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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街夜月(十六)

    或许,是不应该往那方面想的。

    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在科学日新月异的时代里,为什么还要往那个方向去想呢?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面对着同一个病人,不管是西医还是中医,既然都拿不出切实有效的治疗方法来,那么,另外一种可能,也是存在的呢?医学最讲究疗效,如果半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病人及其家属,又作何感想呢?

    当年,鲁迅先生有感于父亲为庸医所误,愤激之下,说出了那句中医是“骗子”的话来。虽说有失公允,然而那种愤懑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是啊,人的认识,多半起源于自身的感受和体会。从这个角度看,完全客观的看法和认识,应该是没有的。不难相信,当年的鲁迅先生,对中医很失望,而我呢?

    哦,记得是在《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之中,曹雪芹老先生写了这么一件事情。在赵姨娘的指使下,马道婆铰了五个青面纸鬼,压在纸上所写的贾宝玉王熙凤的年庚上,然后使出“魔法”来。不过三日光阴,就把贾宝玉王熙凤二人弄了个命悬一线,“连气息都微了”!

    有人说曹雪芹是在信口开河,宣扬封建迷信;也有人觉得《红楼梦》只是一部小说,不宜“对号入座”。其实,曹雪芹老先生很注重写实的,只要是对中国传统的“巫术”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类似的事情,确实是存在的。我们不能因为现代科学解释不了,就否认它的存在。再说,现代科学一直是在发展着的,现在解释不了,不等于将来也解释不了。与其回避,还不如坦然去面对。连直面现实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解释、解决?

    在我们这一带地方,民间一直有着有关“放蛊婆”的说法。在我看来,如果《水浒传》里的蒙汗药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么,某些没良心的人,炼制出某种叫“蛊”的毒药,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父亲有一位同事,住在我家东北百来米处。有一段时间,父亲时常到那位同事家玩。有好几次都是半夜三更才回来;而他那位同事的老娘,就是不少人眼中的“放蛊婆”!如果父亲“防人之心”不强,被那老太婆做了手脚,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当然,由于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也只是怀疑而已。

    在《红楼梦》里,贾宝玉和王熙凤福大命大,那一僧一道“神通广大”,救了他们。而我的父亲,是有这样的好运气吗?“解铃还须系铃人”,根据一些人的说法,要解“蛊”毒,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请那“放蛊婆”高抬贵手、网开一面。然而,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你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为什么会承认这一点?那种见不得阳光的事情,有谁会心甘情愿的承认呢?另外,据说,这些放蛊婆一旦走上这条路,在一段特定的时间内,如果不去害人,就会遭到那痛苦不堪的反噬!因此,想要让那种人发善心,无意于与虎谋皮。唉,对于父亲而言,这是一个怎样的哑巴亏啊!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至于没有道理?

    当然,据说民间也有某些会解“蛊”毒之人,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抛头露面的。要找到这样的人,其难度,恐怕不在大海捞针之下。而就算找到了,治不治得了,也还是另一回事!

    一个人的祸福荣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一切,又有几人能够说清楚呢?心中的郁闷、苦涩,又能说出几分呢?我不愿意对别人说起父亲的病情,多半就是这样的缘故了。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是《三国演义》卷首的一句话,说得够大气、够豁达、够潇洒的了。然而,在生活中,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父亲本是一个民办教师,教初中语文。平时的工作,也是够紧张、够忙碌,够繁重的了。几年前,我就时常看到,下班回家,他会带回厚厚一沓的学生的作文本。有时半夜醒来,客厅里的灯还亮着,那是父亲在加班备课、批改作业。有一年,父亲转正了,这意味着工作的稳定、待遇的提高。当时我还不懂多少事,不过,父亲的笑脸,还是真真切切看得到的。是啊,由民办转为公办,意味着泥饭碗变成了铁饭碗!那生活,也就由此进入了一个丰衣足食的令人羡慕的新境界。这一切,可喜可贺啊!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一些时候,又有了新的规定:这一次,不算了;想转正,要重新考录。

    于是,父亲的案头上,除了那些课本与备课材料、学生的作业本,还多了好些砖头厚的考试用书。那些书,出于好奇心,我也翻看过好些次。既要上班,又要挤出时间来复习应考,父亲肩头的担子,就更沉重了。哦,我母亲是队里的社员,队里的生产劳动,也是够人忙的。为了补贴家用、改善生活,父亲和母亲还要在自留地里种点蔬菜。这浇水淋菜,也是父亲的一项工作。我记得很清楚,每天早上,当我收拾好书包要上学的时候,父亲已是满头大汗的从地里浇菜回来了。大致上估算一下,每天清晨,他至少要早起三四十分钟!中午放学回家,也时常要到菜园里再浇一次水。回到家以后,离下午的上课时间也就不远了;也就是说,那样短的时间,只能够匆匆扒两碗饭!而他的下饭菜,常常就只是一碗白菜汤。现在想来,这样的生活,也真是难为父亲的了。

    最大的悲剧就在于,尽管这么辛苦,尽管付出了那么多,尽管也曾满怀希望,接下来的考试,父亲却没能通过!希望的肥皂泡,就这样破灭了。再过一些时候,父亲就病倒了。

    有时候,我忍不住这样想:考不上也就算了,只要有一个好身体,种田卖菜,也足以养家糊口了!只是,父亲,我的父亲,付出了那么多,累垮了身体,最终却一无所获、一事无成!这,这就是他人生最大的悲剧。

    人生,是不是有点像水里的浮萍呢?

    如今,我渐渐的长大了,懂点事了,可以想点问题了,这样一来,原本的一些片段,也就慢慢连成一片了。

    这老街上的人们,多半是移民的后裔;我,也不例外。

    好些天月之前,我跟随伯伯,回了一趟老家。我老家,位于小街东北数十公里处。下了火车,沿着东北方向,走在一条铺着大石板的小路上。那石板,多光滑啊,仔细往下看时,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石板路的两旁,高树灌木,参差错落,阵阵清风吹来,那沙沙声,就像是在召唤远方的游子。石板路的左侧,长龙般的山脉,无尽延伸着。我的老家,就在火车站东北五六百米的一处山脚下。那房屋四周,也是绿树成荫,站在屋檐下,还能闻到淡淡的花香:龙眼树的,榕树的,以及不远处水稻的。望着那古朴厚实的青砖碧瓦,我暗自赞叹道:这一趟,还真有点走在世外桃源中的感觉了。不过,如果要赶圩,就要费点劲了:来到火车站后,自北向南穿过铁路,再往南走上半个小时,才能到达圩场。来到圩场,用手檫汗的瞬间,我心里一动:这样的路,蛮远的,怪不得当年祖父要离开那静谧的小山村,到几十公里外的“异乡”另谋出路了。道理很简单,如今我所生活的小街,离有着桂中商埠美誉的柳州,只有三十公里;而小街本身,也比这小山村西南一公里外的圩场,要繁华些。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我祖父跟着他的姐姐(我叫她姑奶奶),一路跋涉,来到了柳州西北三十公里外的那条小街上。那时候的姑奶奶,年轻貌美、心灵手巧,找到了立足之地,很快就嫁给了一户姓杨的大户人家。正所谓“长姊如母”,我祖父一时也不急着返回老家,就跟着姐姐,做点零活,糊口度日。有那么一天,说了一些家常话之后,姑奶奶这样对我祖父说:“兄弟啊,你也长大了,有一件事情,该考虑一下了。”

    “姐,什么事情,你就直说?”我祖父这样回答。

    姑奶奶微微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你也快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你,是愿意回到老家去呢,还是想着要留在这小街上?”这样说着,她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