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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晔来在大晋帝都凤昭城那一日,已是一个多月之后。

    彼时夏侯锦登基为帝, 改年号为承元。新帝登基, 琐碎事往往甚多,故而一时未能顾及德晔。而在遥远的落塞关, 边鱼、家鹤、沐阳三座重城也已被靖王收复, 这更加剧了大晋朝野群臣私底下的窃窃议论。

    此番若非先帝过世, 兴许今上便不必快马加鞭赶回凤昭城,有今上在落塞关坐镇, 未见得那裴允能所向披靡捞着好处。而现如今今上贵为一朝天子,往后却不可再以身犯险做出御驾亲征之事来。

    众人不甘心, 却不得不接受了事实。殷贼彪悍, 先灭大宁,这下一个目标便是他们大晋。

    说起来, 那大殷的靖王委实招惹不得,此次他们“归还”落塞关是命中注定。

    往前推二十年,大殷才不过是一个任人搓扁揉圆的小国家,这些年发展壮大得迅速,赶上大晋多个城县闹了饥荒, 天灾**接踵而至, 大宁又摊上那么个沉迷女.色的君主,两个最强势的国家都有些力不从心之感,大殷便异军突起了。

    各地风调雨顺不说,据闻粮食满仓满谷,境内多为富庶之地,又趁机吞并收服了周边若干小国,民强则国富,益发不容忽视起来。

    况且那裴允脾性乖戾,昔日在大晋为质期间受过不少苛待,必然记着旧仇。

    这往后,大殷大晋连年的交战是无可避免,小国们观望着风声,陆续向两国投靠归拢,越往后发展,力量越是集中。

    格局重写,天,是真正要变了。

    却说靖王与殷帝曾订下一个月内拿下落塞关的约定,如今看来,靖王果然不负全大殷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所望,一举成功收复失地。

    如此有勇有谋,至今亦无败绩,堪称当世无双!

    民间渐渐起了种声音,“只知靖王,然后才知陛下”… …这样的话屡次三番传到殷帝耳里,纵然他意料到靖王的声望会崛起,却不曾料到已经到了碾压自己这个一国之君的地步,不禁怀疑有人暗中做鬼。

    待看到弟弟满载胜利和荣誉而归,殷帝整个脸色都变阴沉起来。

    天无二日,皇权绝不可遭受任何威胁——

    对外战争告一段落,关起门来,家里的账却要清算清算。

    … …

    大晋。

    帝都,凤昭城。

    连下了几日大雪,一清早街面上都是“簌簌”扫雪的声音,主道渐渐清晰起来。市集上铺面慢慢都撤了门板,各家伙计们忙忙碌碌,边搓着手边往外布置东西。

    卖杂货的挑担子货郎在茶馆外停下,听见说书先生到了,便在对街买了张烧饼就着豆汁吃将起来,人靠在窗边上不走,主要是为了蹭点书听,了解下外界动向。

    不多时,他身后出现个同样吃着饼的少年,袖着手拍了拍货郎的肩膀,“小哥听什么呢如此过瘾,也说来我听听?”

    这货郎甫一回头,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容便映入眼帘,樱唇不点即红,妙目流转,他怔了怔,上下观瞧,见此人竟是个男子,身穿狐裘,吃着饼,嘴角尚沾着粒白芝麻,满脸新奇望着自己。

    声音糯糯的,也或许还未变声,果真不是女子?

    货郎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人,便连他走街串巷卖货经过勾栏时瞧见的那些女子也万万不能相较,气质上更是千差万别。

    “啊,这个… …”货郎回过神来,拿手捅开了茶馆窗户纸,捅出一只小洞,回头说:“里头说书先生讲故事呢,昨儿个讲到‘大破沐阳城’,今日该是那靖王回京,二龙相争了。”

    他说着,少年面色微微一变,饼也忘了吃,“怎么你们说书先生还能知晓千万里外的事?预知?”何况在这里公然议论大殷皇族,实在少了些尊重。

    这货郎奇怪地看他一眼,扬声道:“小公子竟不曾听过说书不成,嘴皮子上下一碰,剧情就来了,凭他是真是假,有意思便得了呗!谁还管殷贼究竟如何?”顿了顿,“看小公子不是本地人,这冰天雪地的,是走亲呐还是访友来?”

    少年认真地忖了忖,答道:“走亲戚来的,或许亲事也一同着落下了。”

    货郎露出感兴趣的模样,盖因他还没钱娶媳妇,一时将饼放起,两手对插着揣进了袖子里,搭话说:“小公子这般模样风度,想必将来娘子也是一副花容月貌啊——”

    “花容月貌?”

    少年“啧”了声,便叹道:“他非但花容月貌,还十分有钱有势哩… …”

    这时,说书人的声音透过窗上的小洞更清楚地传进二人耳中,“这大梁的帝姬便出发前往大殷和亲,传闻她貌比西施,赛过貂蝉,广寒宫的嫦娥仙子连带天庭一众仙娥见了也要羞惭得躲避起来。这靖王贪图美色,自此与美人夜夜笙歌,芙蓉帐暖度**…殷皇帝一招美人计,对上自己拉拢了强国联盟,对下美人掏空了弟弟身体,待到… …”

    “胡言乱语!”少年陡然竖起了眉毛,跳起脚来,吓了那货郎一大跳。

    “尽是杜撰无稽之言,靖王怎会贪图那位大梁帝姬美色,她再美,还能美上天去?还与那位大梁帝姬,夜、夜夜—— 气死我了!简直是胡言乱语,说书人为了生计赚钱,也不能这般没谱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叫人听不下去。”

    货郎挠了挠头,他觉悟太低,怎么听了不觉得生气,还十分有意思呢?

