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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是个看上去普普通通、实际上却很有特点的女人。说她普通,是指她的相貌和身材都平平淡淡,走在街上不会引起任何男人或者女人的注意。说她不普通,是只要你和她相处一段时间,甚至只需要交谈几分钟,你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个很有质量的女人,你会很乐于和她交谈。且不说她的学识使她的谈话富于情趣和哲理,单就是她的嗓音,都能将你吸引住。她的声音异常的轻柔、温和、婉转,但决不嗲声嗲气。如果声音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话,她的声音就称得上是美丽无比了。据说当初她的丈夫爱上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迷恋上了她的声音。

    但李素的特点和良好素质被更多的人发现,还是在她做了心理咨询员之后。这个所谓的心理咨询员,并不是在大医院里开心理门诊的那种,那种是要专门人才的;她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机关干部,在电信局开办的“周末电话心理咨询台”工作,通过电话上的交谈,来帮助那些前来咨询的人排解内心的苦恼和烦闷。

    需要说明的是,这是个尽义务的工作,没有任何报酬,也没什么荣誉。每个星期六的下午都要值班。

    那么,李素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情呢?除了她的学识和教养使她感到这是个有意义的事情值得她去做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在潜意识里有一种要报答生活的念头。她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平平淡淡的女人,却被生活如此厚爱,有了一个令人羡慕的丈夫,还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自己不对生活有所回报的话是说不过去的。(这里补充一点儿背景资料:李素那个因为声音而迷恋上了她的丈夫,是个相貌堂堂、个子高高、很有才华的记者,他完全能够因为欣赏她而爱她。故在李素还来不及为自己相貌平平忧郁的时候,他就让她有了一个幸福的家。结婚一年后他又让她拥有了一个和她形不似而神似的非常美丽的女儿。李素太满足了,以致常常怀疑自己得到的这一切是否真实。)

    于是当李素在晚报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说新开办的“周末心理咨询台”需要20名愿意尽义务的社会工作者以帮助很多需要帮助的人时,她马上就激动起来,觉得自己长久以来在冥冥之中等待的能够回报生活的正是这件事。她立即决定去应聘。

    丈夫对她的这一决定非常支持,说一个人能为社会做一些尽义务事情是非常美好和有意义的;而且你的声音这么好听,肯定会使你的工作增色。

    但李素那位最要好的女友王微却很不赞同。王微和她是大学同学,两人性格差异很大,却一直很要好。王微表情夸张地说:你搞错没有?去开导别人?还尽义务?这是什么年头了?

    李素毫不客气地(但声音却非常柔和地)反驳说:正是这个年头才需要心理咨询。社会发展越来越快,生活节奏越来越紧,人们的心理压力也就越来越大。而且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少了温情多了利益,很需要有这么一个可供人们倾诉、发泄和得到劝慰的渠道。

    王微用嘲讽的语气说,我敢肯定那些打电话的都是些很脆弱的没有成熟的小青年。

    李素说,谁都有脆弱的时候,谁都有需要帮一把的时候,说不定哪一天你还会打来电话呢。

    王微马上大笑,说不可能。我就是喝个酩酊大醉也不会把苦恼告诉别人的。

    李素说,你这样做并不能证明你坚强,只能说明你蠢。

    王微应不出话了,就打趣说,没想到你的嘴巴变厉害了嘛!反正我不信你们那个东西。

    李素说信不信由你。再说我也不希望你打电话去。有什么事咱们彼此咨询好了。

    李素就这样来到了周末心理咨询中心。

    果然不出丈夫所料,李素把这一工作干得很出色。她的柔和的声音和耐心的态度,以及一种替人着想又善于劝解人的天性,使她很快在咨询中心有了影响。很多人慕名找她或者第二次又找她:“我想找17号咨询员”(17号是她的咨询员代号),人们总是这样说。所以在一年后中心的总结会上,她被一致通过评为优秀咨询员。

    这样李素就更乐于做这项工作了。她觉得这一荣誉胜过她以前得到的所有荣誉。她想,看来自己还真是个心理医生的料呢。所以每每一到星期六,她就高高兴兴地去“心理咨询中心”尽义务了。

