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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周恩来万里送叶挺,项英与周恩来碰杯遭尴尬。

    春节前夕。

    澳门。

    叶挺家中。

    “希夷,重庆来电报了。”这一日天晴海晏,已是七个孩子母亲的李秀文正喜滋滋地叮嘱佣人多备些过年的食品,因为叶挺已经好几年没有与儿女们在一起过春节了,不料恰在这时,“丁零零……”一阵急促的门铃响了。门开处,是邮差送来一封加急电报。李秀文一看是由重庆发来的,知道一定有急事,急忙呼唤正在厅堂内读书的叶挺。

    叶挺接过一看,两条浓眉耸起又落下,落下又耸起,眉宇间一个“川”字型沟壑越积越深。

    “希夷,是……”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七子叶正光的李秀文身穿一件鹅黄色带鱼形图案的织锦缎旗袍,上身穿一件黑色镶金边开身薄毛衣,虽面不施黛,倒愈发显得眉清目秀,端庄秀雅。

    “是周恩来和叶剑英同志发来的。”叶挺急忙告诉妻子,免得她不知端底为自己着急。

    “是他们叫你去重庆?”李秀文进一步问。

    “是。”叶挺轻轻吁了一口气,平静地答。

    “你觉得会是什么问题呢?”李秀文仍不放心地问。

    “我想是劝我回新四军去吧。”叶挺这时面部平静似水,话出口也似微波涟漪。

    李秀文闻听轻轻叹息一声:“回新四军,项英会对你改变态度吗?”

    “是呀,”叶挺听完妻子的提问刚刚舒展的眉宇又聚锁起来,一个“川字”笔道越来越粗浑,“成见太深,项英又刚愎自用,自命不凡,难哪!”他说着放下手中的书,取出一支烟,放在嘴上,“嗞啦”一声划着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一团乳白的烟云滚滚奔腾,立刻在厅堂内升成一条长长的轨迹,凝思的叶挺脸色深沉,一时间陷入无限痛苦、忧虑、矛盾和期寄的回忆之中。

    叶挺自从到新四军的集结地歙县岩寺镇新四军军部走马上任后,怀着一颗久久难以慰平的“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愧悔不已的心情K一心想在党中央和毛泽东主席的指示下,把刚刚改编而成的新四军训练成威武之师,胜利之师,以此补赎过去由于一时受不得怨屈而意气用事脱离共产党到国外漂零的过失。他一方面拿出当年在肇庆训练独立团的那股劲头,亲自制定训练大纲,深入到训练场,亲自主持操练,亲自讲授军事课,使这些过去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红军游击队的军事素质迅速得到提高;他另一方面鉴于新四军军事装备仍然很差的问题,利用他特殊的身份,继续找他的老同学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索要枪支弹药,同时又鉴于国民党对新四军的限制策略,抓成立战区医院和军械修理所等基本建设,以备战斗之需。为此,叶挺可谓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成果斐然。

    但是,在新四军担负的战略任务以及在国共合作的统一战线中应坚持什么方针这个根本问题上,叶挺与副军长项英发生了原则性的重大分歧。而由这个原则性的重大分歧又表现在两个军政一把手分工的不可调合性和两个人性格的格格不入。

    党中央和毛泽东主席在不断发给中央军委新四军分会的电报中明确无误地指出:新四军担负的战略任务,是在陇海路以南、太湖以北、豫皖边、皖东北及苏北等地区,放手发动和组织群众,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独立自主地开展敌后游击战争。然而,作为新四军政委兼副军长的项英,却拥护当时任中共中央长江局书记王明推行的“一切通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即“一切通过蒋介石”、“一切服从蒋介石”的右倾投降主义路线。

    叶挺对项英坚持的错误主张,虽给项英提出过,但丝毫无济于事。

    因为,项英是中央军委新四军分会的书记,党中央发给新四军分会的电报,是“党内机密”;而叶挺已不是共产党员,属“党外人士”和“统战对象”。“党指挥枪”,叶挺作为非党人士,没有资格干预“党内的问题”。

    另外,项英此人也非凡夫俗子和无能之辈,也是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也有过辉煌的历史和骄人的功绩。他在1928年党的第六次代表大会上就当选为政治局委员和政治局常委,1931年担任中共苏区中央局代理书记,后来又升任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当时的地位比毛泽东都高。不仅如此,斯大林还单独接见过项英,亲自送给他手枪和钢笔,成为中共领袖人物中享有如此殊荣的第一人。还有,项英在南方浙、闽、赣、鄂等省一些地区坚持三年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保存了一部分革命武装力量,使各游击队成为今天最好的抗日军队之一,并积累了许多宝贵的开展游击战争的经验,中共中央和毛泽东主席在不久前号召全党要向项英同志学习。

    你叶挺是北伐英雄不假,可我项英也是全党手屈一指的坚持游击战争的英雄。你叶挺的最高职务不过是在“八·一南昌起义”时担任前敌总指挥,可我项英却担任过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今日的新四军是由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所组成,游击队就是打游击出身,你叶挺从军校到国民革命军,知道游击战为何物?又知道在南方坚持游击战是怎么回事?再说,你脱离共产党到国外逛荡了十年,这十年正是国内进行艰苦的土地革命战争,你叶挺了解我军十年来的建军原则和战略战术么……

    自恃自己是游击战专家和自命不凡的项英,尽管中央和毛泽东再三向他强调“要尊重叶挺的地位和作用”,“军事指挥叫叶挺来办”,可具有这样的思想基础的他怎么会任凭叶挺对部队实施最高指挥权呢?

