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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瀑底洞天梦蝶人(上)

    在越走越近之时,山鬼就已经敏锐地感受到了轰隆隆的水声和氤氲着越来越浓重的水汽,至此她才明白其中缘故。

    这是一座巨大的瀑布,一条垂天而落的瀑布。

    瀑布高不见顶,最下端尚在人间,而最上端已经直入云霄。左右连绵足有三二里,半座崖头,皆在水泊之中。

    不知多少年的落水的冲刷,瀑布底部形成了一个无比辽阔的深潭,潭水幽深,碧绿剔透,卵石圆滑晶莹,偶见游鱼三五尾,在潭中一个翻身,闪起鳞光一片,甚是可爱。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果真是壮观呐!”

    乍见如此盛景,山鬼一时间屏息不敢高声,随儿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亲启朱唇,诵出曼妙歌声。

    “山鬼,不想你也喜欢唱歌呢,真好听,比我唱的还要好。”

    陈心隐耳力还不赖,能够敏锐地捕捉到瀑布轰鸣中的一丝佳音,他心下细一琢磨,只感觉这句歌词甚是雄壮,银河落九天,描述这座飞瀑也是异常贴切,不多不少,于是溢美之词自然不甚吝惜。

    “心隐哪里话,我一小女孩儿,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词句,这是在山外流传甚广的诗句罢了,外边红尘万丈,虽无山中岁月清幽,却也是人杰地灵,群星璀璨。看到眼前壮观的景象,我这才情不自禁地歌唱出来。”

    山鬼掩嘴轻笑,接着又向陈心隐详细介绍了这句诗的作者大号太白先生在坊间流传的一生传奇故事,只听得陈心隐向往不已,特别在他听到太白先生最后捉月潭水中那段时。

    “哦,真不愧是谪仙人也。”

    陈心隐赞叹一声。

    “对了,这座瀑布叫什么名字啊?”

    山鬼好奇地问着陈心隐。

    “唔,没有名字。”

    “没有?那我们帮它取一个名字吧?”

    山鬼跃跃欲试地建议道。

    “好啊,我听你方才吟诵的词句挺好,我们就叫它……银河瀑布吧?”

    “银河瀑布?好啊,就叫银河飞瀑!”

    ……

    少男少女二人在潭边闲坐,欣赏这灵虚深山中的天地生成的奇观异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互谈着天。

    “对了!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正说这话,陈心隐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拍脑袋,想是大为懊恼,他从袖中摸索摸索,取出一叠黄纸片,再从中抽出一张,得意地展示给山鬼看。

    “心隐,你又拿出弓箭来做什么?”

    山鬼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她方才已经见识过他的弓箭,所以这样问道。

    “非也,这次的不是弓箭,并非同一张,而是一艘小船,我带你到潭中划船去好不好?”

    陈心隐解释道,他将黄纸片往潭中一抛,在落水前,即化作一艘能容四五人的小木船,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一看果真有船,山鬼和陈心隐立刻兴奋地跳上了这艘小船,从船底取出两只船桨,一起划着水,也没有目的,在潭中随意飘荡起来。

    “心隐,你说我们把船划到那瀑布底下去看看好不好?”

    少女满脸期待地建议道,她拿青葱玉指随手一指瀑布方向。

    “啊!可千万不能这样做,这水从顶上落下,何止万斤的力量,就是精钢也要化作豆腐散裂,我们这胳膊腿哪里经受得起?不行,万万不行。”

    陈心隐把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只是道着不行,心中还在诧异女孩儿的异想天开,想是年幼,尚不经事。

    “不怕,不就是万斤吗?十万斤我都不怕,我会保护好你的,看我的,你就放心吧。”

    山鬼粉拳一捏,蠢蠢欲动,满有把握地煽动着陈心隐。

    “当真?哎呀,还是不行!太危险了。”

    陈心隐将信将疑地看着山鬼的瘦弱身子,和自己的暗中对比一下,应该还不如自己,这女孩儿想是在哄我呢,可不能陪着她胡闹。

    山鬼见陈心隐还是拒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看来还是要用事实来说话。

    她眼睛闭起,口中默念咒语,两只手臂向前一伸出,娇喝一声:

    “分!”