    直到我们故事发生的那一天。

    这一天当然又是星期六。

    黄昏时分,李素气喘吁吁地走进值班机房。她热得浑身是汗,头都发晕了。每次来值班,她都要骑半小时的自行车,然后爬上8楼。值班机房在8楼,没办法。冬天还好,一到夏季就显得格外辛苦了。

    幸好机房是开了冷气的。李素一边换鞋,一边和上一班的四位咨询员打了个招呼,让他们赶快下班,自己就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看钟,刚好6点。又是她到的最早。他们这个咨询中心有20多个人,全是主动应聘的义务工作者。有真正的心理学专家、大学教师、省市团委的干部,还有编辑、记者、作家等等,也有李素这样的机关干部。每个星期六从早上9点开始到晚上9点。为了不让单位上的人知道,李素选择了晚上6点到9点这一班。这样她就可以在下班之后再来上班了。

    李素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电话就来了。情况经常是这样的。她赶紧带上耳机应答。她的责任心很强。

    还好,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小姑娘让她帮助参谋一下,给自己的男朋友送件什么样的生日礼物为好。既要表示祝福,又要表示爱意。李素很认真地帮她想了好几种,比如音乐磁带,书,还有足球票。这些都是她曾经帮那些少男少女出过的点子。可这个小姑娘觉得这些都还不够别致,她想给他一个意外。李素忽然想起她今天在来的路上看见一个小伙子穿了一件文化衫,上面用彩笔夸张地写着“没有乐队”,每个字似乎都在向人们诉说着一种渴望,挺有趣的。于是她就建议小姑娘去买一件白色的汗衫,自己用彩笔绘制一件独到的文化衫送给男朋友。小姑娘非常兴奋地接受了她的这个建议,一再说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大姐姐。

    李素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电话。每当对方很满意地说谢谢你时,她都会感到极大的满足。她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满足的吗?照说这位小姑娘的问题本来不属于心理咨询的范畴,但她仍然乐于回答。她觉得能从中感受到一种人与人相互信任的快乐。

    这时,另外三位和她一起值班的咨询员也先后来了,两男一女。一位是精神病院的退休医生,一位是大学老师,还有位女的是幼儿教师。他们四人分在一个组已很久了。李素每每看到他们,都会得到一种鼓舞。特别是那个退休医生,头发都掉光了,还这么辛苦地做这种尽义务的事,他能图个啥呢?

    时针指向6点半。大概是因为到了吃饭的时间,电话相对少了一些。李素一面吃着电信局为他们准备的面包,一面胡乱想着心里的事。

    丈夫今天早上出差去了。丈夫出差如同家常便饭,记者嘛,一会儿这儿采访,一会儿那儿开会。丈夫知道他顾不了家,早就请了一个能干的保姆在家里。他说他不愿意让李素变成一个家庭妇女。李素常为这个感激丈夫。但这次丈夫走时,他们有一点儿小不愉快。起因也很简单,再过一星期就是李素的生日了。可李素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时,他却像是完全忘了似的,说起码得10天。李素不愿去提醒他,但心里却很别扭。以致昨晚亲热时也表现得很没热情。

    现在李素有些后悔。她想,说不定丈夫是想给她个意外,到了那天就突然回来了。毕竟还有一星期呢,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了?她决定等今晚丈夫挂电话回来时弥补一下。丈夫总是习惯一到地方就给她挂一个电话。这回只是去邻县,晚上更应该有电话。

    李素这么一想,心情顿时开朗了许多。她发现自己自从到了这儿来工作后,性情比以前更豁达了。大概自己在劝别人的同时也就劝了自己吧。所以她跟那位反对她来的好友王微说,到这儿来工作并不是完全利他的,也有利己的一面。王微就说她整个一阿Q,她则反击说王微是悲观主义者。两个好朋友总是打嘴仗。

    7点。电话多起来。三个人不停地应答,仍是接不过来。因为并不是每个电话都能很快了结的。记得第一次值班时李素接了一个因为失恋而想不开的姑娘的电话,就跟她讲了整整40分钟。当然,她一步一步地劝开了她。从最初的泣不成声,到后来的破涕为笑,连李素自己都奇怪自己怎么会一下子说出那么多具有说服力的话。平时她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

