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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长长欢两岁的长乐见幼妹得宠, 一时心中生出别扭,却又因礼仪教导不愿撒泼吵闹。

    他坐在谢夫人身旁,睁着一双乌黑晶亮的眼默默地盯了一阵后, 扭动自己的小肥臀,一摇一摆地蹭下了榻,哒哒地往谢守昌那头走。

    他身后的谢世宜见了,朝自己的母亲努了怒嘴, 低声附在谢夫人耳旁笑道:“ 母亲, 您瞧瞧长乐。” 她皱皱鼻头, 小女儿俏皮的情态霎时尽显, “ 吃醋啦……”

    “ 嘘……咱们莫吱声,只瞧他待会儿会做些什么便是。” 谢夫人悄摸道。

    谢世宜满面含笑, 埋头在怀中的侄女儿脸上又轻啄了一口。对面端坐着的李沅一双冷目瞥过,将谢世宜作怪的神情尽收于眼底。

    李沅垂下眼,着实是想不出有朝一日这姑娘为人母时的模样。若做母亲的这样顽皮,那今后他的小世子与小郡主应当更甚。

    豫亲王此时仍是将谢世宜当做他正经的王妃,是以在他想来, 自己将来正经的嫡系后嗣也理所应当是由谢世宜这个正王妃来生养教导的。

    虎头虎脑的长乐似只小雏雀一般摇摇摆摆地走至谢守昌跟前。后者俯身面向他,向来威严粗鲁如洪钟一般的声量也不自觉地放低且柔和。

    “ 长乐,你到祖父这儿有何事?”

    谢世宜咬住嘴闷声笑,笑她父亲这怪异的慈爱的声线。

    长乐努力地抬起他的小短胳膊, 不顾身上厚重的棉袄的阻碍, 硬是拽住了谢守昌衣摆的一角。

    “ 长乐喜欢祖父。” 俊秀稚气的小脸上挂着严肃认真的神情, 清脆的奶猫似的童音十分洪亮。谢守昌这一介武夫乐得仰天大笑, 抚着他新蓄的长须连声道好。

    “ 祖父也喜爱长乐!” 他一把抄起胖墩墩的长乐高高举起,朗声笑道:“ 长乐与长欢祖父皆喜欢!”

    长乐胖乎乎的小短腿不住地乱蹬,小手抱住谢守昌的脖颈咯吱咯吱地笑。长欢听见动静自谢世宜的怀里探出头,指着她兄长跟着哇哇地傻乐,“ 哥……哥哥,高高! 哥哥高高!”

    谢世宜笑得眼都弯了,满目慈爱地望着一双稚童,“ 长欢再长大些也能似你兄长这般高高了。”

    谢守昌抱着长乐上上下下地逗了好一阵,渐渐有些气力不支。这大胖小子似铁秤砣一般,浑身都是扎实的肉,骨头也粗壮,想来将来随他祖辈父辈那样,也是一名剽悍的武将。

    谢守昌将长乐放下,嘴里不住道:“ 长乐,你且容祖父歇歇,你这孩子可扎实! 祖父年岁大了,折腾不起罗。”

    长乐正是兴头上如何肯依,他的小粗胳膊紧紧的地住谢守昌的一截小腿,怎么也不撒手,嘴里不住地嚷嚷道:“ 祖父再来! 祖父还来! 祖父快陪长乐玩儿! 还来还来玩!”

