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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来信满纸文字,大半是殷殷叮嘱。只在信尾,三两语说出一事,因上个月春雨连绵,一处屋角漏雨,三木放在那处的纸箱被雨水浸坏。又因长久不见晴日,书本发霉。前几天,秦归便把它们全部变卖了。

    看到此处,三木的双手微微一僵,拿着信纸愣坐良久。

    之后她便和书院管事请了假,第二天匆匆返家。

    “回来了。”看到她归来,正在庭院中的秦归从轮椅上站起身,微微扯起嘴角,满眼含情地望着她。

    “是。”她应着,掩上大门。

    “不是说要等到立夏左右完工才会回来么?”

    “想回来静静。”

    两人说着回了屋。

    “怎么了,出事了?”秦归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坐在炕上,“我在九司处遇到一个流氓。他故意撞了我一下。”她无法说更多,觉得难以启齿。

    秦归动作一僵,左手小指微微抽动了两下,但脸上却不见什么大反应,只微微皱了眉,又欲言又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人,什么人才能惩治他们。光打他们一顿不会有用的。”她一手支额,使劲揉了揉眉心。镇定了一下情绪,转头对他说,“我昨晚没睡好,头有些晕,我躺躺。”说着,倒头躺在炕上,抬起胳膊挡住了眉眼。

    “你脱了鞋,躺好了睡吧。”秦归站在炕边,轻声说。

    “不用了,我就眯一会儿。”精神不济,声音也显得闷闷的。

    “这样睡不舒服,也睡不踏实的。”秦归迟迟不肯离去。

    “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去吧。”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

    “这样睡不好的。”秦归又低低说着,开始亲手帮她脱鞋。

    “你不用管。”她两脚踢腾,秦归不是她的仆人,不该为她做这些。

    “……”嘴上没有再说什么,可秦归双手还在坚持帮她脱鞋子。

    “好了好了,我自己来。”三木投降了。当初她虽然让秦归暂住在这里,但她不想让秦归觉得就是在她的屋檐下了。哪怕让他产生这种心里的可能都不行。因为三木当初就是知道自己是被拐来的,总想讨好养父母,可最后总是事与愿违。这对于总是委曲求全讨好他人的她来说,其实心里并不好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她在对待秦归的各种问题上首先考量的态度。

    三木自己脱了鞋子,又拿了枕头,好好的躺在炕上,希望能睡个安稳觉。但结果是,根本没有睡好,脑袋里总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也还能听到外面的动静。

    直到听到秦归开始准备午饭,她便起身跟他一起忙乎。

    “听到涞水县书院在招教书先生,我想去试试。”

    “好啊。”从他的言行中,三木知道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但还是没有想过他能给那些学生当夫子。说起秦归的事情,三木总算打起一些精神。“原来你这么有学问呢。”

    “也不是,”他有些羞赧地微低了头抿嘴一笑,“就是像我这样的身子,农事劳作或在外奔波总是多有不便,做个在讲台上授课的夫子也许还可以试试。至于学问,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样。符不符合学子求仕途用的。”

    有想过他曾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家中估计也是因为他身体原因没有让他读什么经学文章,只由他兴趣来的。估计也正是如此,他爹娘病故后,他哥哥才会觉得他是个废物吧。

    “没关系,如果真教不了书院里的书生,可以去做启蒙私塾的夫子,那个应该会容易些。”

    “嗯。”他微笑着点点头。

    说起启蒙,三木又想起自己那些被卖掉的书,不免一阵惋惜。

    “我那箱子书本很重要的,上面记了很多要紧的东西。”

    “都已经被雨水浸坏,看不清上面的字了。”秦归低头吃饭,不甚在意的样子。

    “怎么会被雨水打了呢,我明明放在屋子一角的。”

    “那里漏雨了,我没有发现。”

    “那也不至于全部浸湿呀。我那里的东西对我很重要的。你该等我回来,让我看看的。”

    “那日赶巧有收破烂的路过,我便将它们卖了。主要是它们都已发霉了。”

    “好可惜呀,我那些东西还没有全记住,本来想时常温习的。”

    秦归闻言,抬头直直看着她,“那些不是做工匠的书籍么,难不成你还想做这一行?”