    所以,尽管中共中央和毛泽东主席再三告诫项英要“在新四军中进行教育,以确定对叶挺的正确关系,叶挺工作问题的解决,将影响新四军的前途,全国同情对我之态度,关系也极大”,但他却一直阳奉阴违,我行我素,不以为然。

    故而,项英在新四军中一直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在党内实行“家长制”领导,独断专行,个人说了算。叶挺名为军长,却被以“党外人士不能参加中央军委新四军分会”为不可越逾的天堑关在门外,那么对于新四军的战略部署和独立自主地到敌后开展抗日游击战争更无发言的机会,自然也就没有决定权了。

    没有决定权的军长还谈得上什么对军队的指挥?失去对部队指挥权的指挥员岂不成了名副其实的聋子的耳朵和傀儡。

    还有,叶挺与项英在生活作风和工作作风方面也大相径庭。叶挺觉得他是国民革命军的中将军长,一举一动就要有军长的威仪。所以,他平时都是身穿将军服,腰扎武装带,脚蹬长筒马靴,手戴白手套,走到那里都拎着他那支精美神奇的手杖,出门以马代步,经常与新四军中的老袍泽吃潮州餐,此外,他在视察部队期间,总带着他那架德国造的高级照相机,拍照留影、风流倜傥。可是,项英呢,冬天一身游击队的土布棉衣,夏天一身土布衣裤,脚上是冬天布棉鞋,夏天扎草鞋,到部队视察总是强调“官兵一致”、“艰苦奋斗”。所以,在项英眼里,叶挺是满身的国民党部队当官的习气:摆阔,讲究吃穿特殊化。

    你想,这样两个无论是在思想路线上还是在生活作风上反差极大的领导人能有共同语言么?没有共同语言的人怎么会不在行动上南辕北辙呢?

    那么,导致叶挺下决心离开新四军出走的根本原因又是什么呢?

    本来,中央和毛泽东主席对新四军担负的战略任务已经多次明示,可颇为自负的项英尾大不掉,迟不予执行。后来,经过担任中央军委新四军分会副书记的陈毅等许多党内高级干部据理争辩,项英才不得不同意陈毅领导的第一支队和张鼎丞领导的第二支队进军苏南,开辟广阔的敌后抗日根据地,摆脱了国民党第三战区顾祝同的箝制,迅速壮大了队伍,并不断取得对日战斗的胜利。可是对于新四军留在军部一带的第三支队等部队,项英顽固地坚持滞留在皖南,并极端错误地将第三支队摆成了东起芜湖、宣城,西至青阳、大通镇的一个狭长的一字形长蛇阵,致使第三支队面对日寇、背对顽军,正面不断受日寇“扫荡”的威胁,背面受国民党第三战区部队不得越“雷池”一步的限制,不仅手脚被死死捆住,还随时都有被日、顽前后夹击一举歼灭的危险。

    对此叶挺说,这种部署为兵家大忌。

    对此项英说,这是军分会的决定。

    对此,叶挺又说,中央和毛主席指示,新四军要向广大的敌后地区独立自主地开展抗日游击战争。

    对比,项英又说,游击队到平原地区失去了山林依托,等于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难以立足。

    以往,陈毅在时还可以与项英据理力争,叶挺还可以通过陈毅得到一些军分会上的内部情况以及项英的主张;可陈毅一走,叶挺则几乎完全被项英的“关门主义”排斥在军分会外面,不仅对党中央、毛主席发给军分会和项英的电报无权,即使对军分会的决定他也不得而知。

    因此,叶挺愈发觉得他这个军长遭到莫大的亵渎和嘲弄。起初,他还可以克制和忍耐,防止再因意气用事而有负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期望;可是到了后来,日寇为打通粤汉铁路,勾结伪军和国民党第三战区属下的“忠义救国军”,疯狂地向我进行“扫荡”,我军立刻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暴露出项英不执行毛主席指示的弊端。可是,恰在这时,项英又赴延安参加中共六届六中全会,等于把这个难以应付的复杂局面一古脑儿甩给了叶挺。

    叶挺感到,这种错误完全是项英一手造成的,可项英却又离开军部迟迟逾期不归,这样一来,抵制中央和毛主席正确的战略方针造成的严重后果岂不要由他叶挺来负责?这种严重的责任可非同儿戏呀!此时,叶挺又得知他的家乡要组建东江游击纵队,当地党的负责同志期望他回去任总指挥。

    于是,不愿再与项英共事的叶挺怀着“到哪儿都是干革命”的想法,不愿再在新四军中人格受辱,便忿然离开了新四军……

    “希夷,你去不去呢?”李秀文温柔地问。

    叶挺又深深吸一口烟,呼地一声喷出,随即在烟灰缸里用力捻灭烟蒂:“周恩来发来加急电报,一定情况紧急,还是回去吧。”

    “什么时候动身?”李秀文还是温柔地问。

    “即日动身。”叶挺腾地站起来,一副横刀跃马的样子。

    正在院里玩耍的叶挺的长女扬眉和四子华明听说爸爸要走,急忙跑进厅堂,一人拉着叶挺一只胳膊,摇晃着:“爸爸,不要走嘛,和我们一起过年。好爸爸,不要走嘛!”