    这孩子平日里甚少能得到他父亲陪伴与纵容,因此难得谢守昌如此和蔼,他免不了要得寸进尺缠上一缠。

    “ 长乐啊,孩子咱们先歇歇,歇歇可好?” 谢守昌也着实是没法子,他一把老骨头,征战多年不知落下多少腰腿上的毛病,如今还能陪孙子耍上一耍已很不容易了。

    “ 再来再来! 祖父不累,长乐不累,还有再玩儿!” 小东西又蹦又跳,脸蛋蹭着谢守昌裤腿上光滑的衣料,天真无辜的眼眸里全是欢乐,直勾勾地充满渴求地将你望着,再冷硬的铁汉子见了也要承受不住。

    谢守昌累得大汗淋漓,无奈再抱起长乐举了一会儿,只觉得他的老胳膊老腰咔嚓直响,酸疼不已。

    “ 长乐,快过来,别闹腾你祖父了。” 谢世宜温声道,“ 咱们先吃些点心,过会儿再玩可好?再有一会子你母亲也该醒了,大家一块玩。”

    长乐嘟起嘴不大高兴了,他总觉得谢世宜这个姑姑只喜欢妹妹不喜欢他。

    长乐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目光触及不远处坐着的李沅时便停住不动了。他歪头啃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儿,记起来谢府前,娘亲曾教导过自己这府里还有一位好看的、但不会说话的姑夫。

    娘亲说姑夫是皇家的子孙,是受了封的王爷,见了面后千万要守礼,不能直呼姑夫,要称王爷您如何如何。更不能提为何你不能说话这样的伤人事,最好不要太过亲近,冲撞了贵人。

    长乐一个区区四岁的孩童,哪里能记住这些,他不懂何为皇家子孙,也不懂什么是受了封的王爷。他只知晓与自己对视的这人长得很好看,年纪比祖父轻,瞧上去胳膊很有劲,最要紧的是他是谢世宜这位姑姑的丈夫。姑姑的丈夫可不就是他与长欢的姑夫?

    是以长乐这个小机灵鬼十分爽快地撇下了谢守昌,转而盯着李沅笑得很是乖巧且讨好,嘴里抹了蜜一般直呼道:“ 姑夫姑父,姑父好看,姑父陪长乐玩吧!”

    他噔噔几步跑过去,冲至李沅的膝前,仰起脸笑嘻嘻地望着他。谢夫人瞧了李沅两眼,见后者面上并无慈爱的神色,一时心中着急,连忙道:“长乐,不得无礼! 这是豫亲王爷,不可胡乱称呼! ”

    “ 姑父,真不是姑父么?长乐……我知错了。” 长乐垂下他期盼的小脑袋,闷闷不乐地往后退了一步,“ 请豫亲王爷……好。”

    李沅的面色仍旧是寡淡,他就这般坐着,也不见有何表示。谢世宜本还怀有些希冀,盼着他会喜爱孩童,此刻却只觉心寒。

    殊不知李沅其实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生与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家族,从未被谁喊过一声姑父。

    这样亲近且有人情味的称呼在冷冰冰制度森严的未央宫中,着实是鲜有,尤其是在他成了哑巴之后。

    李沅垂眸瞧了瞧近在咫尺的小团子,再抬眼去望谢世宜紧张的神情,一时觉得有几分可笑。

    怎么竟都将他当成了洪水猛兽,好似他是一头会吃孩童的怪物。我李沅真就这般可怕,无一丝一毫的善心?

    李沅勾起唇角笑中带着点嘲讽,他的目光闲散落在谢世宜收紧的抱住长欢的手臂上,突觉荒凉。

    他伸出修长的一双手,漫不经心地将手指上那些珍贵的配饰一一摘除。众人屏息等待,身躯僵直不敢妄动,谢世宜一家正要启口圆场。

    “ 啪——啪——” 轻微的两声击掌声过后,却见李沅张开双臂望着长乐微俯下身。

    小长乐霎时由悲转喜,撒开脚丫直往李沅怀里扑。后者稳稳地接住了,站起身的同时举臂将淘气的小人儿朝上一把抛高。

    “ 咯咯……咯! 姑父姑父! 好姑父! 再高些高些!” 长乐纵声大叫,一旁的长欢则瞪圆了眼,很是新奇地手舞足蹈。

    李沅的衣袖微微飘摆,宽大的手掌上干干净净,无一样名贵物件。他撑住长乐两边的咯吱窝,停顿两瞬后复又向上抛起,如此反复不见厌烦。

    他的面色仍旧瞧不出对小辈明显的慈爱,只是众人终于察觉到了这位哑巴亲王眼中的柔和。谢世宜望着李沅,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愧疚又是欢欣。