    随着她的动作,瀑布中水花飞溅,一道青光从底部升起,托着落流,在瀑布的中央从底部开始,向上蔓延,慢慢地向着两边斜斜分了开来,继续拓展,形成了一个可容三艘小船并行的水帘洞般的奇景。

    陈心隐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一奇妙的变化,心中震撼不已,这么大一座瀑布,说分开就分开了?这位女孩儿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么想着,他又有些羡慕这种能力。

    山鬼回过头来,看见陈心隐呆呆愣愣的有趣模样,抿嘴一笑,拍了他一下,

    “别发呆了,我们过去看看热闹去。”

    “哦,哦,好。”

    陈心隐和山鬼两人一起,划着小船,慢慢地靠近了那个洞开的门户,说实话,此时的陈心隐心中还是十分忐忑,这万一山鬼的法术要是失灵了,那……画面太美他不敢再想。

    陈心隐只好暗地里向太上道祖和南华真人和其他所有认识不认识的漫天仙佛祈祷着。

    船行了有好一会儿,终于到了纵深的最里处,这瀑布还真深,倘若在平时,凭着他自己的能力,陈心隐估计是决计不可能来到这里的。

    最里处的石壁向里凹进去,形成一个类似于石洞的结构,外边水潭的水位稍低,他们两人弃了小船,登上岸去,洞内光线不匀,往深处看得并不真切。

    陈心隐从怀里摸出一只火折子,吹起火光,火苗微弱,照不亮这间宽广的石洞。

    山鬼见状,再次念动咒语,手中凭空冒出一团柔和的白光,白光上升,悬浮在他们的头顶不远处,形成一个类似圆月一般的物事,照着整个石洞一片光明。

    “山鬼,你真厉害啊。”

    陈心隐的语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羡慕。

    越长越大,他就越是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知道自己恐怕终身无法修习道法,无法追求那虚无飘渺的道,而只能如同世间人一般平凡地过完一生。虽然陈心隐平素乐观积极,但是午夜梦回,也不知他暗地里留了多少泪,湿了多少次枕巾。

    少年郎也是识得愁肠滋味的。

    “这有什么,和你说了我是鬼嘛……”

    山鬼又一次装模作样地吓唬陈心隐。

    “不过,话说回来,你生在灵虚山,怎么看你丝毫不习道法,体内也无丝毫法力波动呢?”

    “呵,此事说来话长……”

    于是陈心隐长话短说,边走边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简明扼要地一股脑说与身边这位神奇的少女知道。

    “呀!心隐你真是不容易。”

    山鬼收起先前古灵精怪的一面,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她面色含忧,拿衣袖轻轻地抹着眼角流下的泪珠,然而毕竟无甚安慰旁人的经验,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不知如何接着说下去。

    “没事儿,山鬼,我这些年在药园山上打理药园,闲来四处游荡,闲云野鹤,更别提有多惬意呢。而且我向玄真老头儿学了不少东西,会制作很多好玩的工具呦,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不比使用道法差。”

    见女孩儿哭泣,陈心隐不禁慌了手脚,暗骂自己多话,说那些不开心的作甚,急忙想着讲些有趣的事情,来转移她的注意力,逗乐山鬼。

    往里边继续走着,洞内越走越窄,很快就走到了石洞的尽头。

    尽头处立着一个石门,门上用古篆体刻着一个大字,经过陈心隐的仔细辨认,想是“周”字不错。

    周?代表了什么?周朝?还是周姓?陈心隐与山鬼二人冥思苦想,始终不得要领。

    “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这门给打开了。”

    陈心隐职业毛病发作,伸手在石门及其外沿处一阵摸索,期望能够找到一个机关,然而苦苦搜索半天,却是一无所得。

    他心中不服,和这石门较上了劲,想我精通各种机关术,难道连这么一个小小的石门都打不开吗?

    “兹兹……”一阵厚重暗哑的石磨声音在狭小的洞门处响起,陈心隐扭头一看,原来是山鬼,此时的她正伸手按住石门的一边,轻轻巧巧地向里推着,而这在陈心隐眼中神秘无比,必须征服的石门,就这样不带一丝烟火气地被推了开来。

    “呃……”

    山鬼对着陈心隐嫣然一笑,使得他也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幸而这三年来和玄真一起生活,他很快就恢复如常,毕竟平日里身经百战,磨练出来的脸皮也不是易与的。

    终于,在两人一齐努力下,这座石门被完全推了开来。

    石门一经推开,就仿佛一个尘封千载的世界开启,远古苍茫的气息一下觉醒,扑面而来,从这股浩瀚的气息中,两人只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在这岁月的长河中,能够激起一点浪花吗?

    除此之外,陈心隐还感受到一种飘逸,一种逍遥。

    这是一间不大的石室,陈心隐和山鬼二人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石门在他们的后方缓缓关闭。

    听到石门关闭的声音,二人才猛然觉醒,不过他们还来不及回头,就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住。

    石室的中央有一座白玉台,正散发着莹莹的光辉,光辉所及,却是一个硕大的葫芦,这葫芦悬浮在白玉台上方,缓缓转动着。

    陈心隐与山鬼二人的目光被这只大葫芦牢牢地吸引住,眼睛一眨也不眨。

    葫芦还在转动,依着一种莫名的韵律,二人的心神也随着这种韵律而流动,渐渐地,他们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精神越来越疲惫,身体越来越酸疼……

    二人相继软在了地上,倒成一处……

    迷雾,无穷无尽的迷雾,陈心隐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更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到何处去……

