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千恩万谢,趔趄了两次,还是在其他同伴的搀扶下才顺利站起。
“停车。”季长安抿唇一笑,“跟章大人说一声,侯府马车三个铜板坐一回,她愿是不愿。”
小五无言向苍天,三个铜板……
章庭湮弃轿步行,走到靠近季长安马车时,小五问道:“章大人可上车?”
“不必了。”章庭湮看一眼也不曾。
“三个铜板就顺道载你进宫,不坐么?”
章庭湮哂笑,“三个铜板,你们侯府怎么不去抢钱啊?”
小五:“……”
三个铜板很贵么?
“本大人高风亮节、两袖清风,实在拿不出三个铜板来,若你们非要做本大人这笔生意,除非你们准本大人赊账……”
“本大人确实穷,不是装的。”坐在侯府马车中的章庭湮落寞地道。
对面的季长安闭了一下眼,然后奉迎地说道,“我看也是。章大人屡屡被罚俸,又不拿人手短,早已自立更生,不拿江家一分钱,日子确实清苦。那三个铜板,就算了吧。”
“谢季大人。”
马车的氛围在这一句话后,变得沉郁而又有些骚动不安。
季长安抿着唇,眼光淡淡地看在她身上,她却早已避开脸去,如此尴尬了良久,季长安明白,如果他不先捅破地层隔阂,指望她主动,可能还遥遥无期。但季长安是个聪明人,经过上几回被她拒绝的事,对于她,他总归还存着些忌惮,不敢倾心相付。
但他没有办法无视她的麻烦。
于是便旁敲侧击地开口道:“昨日公主去侯府见夫人,提起何时让云大人与我一道去见师父的事儿,搁一阵子我会离京一趟,刑部公务,你得多替陈尚书分担一些了。”
他拿公务说事,只是想让章庭湮抓住她想要的点,在避免尴尬的前提下,把话题引进,她操心着楚唯的事,必然会对云哲二字格外留心。
“我只知你与云大人是师兄,但具体的还真不知情。”她捡起话茬说道,神情中无一丝刻意。
“他是摄政王送去师父门下,隔天我便去了。”季长安道:“师兄很好讲话,那时我年纪小,十分在意师兄这个名号,以为我们只相差一天,凭什么要叫他师兄一辈子,他便去禀告师父,想将师兄的位子让予我。师父自然不准,还让我当场给师兄敬茶,以示长幼有别。我敬他,他护我,以后数年我们相安无事。”
“近几日你们还见面么?”
季长安垂了一下眼:“见。”
“那方便顺道问问小唯的事么?”
季长安拢起的手指微微一跳,淡然回了两个字:“方便。”
“今日下朝后,方便么?”
季长安瞌起眼来,最近布置祭天大典的事简直要将人忙翻,这是对摄政王的最后一击,若是失败,那么后果难以想象,他们每个人都忙得分身乏术,季长安做为这次计划的核心人物,担当着控制圜丘的重任,而且在这种节骨眼上,擅与云哲见面,就算他与云哲本就是非浅的交情,也极可能会引来风言风语……
他抿唇一笑,“方便。”
突兀地去见云哲,确实会显得生硬,季长安正想着用什么理由更适合,岑湛告诉他,说摄政王病了,最近几日都不会来朝上。
这个消息并不太好。
祭天大典很快就要举行,摄政王这时称病,很可能是想大典那日不去圜丘,不去面对岑湛及众臣对他的指责,也有可能会像章庭湮去灵州那时一样,来个暗度陈仓,或者背地里耍阴谋诡计。
岑湛命得福从库房里取了一支百年人参,吩咐季长安与章庭湮去摄政王府,探一下虚实。
等处理完手上事后,已经是下午未时末,两人上了王府大殿,等待很久也未见摄政王露面,来来去去都是奴才们在招呼。
连夜来的恶梦让章庭湮的心防近乎崩断,预感楚唯可能出事,一进王府便现出了一些急躁,但顾忌着身份,只好忍着耐心在殿上枯坐。
坐在她邻座的季长安将一盘瓜子向她手边推了推,“别急,他们故意晾着我们,想捉我们丑态,甚至是把柄,毕竟这是摄政王府,出了纰漏会很麻烦。”
章庭湮瞅瞅门前站着的侍卫们,低声说道:“你跟云大人有交情,让人去请他啊。”
“我知道,你急着想得知楚唯的事,好安你的心,”季长安抓了几粒瓜子,优雅地吃着,“但这事急不得,先吃着再拖下去他们得准备晚饭了,料想他们也不会留咱们用餐。”
话刚落地,云哲的声音便从殿前传来:“长安说的哪里话,你们若能在此吃个晚饭,我与王府都非常欢迎。”
季长安领着章庭湮起身,向云哲抱拳笑道:“不敢打扰云大人。”
“听说二位大人奉皇上命令来看望王爷,我得先替王爷谢过皇上恩德,”云哲眉头轻耸,为难地道:“不过我家王爷出了天花,不宜见人,希望二位理解。”
“出天花?”章庭湮微怔,抱憾地说道:“王爷受苦了。”
一个托词罢了,哪有那么巧,在祭天大典即将来到之前,摄政王如此重要的角色身染重?