    约摸五六十回过后,长乐自己都耍累了,笑得没了蛮劲,细声细气道:“ 姑父……长乐不想玩了,长乐想下来。”

    李沅躬身将长乐放在自己方才坐着的靠椅上,后者拽住他的衣摆,仰视的目光中透着股亲近信任的意味。“ 姑父,你的劲好多啊! 比祖父还要厉害! 长乐真喜欢你! 咱们下次还能一起玩么?”

    李沅甚是温和地笑了笑,抬手碰了碰长乐汗湿的小脑袋,屈指在他的额前轻轻敲了一记。

    谢世宜忙将怀里的长欢交给母亲,走上前来对李沅说:“ 王爷,您的衣裳该汗湿了。冬日里不留意易着凉,世宜先前已派人去取一身新的来,您且随世宜去东偏屋更衣罢。”

    如此相较一番,其实谢府里的人依旧不曾将李沅当做姑爷。他是尊贵的客人,是亲王,是龙子凤孙,这样的身份即便只是个空架子也足以叫人望之却步,不原轻易靠近。

    长乐小鬼疑惑地将他姑姑与姑父瞧着,眼珠子转来转去地打量,总觉得奇怪。

    在家中时他的母亲总是叫父亲夫君,有时性子上来了还曾直呼谢世原。但从不像姑父与姑姑这样,您啊您地唤。

    “ 幺幺姑姑,是夫君不是王爷! 您叫错啦! 姑父是您的丈夫,是夫君! 我母亲都是这样唤我父亲的。” 他一板一眼地指正谢世宜的错误,只潜意识里认为夫君这个称谓比王爷要亲密许多。

    一时屋子里寂静下来,清脆的童语过后便是奇异的沉默。谢守昌夫妻二人也是面色讪讪,却又不好也不想插手年轻夫妻的事。

    实则他们也认为女儿同她丈夫之间太过客套,做妻子的是该顺从些,可太过恭敬却只会将距离越拉越远,隔阂也大多是因此而生。

    谢世宜暗恼她侄子古灵精怪,小小年纪便懂得这些杂事,只是她双亲不施以援手反倒在一旁观戏……谢世宜又去瞧李沅,指望他会替自己解围。

    可谁知这人立在她跟前,侧着头不知望向了哪处。谢世宜不愿在一众仆从面前称李沅为夫君,事实上自成婚以来,除却头两月她好似叫过几回外,谢世宜真就再也不曾这样唤过李沅了。

    谢世宜默了许久,始终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谢守昌同谢夫人抱着两个孩童散步散去了屏风外头,谢世宜却仍是唤:“ 王爷……您……”

    话未说完,李沅背在身后的手一紧,突转过身来望着谢世宜。这目光定定沉沉,意味不明,但堵得后者再说不出话来。

    两人对望片刻,谢世宜终于妥协,沉声念一句,“ 夫,夫君! ”

    李沅也不应,只牵起她的手绕过屏风朝谢氏夫妇与那一双可爱顽皮的孩童微一颔首,过偏门往东边走。

    这是李沅在谢家时最为平常且温馨的时刻,今后的每一年,在李沅未登上大极前的每一年仍会有不少这样的时刻。

    这些平凡的充满欢笑的日子,还有这座府里的谢世宜,总能令成了君王的李沅每每想起时,都忍不住心软。

    只是滔天的权势向来会操纵人轻易丢弃所有,那些欢乐且平淡的岁月在这样的权利下,在富丽江山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渺小卑微且不值一提。身处对立面渐渐离心的二人,连带着整个谢府、吴府,总也免不了一场推翻昔日温情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