    叶挺鼻子一酸,他觉得还真没有与孩子们过上一个团圆年。多年来由于戎马倥偬,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对孩子们的教导任务。他心里暗暗自责:孩子们,爸爸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爸爸歉你们的父爱太多了。但他立刻控制住自己缠绵的情感,弯着腰抚摸着爱女和爱子的头:“好孩子,爸爸离开你们是去为穷人打天下,不走不行呀,等今后革命成功了,爸爸天天跟你们在一起。”

    贤惠的李秀文赶忙说:“眉眉,明明,快去玩吧,爸爸有事要办,乖孩子,听话。”

    懂事的扬眉和华明眼里噙着泪花,恋恋不舍地走开了。

    叶挺上前用手抚着妻子李秀文的肩胛:“秀文,我这一走,照料和教育孩子们的任务又由你一个承担了,我……”

    李秀文连忙用目光制止住叶挺要说的话:“我知道,你过去跟随孙中山先生,打倒北洋军阀,现在又跟着共产党抗日,你就放心地去吧,孩子们我能照料。”

    此刻,叶挺觉得与心心相印的妻子李秀文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是用手握了握她的肩胛,千言万语都通过手臂和肩胛流到彼此的心里。

    叶挺不几日便由香港乘飞机,经桂林,来到了已成为国民党“陪都”的重庆。

    “希夷,你接到电报能够这么快赶来,我代表中央和中共中央南方局向你表示感谢。”周恩来一见叶挺的面,紧紧握住他的手,立刻告诉叶挺,党中央和毛泽东主席希望他留在华中,为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留在新四军。同时,项英在延安参加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时受到中央和毛泽东主席的严肃批评,项英表示以后要与叶挺搞好团结,注意发挥叶挺的军事指挥才能。周恩来还告诉叶挺,他将陪同他一起回皖南,给新四军指战员讲清楚,一定要在新四军中确立叶挺作为军长的地位。

    叶挺听完既兴奋又不安,连忙说:“不不,路途这么远,局势又很不安宁,还是我一个人回去吧。”

    周恩来爽朗地一笑:“我现在既是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兼南方局书记,又是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而且又有浙江省主席黄绍竑陪同,我们会一路平安到达的。”

    于是,周恩来来了个万里送叶挺。

    项英为了表示对周恩来的隆重欢迎,将陈毅、张鼎丞、粟裕、谭震林等许多高级将领召集到军部,专门设宴款待。

    当周恩来被请到主宾席上,叶挺和项英陪伴左右,待陈毅、张鼎丞等依次落坐后,项英首先起身举杯,操着浓重的湖北口音,兴致勃勃地说:“我代表东南局全体党员和新四军全体指战员,向中央代表敬酒。”

    可是,当项英将杯酒送到周恩来面前要给他碰杯时,周恩来却阴沉着脸,手不抬,杯不举,身子一动不动。

    为人处事,一贯和蔼可亲的周恩来以往从来没有这样给人下不来台,可是眼下他必须要给项英点颜色看看。你项英也太妄自尊大了,怪不得叶挺要离开新四军。党中央和毛主席刚刚批评你不尊重叶挺,不了解叶挺的特殊地位,今天仍把自己当成“家长”,说明你把中央根本没放在眼里,对毛主席的批评全部当成了耳旁风。我周恩来这次从重庆陪着叶挺到云岭,一方面在新四军中宣传贯彻党的六届六中全会精神,一方面在新四军中要确立叶挺的军长地位,这是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可你项英,明明知道我这次来的目的,还这样明目张胆地不尊重叶挺,仍然摆出一副党和新四军的头把交椅非你莫属的架势,你也太“老子天下第一”了!

    这样一来,项英端酒杯伸出去的手伸着不是,缩回去也不是,一时间像身体冻僵似地站着一动不动。

    尴尬。

    令人难堪的尴尬。

    就在这一瞬间,项英本来就黧黑的四方脸膛像烧红的炉瞠,热辣辣地灼人。

    就在这一瞬间,深感不安的叶挺急忙站起来举杯提议:“我和项英同志代表新四军指战员,欢迎周恩来同志前来指导工作,并为你的浙皖视察一切顺利,干杯!”

    周恩来立刻抹去脸上的不悦,站起来满脸堆笑地举杯:“为了新四军在叶挺和项英同志的领导下,在国共合作中独立自主地深入敌后开辟更广阔的革命根据地,为消灭日寇,干杯!”

    “要得!”陈毅用四川话粗门大嗓地喊了一声,“干!”

    “干!”几位高级军事将领的酒杯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