    “那可说不好,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

    秦归闻言,淡淡笑了笑,没有戳破她。既然想做这一行,为何这几年在涞水县一直在做洒扫的下人和驱邪法师?

    “你不信我?二十岁学艺也不晚的吧?”三木瞪圆了眼睛。

    “不晚是不晚,可是,你若做木匠,免不了要搬搬抗抗,它除了是个技术活,还是个体力活,你做得来吗?”

    “……那,那书上记了好多的经验总结。很有用的。就是我不用,转送人也是好的。”

    “早先放到柜子里就好了。”

    “我也没想到啊。这要是说出去,大名鼎鼎的妙手梁的衣钵被毁了,得有多少人恨我呀!”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虽是安慰的话,三木还是有些苦闷。

    其实,那箱书本里还有她的生活笔记本,那里有她很多年的生活记忆。她本想等着老了慢慢看着回忆过往的。包括她将秦归“捡回家”的事情。

    三木和书院管事请了七天假,也不急于返回县城,趁着空档,她带着一些礼物拜访左邻右舍。她十岁上就成了孤儿,左邻右舍多有照应,自是要谢谢他们的。

    “孩子,婶子是看着你长大的。虽说咱们穷家孩子比不得富家小姐需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是有哪个好人家能接受的了一个整天和非亲非故的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女人?总是好说也不好听呀。”金大婶看三木来访,又忍不住和她念叨,“婶子不是生是非的人,秦归那孩子也没有开罪过我们,可是,一开始说是养伤,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又说练习走路怎么也得个月,可伤好了走路也稳当了,就该走的呀。凡是个懂事的都该知道的呀。这一来二去,他都在这里住了四五年了吧?倒把你好生生的逼到外面去做工,常年不回家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主,你是客呢?”

    “就是。穆丫头,我前些日子才跟村长商量,既然那秦归也是个读书人,就给咱们村里的娃儿开开蒙,教教字,他也能有份收入。可他倒好,说这辈子不打算碰书了。”

    三木听到这里微微一愣,但也没说什么。

    “你说他年在这里白吃白喝的,凭什么?他管的那二亩地也是你的呀。”金大叔也吹胡子瞪眼睛地数落。

    “叔,他不是白吃白喝的。我那家里的二亩薄田若他不管,也就荒着了。与其荒着养草,他能用来糊口,不是挺好?”

    “就算是薄田,你雇给别人种每年多少还能有个收入。可是给他种呢?都花在他身上了吧?你捞到了什么?”金大婶不忿。

    “叔、婶,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想着秦归多半也是不愿再受周围的冷眼和讥讽,才决定去涞水县的,她也就把当初遇到秦归的情形又补充多说了些,没理由让秦归给她树立一个善人形象,“当初我救他的时候,他就明白的告诉过我,他会是个累赘。我当时也跟他说了,他尽管放心,如果他有仇家找上门,我自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供出去;如果他只是个生活累赘,我觉得扛不住了,也会直接甩掉的。绝不犹豫!也不瞒叔和婶,我本就不喜靠天吃饭,他既然喜欢,正好全了我出去闯荡的心思。收拾那二亩薄田,实在是没什么进项,能供一个人全年的吃穿用度,已是他的本事了。他来之前,不都是靠叔伯们帮着照应着种和收,才没有荒了嘛。”

    “你这孩子,让我说你什么好。”金大婶一个眼刀射过来,“不是大婶唠叨,这都20了吧,你往外头跑有个什么用,既给人家做粗使丫头,还指望着能在县城嫁个好人家?门当户对,才是正理。”