    殷贼就此钻进了女人裙底下,寻欢作乐,掏空身子,大殷便无人可战,如流星就此陨落,正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

    多有趣?

    “小公子莫要较真,这听书听得是个意思,唉?您还不知道吧?”他往旁边挪了挪避风,嘴里呼呼冒着热气,“我邻居大姐家的儿子在衙门里当书吏,消息灵通些,那靖王啊,确实是要迎娶大梁帝姬了,陛下正犯愁呢。”

    德晔自打那日别了靖王,翌日天明便被穆镜带着从沐阳的密道出了城,一路直奔凤昭,多少也听了些小道消息。

    民间百姓茶余饭后没那么多消遣,就喜欢听说书的胡诌,诌出多少风流韵事国破人亡,连大宁也不被放过,甚至编排出她皇叔爱上了嫂嫂,冲冠一怒为红颜,逼上御殿血洗宁宫俱是为了女子。

    至于后来因何一蹶不振放任自己沉浸于美色,却是心中挚爱阴阳相隔的缘故。

    还有个佐证,说得真真儿的,那德晔帝姬独独被留了性命,实则乃因德晔帝姬与母亲生得极为肖似,宁帝睹人思情,下不了手,更有甚者,直接说德晔帝姬就是宁帝的骨血… …

    德晔听得眼冒金星,几乎要纵起来和他们理论,每每压制住了自己,心头苦涩。

    娘亲早已亡故,却还要被这些人编排,委实可恶至极,她是父皇母后的孩子,和皇叔一毫一厘的干系也没有。

    货郎嘴里还在卖弄,“… …要说也是啊,咱们陛下是新帝登基,就逢上这时局动荡的时候,外患不除,一日不得安寝的,你可知道那殷贼裴允将迎娶的是大梁帝姬,帝姬的陪嫁明面上那些不算什么,实际上看重的是背后整个梁国,你再看咱们陛下… …”

    他突然压低嗓门,德晔很给面子的收听,只见货郎一脸不赞同地道:“陛下放话要立那位德晔帝姬为后,立后啊,立后之事,怎可如此马虎。”

    “马虎?”

    “还不马虎?德晔帝姬要什么没什么,你要说生得明艳不可方物,咱们从男人的角度为陛下考虑,也能理解些个。我却听闻德晔帝姬其貌不扬,飞扬跋扈,在大宁时便无人问津求娶,我看呐,即便大宁不玩完儿,德晔帝姬也嫁不出去,如今倒好,咱们陛下有情有义,因是亲里亲戚的,这才说要娶进门来以后照拂着,却惹得太后娘娘震怒——这事都传出宫外来了,太后娘娘几日未食,正闹着呢!”

    德晔是昨日傍晚才入的京城,他们在客栈暂且落脚,一早上穆镜便入宫去了,她也不闲着,在街面上闲逛,没成想听来了这些。

    “绝食抗议,非要这样么?”

    德晔有心理准备,舅母打小儿就不疼自己,嫌她闹腾惹事一刻停不下来,加之母亲与舅母向来不睦,舅母跟外婆又有婆媳间的龌龌龊龊,互相看不对眼,别说皇家没有婆媳的问题,都是过日子,换哪里都一样。

    “小哥是从哪里听来的,那德晔帝姬,其貌不扬?”她摸摸自己小脸,忽然很不自信起来,把脸往针织的围巾里使劲缩了缩,再缩了缩。

    想是丑得不能见人了,丑出名声,不然为何连路边的卖货郎都如此说。

    货郎嘻嘻一笑,“我是猜测,德晔帝姬但凡有几分姿色,靖王那般好色之徒,怎的不要她?任凭咱们陛下把人从兰凉城截回来,可见生得不老好看的。”

    他叹了口气,为陛下的眼光担忧。

    大晋子民丑化靖王德晔能够理解,可是连带着想象自己其貌不扬就很伤人了,她是个年轻轻的姑娘家,姑娘家哪里有不爱俏的道理,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说不好看,真是意难平。

    正要跟他理论,画红却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将她直接往回拉,满脸的急躁。

    “出事了,横生枝节了!”

    德晔哪里管她,左不过是舅母瞧不上自己,她不在乎,大不了自己见过外祖母就告别,远远离开便是了。

    频频回头去看那货郎,耳边画红的声气却像是要哭了,“太后瞧不上帝姬,目下正绝食着呢,陛下若执意违背便是不孝… …本也不该到此境地,却是您的外祖母入冬以来一病不起,没人为帝姬说话撑腰,这些都撂下不提,有宗更难以置信的… …”

    画红停住脚,眼泪挂在下巴上。

    德晔蹙起眉来,见她低头为自己整了整衣领,转头略收拾好了情绪,这才口齿清晰地道:“还记得逸太子那日走前说过的话么,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存心要拿帝姬换好处了,穆镜说大梁的汝广王亲自来了,眼下正在宫里和太后叙着话——”

    汝、广、王,德晔心下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打对面呼啦超一队宫中服饰的人猛地将她们团团围住。

    当先出来个人,是个内监,女声女气地比了比手,“德晔帝姬有请吧,太后娘娘正在宫里等着您呢,别让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