞丐时,天天吃不饱穿不暖。街头所卖的糖葫芦,她一直心驰神往。但是她没有资格去拿到,因为没有钱,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同龄的小孩儿开开心心地舔着糖葫芦,而她只能把自己的口水往肚子里咽。同为乞丐的阿年留心注意到了,也没有说出来。

    终于她吃到了糖葫芦,但并不是以她所希望的方式。过了几天,江萝和其他两个伙伴还窝在破落的草杆里睡觉,阿年带着一根糖葫芦就回来了。一共五个,阿年分了一人一个,唯独江萝两个。因为乞讨时伙伴总是照顾江萝,其他人也没有异语。

    江萝却觉得有些奇怪。这里买的糖葫芦一般一串六个,其他伙伴别说吃,连见都没见过,自然不觉得有异。可她对糖葫芦格外上心,怎么可能记错?也许,是阿年吃了一颗吧,不打紧,毕竟是他带回来的。

    吃完后,江萝就睡了过去。结果发起了高烧。

    哦对了,吃糖葫芦的前一天,她因为和别人家里养的狗抢吃的而被毒打了一顿。然后……遍体鳞伤的她被丢了出去,在雨地里躺了几个时辰。

    她至今还记得那糖葫芦又苦涩又酸甜的味道。

    也记得那个下雨天时半睁着眼,奄奄一息的绝望;雨中陪她的,只有民间素有“死人花”之称的彼岸花的苗子。

    后来听阿年他们说,是过路的好心人帮你买了药……你已经昏迷四天之久了。

    我都记得。

    咬了一口山楂,糖的甜在嘴中晕开。渐渐山楂特有的酸也蔓延开来。她想起来上华国战乱的那天,其他伙伴都被以为蓄意反抗而杀死了。而她恰好当时因为偷了一只鹅而被农户抓住,幸而逃过一灾。

    那么温柔的阿年,也吃不到现在她给他的糖葫芦了……握着四根糖葫芦的手紧了紧。脸上有点痒,江萝抬手一抹,不禁呆住:她居然哭了?

    以前觉得吃糖葫芦是人间难得,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现在再吃糖葫芦,简直是让她受刑。

    江萝走向街头,那里有设立的街市管理工人拿着专门收集废物的竹桶。她握着竹串的手伸了过去。

    只是刚一出手,就被一个骨节分明的少年的手拦了下来,附带着懒洋洋的声调:

    “不吃就不吃呗,你扔它干嘛。不介意的话,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