    “我省的。”三木点头。

    又说了些话,三木就把家里那二亩田地托了他们照管,还拿出了已经备好的字据。

    金大叔和大婶心里欢喜,但到底是个仔细人,细细看了后,才收起来。

    等回到家,三木看到了桌子上的纸条,秦归要她去自家地里寻他,说既然拖了人,总要“见一面再走”。

    “有什么好看的,一块盐碱地而已。”三木喃喃自语。虽说是养父母开荒所得,最后成了她的田产,可是那里根本种不出粮食。

    而当她到了自家地头,看着那一片绿油油齐整整半尺高的麦苗和两边已吐春芽的两排枣树,三木有些不敢置信。这还是那块被称为盐碱地,只能种些高粱苗子当草料的二亩地吗?她有些不敢相信,秦归明明看着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他是怎么将这两亩田收拾得这么好的?

    似乎是明白三木的意思,秦归淡淡微笑,“什么事情,多花些心思,总是能想到办法的。”

    “可地质不好,怎么改?”

    “等你真有心思研究田地的事情了,我再细细说给你听。”秦归说着,一步步走入田地,一步步从这头走到了地的那头,又从地的那头一步步走回来。

    听秦归说,他的腿幼时得病时便残了,看着他此刻一瘸一拐地一步步走着,三木似乎一下穿越了时空,看到了他在田间劳作的场景他走一步停下,弯下腰,割满一把麦子,回身放到一旁,然后直起腰往前走一步,再停下,再割满一把麦子,回身放到已经能成一捆的麦堆上,然后再直起腰走近麦堆停下,弯下腰给麦子扎捆。然后再割一把麦子打个绳结,放在地上铺平,再转身继续割麦子……在别人完全可以一气呵成的动作,在他这里,由于腿脚不便,便生生被分割成了好几个停滞的动作。别人干一天能完的活计,他要花出三四倍的时间。

    这样想着,三木心里泛上一丝酸涩的感觉……

    “好了,我丈量好了,二亩一分旱田,82棵五年已能挂果的枣树。”

    “怎么还多了一分?”

    “我把那头的荒土岭开垦出来了。官家这是允的。垦荒田地直算在开荒人名头上的。十年内不收税。”

    “就是秋季我们有脆枣子吃了?”三木两眼放亮。

    秦归淡淡一笑,“你若是不托管出去,该是能的。”言语之间意有所指。

    “……”三木略一沉吟,狠狠甩手道,像是要甩掉漫上心头的心思,“算了,想吃了,在城里买也是一样。”又看看那两排枣树,有些懊恼地说道,“我哪知道你把它照顾得这么好了。要是之前跟你商量一下就好了。”

    听她这样说,秦归的嘴角慢慢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不过也没关系,不就三年嘛。之后还能商量。”三木转头又为自己的“精明”欣喜,“只当这三年是报答他们之前对我的看顾之情了。”

    “嗬。”秦归轻轻掩唇咳嗽。

    “你在笑话我对不对?”三木还是了解他的。

    秦归眼角含着笑纹,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三木,慢慢说道,“听你之言,这三年你能吃下的脆枣子就抵了他们之前对你的看顾了?是不是太薄情了些。”

    “呃……”三木话一顿,解释道,“也不能这么说啦,总要为自己的小小遗憾找点借口啦。”

    “哦。”秦归表情不变地点点头,转身往回路走,有意无意地说道,“只是不知三年后你还会不会记得这里的脆枣子。”

    听他似是话中有话,三木倒是很真诚地歪头想了想,三年?时间还真有点长呢,说不定自己嫁人了呢。想想三年的变数的确很多,现在也预计不到,便自动过滤放弃了。扭头看看前面秦归的身影,忽而想到什么,几步追上他,质问道“你不是说枣树已经挂果了吗,你怎么不知道托人给我送些去?”

    “……其实,大多都遭虫子蛀了。”

    “你怎不知道给它们除虫?”

    “这个,一回生二回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