    就连他自己是否存在,他也无法确定。

    最为古怪的是,如此古怪,他却并不觉得有任何古怪。

    他穿梭在迷雾之间,不识方向,不见日月。

    他并未觉得这有任何的不妥,仿佛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应当,如此的合情合理,就好像,就好像每天早晨都得和老头儿打上一架那般自然。

    突然,他的前方出现了一只两色的蝴蝶,一边翅膀黑,一边翅膀白。

    蝴蝶扇动着翅膀,绕着他翩翩飞舞。

    他伸出手来,想要捉住这只蝴蝶的翅膀,只是这蝴蝶机敏异常,在他刚伸出手的一瞬间,蝴蝶在空中灵巧地一个翻转,躲过去,渐渐飞得远去了。

    陈心隐心中一阵焦急,抬脚就追了上去,就这样,一路追,一路飞,一人一蝶始终都保持着三尺距离,不多也不少。

    前方的迷雾越来越淡,四周的景物也越来越清晰,当迷雾完全散去时,陈心隐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处竹林,竹子一丛丛地生长着,金黄色的竹叶铺满了地面,脚踩上去,松松软软,甚是舒服。

    在竹林边上,有一条溪流,溪水清澈见底。溪边有一块白色的石头,陈心隐看见,那只奇怪的黑白蝴蝶,就停在了石头上方。

    陈心隐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丈,五尺,三尺,一尺……越来越近。

    陈心隐双手微拢,小心地往石头上一覆,他将眼睛凑上前去,小心地抬起手掌,查看着手中的蝴蝶,咦!陈心隐心里一惊,蝴蝶呢?

    “你这少年人,一点也不尊重老人,我来带路,你却来捉我?”

    陈心隐的身后传来一道会飘的声音,他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位老年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吹胡子瞪眼,责怪着自己的冒失行为。

    “呀!老丈,您就是那只蝴蝶?真对不起,小子无知,并不知那只蝴蝶是您。”

    陈心隐急忙表达歉意,诚惶诚恐。

    “好吧,看在你还年幼,我就暂且不计较你的冒失,我名周。我问你,你到我家里干什么来了?难道是惦念着我家的那几个锅碗瓢盆?哼,我可告诉你,我家可没有什么金银财宝。”

    “老丈冤杀我也,小子乃灵虚山人氏,清白人家,从不行窃贼之事。何况锅碗瓢盆等物事,小子家中上月才刚换过一套,旧的正拿去喂鸡,哪里还需要新的?小子其实也不知道为何会来到此处,竟全无印象,真是怪事。”

    “哦,那看来是我错怪你了,想必你是误闯此地……既然如此,你虽是不速之客,我却不好失礼,让你回去之后,在外人面前数落于我怠慢你。看你此来,也算有缘,这样吧,你过来陪我好好喝上两杯,那我也算尽了待客之道。”

    周从腰间解下一只大葫芦,在边上的白玉桌子边坐了下来,摆出两只白玉杯,倒满两杯,招呼着陈心隐。

    蒙主人召唤,陈心隐自然不敢失礼,亦步亦趋地走上前去,经过周的示意,恭恭敬敬地坐在周的对过。

    他看着那只大葫芦,觉得有些眼熟,却也不敢多问,心中只在计划着如何美言两句,消除之前误会,否则这老丈心中一时不顺,把俺拿到官府治罪,反而不美。

    桌上的白玉杯,自然是动也不敢动。

    “少年人,如此拘谨,却是不够洒脱。”

    周端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摇了摇头,语气中略带调笑意味。

    陈心隐虽说常年居住山中,然而毕竟是少年心性,叛逆天成,听到这话哪里能够服气?他的胸中凭空生出一腔热气,万丈豪情。他猛地抄起白玉杯,一下子就将杯中佳酿尽数倒入腹中。

    周点了点头,捋着胡须,显得很是满意。

    佳酿下肚,咂咂嘴,陈心隐细细地品味半晌,觉得比明石师兄所酿的酒还要好喝一些,这三年来他可没少从明石那儿讨要酒喝,让明石一度十分后悔当初诱惑陈心隐喝酒。

    周的眼睛极尖,只要陈心隐杯中酒一空,他就会迅速地拿起葫芦将杯续满。

    林中无日月,溪边有乾坤。

    陈心隐早已忘了自己喝了几杯,周也忘了给他续过几次,或许,他们还记得,谁知道呢……

    终于,周将大葫芦倾倒了好几次,都再也不能从大葫芦中倒出哪怕一滴酒液,所有酒皆已饮尽,这才收起葫芦和酒杯,起身送客。

    醉眼朦胧,陈心隐喝高了。

    所幸他的酒德还不错,在临走之前也不曾失礼,还晓得向周致谢告辞。

    当他问道是否有机会再次相见时,再饮一杯之时,周哈哈一笑,你这小子,是惦念着我家这酒了吧?放心吧,日后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

    如果,你足够幸运,我们是还有相见的时候的,不过,却并非在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