“王爷事关江山社稷,等我向皇上复命,请皇上派御医过来为王爷瞧病,以助他早日康复。”
“这倒不必了,”云哲婉拒,“王爷府上大夫,个个从太医院出来,医术高绝,对付天花早有经验,宫中御医若一个不小心,将病染到了宫中,威胁帝、后健康,那可就大为不妙了。”
季长安缓缓坐定,慢吞吞地道:“云大人所言在理,那就都依大人了,请代为向王爷传达皇上问候。”
“不敢怠慢。”云哲隐去一笑,偏头看在章庭湮脸上。
“不知云大人……”
章庭湮刚要提起楚唯,季长安却咳了一声挡下,截下她的话向云哲道:“章大人第一次来王府,云大人方便让丫环带她出去随处转转么?”
“只要不打扰王爷,王府对章大人欢迎之至。”云哲含笑点头,唤来一名丫环,吩咐她带章庭湮去后花园走走。
“谢云大人。”章庭湮朝季长安那处打一眼,给了他一个特定的眼神后,随丫环出了大殿。
等章庭湮走后,与云哲双双落座的季长安神情凝重,搁在茶几上的手微握起,隐约能看出一丝忧虑来。沉默片刻他忽问:“不知师兄,是如何打算的。”
云哲眼光朝后方一侧,似心有顾及,反而一笑掩饰。
“季大人有话直说,我知无不言。”
他刚才侧目的小动作,并没有瞒过善于察言观色的季长安,王府处处暗桩,云哲是府中老人,自然知道那些暗桩埋伏在哪里,王府上下,无孔不入。
季长安本就没打算说起敏感内容,“是这样,章大人一直记挂楚唯,楚唯现跟在你手下,不知可否方便,让他们在王府中见个面,说些姐弟间的家常话?”
“楚唯啊……”云哲心头稍稍放宽。
“听说章大人近来总是心神难安,时常恶梦中见到楚唯惨状,他们十年相处,有些心灵感应也有可能,纵然是她想多了,师兄给她一个方便,以消她心头担忧,也并非是多大的事。”季长安笑道,“楚唯只是个小小侍卫,万万不可能接触你王府机密,你尽可放心。”
云哲眉头皱起,略感为难。
“怎么了?”
云哲端起白瓷杯盏,浅啜了一口,“只怕,不方便。”
“为何?”季长安心头一重。
云哲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继续慢慢喝茶,墨色眼瞳忽然如覆千斤。
“他出事了?”季长安追问道。
余光瞧了瞧季长安,云哲仍在以之前的频率喝茶,任由季长安焦灼等待,直到这杯茶见了底,他将茶杯往桌面上的一墩。
“这是我府中的事,已与你们任何人无关了,”他话不重,但绝对强势,“章大人是个聪明人,她也不该在双方立场如此不明的情况下,过分关心楚唯近况。长安,别为了一个女人,失了分寸。”
“人之常情罢了,师兄是否反应太过?”季长安觑起眼来,“还是说,楚唯真的……”
“你真的想知道?”
季长安毫不犹豫地点头。
云哲默然了五个数时间,“他冒犯上官,已经去势。”
季长安眉峰一跳,不敢相信他刚才听过了什么,“去……势?”
“楚唯直到现在还无法行走,所以你还要为章庭湮说情,让她去见楚唯么?”云哲说的风轻云淡,仿佛不是在谈及一个人一生的悲剧,而只是在说一场八卦的谈资。
直至走出大殿,在后园的月亮门前见到章庭湮,季长安都有些悚然,男子去势比死更残酷,楚唯本是一个那么骄傲的少年。
如果章庭湮得知楚唯的惨剧,她又会如何呢?
“我等你半天了,云大人怎么说的?”章庭湮忙问道。
“呃,”季长安只好编了一套词,“楚唯挺好,听说现在很得云哲赏识,当成重点对象悉心培养。”
“能见一面么,今日也算顺道。”章庭湮有些心急,连日的恶兆让她三魂丢了七魄,不亲眼见到楚唯她总难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