    一个小伙子对李素说,他是个从郊区农村考入大学、如今分配在一家公司工作的青年。他在公司里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也很爱他。因为他不仅有学位,还多才多艺。可女孩子的父母却坚决不同意,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家在农村。女孩子因此而犹豫,小伙子也就因此而痛苦。

    以往碰到这样的情况,李素总是劝小伙子要耐心,慢慢地说服对方的父母或用行动去赢得他们的好感,以争取他们的同意。比如在事业上争取更大的成功,或者给他们的女儿创造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让他们感到女儿和他一起生活是能够幸福的。

    但这一次不知怎么,李素忽然觉得这样对待这个小伙子是非常不公的。为什么总要让小伙子去付出更多的努力和耐心等待?就因为他来自农村吗?于是她改变了开导的方式。

    她对小伙子说:我觉得你大可不必为你的农民出身而自卑痛苦。你应该很自信才是,因为你是出色的。你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看一看,那么多从小有着良好生活环境的青年人,有几个是像你这样考入了大学的?就是你们公司,又有几个是像你这样既有学识又多才多艺的?而你,却能在艰苦的环境里发愤读书,在不尽人意的环境里实现自己的理想,凭着自己的本事(而不是依赖父母)走进这个城市。他们应该钦佩你才对,因为你人生的第一步是成功的。所以在女朋友面前你根本不必表现出自卑,更不能因为家在农村就事事依顺对方,贬低自己。他们看不上你,是他们没有眼力而不是你的错。你越自卑反倒越让人瞧不起。我相信那个姑娘如果真是个有见地的好姑娘,她就不会因为这点放弃你。如果她真因为这个放弃了你,我劝你不要去争取。因为这样争取来的爱情是不平等的,将来也无幸福可言。该属于你的自然会属于你。关键是不要看轻了自己。

    小伙子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说:大姐,让我怎么感谢你?你的这番话很可能将改变我的一生。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开导和鼓励。我觉得我现在心里特别亮,你说的那些话在我的心里开了一个大大的窗户。大姐,我永远都忘不了你……

    李素心里充满了常人难以理解的快乐。她也对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她想,看来即使是回答咨询电话,也会有像作家写书那样灵感突至的可能。最后小伙子一再地说想知道她的名字,说:“不为别的,只为有一天我有了好消息能告诉你一声。”李素犹豫了一下,仍坚持没说,只说了自己的代号:“我是17号。我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

    8点了。李素感到肚子很饿。她肚子一饿就胃痛。于是趁着空隙赶快拿起刚才吃了一半的面包,刚咬一口,又一个咨询电话来了。她赶快咽下,拿起听筒应答。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她急切地说阿姨你是心理咨询的吗?我叫我妈妈来跟你说。接着就传来小姑娘的叫声:“妈妈快来,我接通了。”

    一个中年妇女接了电话。她起初有些含含糊糊,后来就像打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了,且越说越气。原来几天前她发现了一个女人写给她丈夫的情书。她气得和丈夫大吵大闹,丈夫却什么也不解释,只说以后不再跟那个女人往来就是了。可她觉得不解气,仍是天天吵,丈夫就躲她,已经两天没回家了。这下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想让李素给出个主意。

    可以说婚外恋是他们开展咨询以来最常见的了,光李素就处理过多次了。这一位李素听出是个普通家庭妇女。(“那些信写得好肉麻哟,动不动就是黑格尔说爱情是啥子马克思又说爱情要干啥子,简直不要脸!”)她就让她先尽情发泄,把气话说够。等她平静下来后,她就问了她几个问题。诸如她内心是否还爱丈夫?她有没有勇气离婚?他们的孩子多大了?丈夫平时对她怎样?他们是怎样恋爱结婚的?他们之间的文化差异等等。女人一一回答后,她便知道该怎样开导她了。

    大约谈了20来分钟,女人就表示愿意照李素说的回去和丈夫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用理智的态度来解决问题。虽然情绪仍是不高,但最初那种气咻咻骂个不停的模样没有了。她很服气地对李素说:你说的对,我的方法有问题,我是气糊涂了。唉,我身边要是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就好了。我那些朋友只是给我说不能轻饶了他,所以我就老是吵。其实我并不想离婚……最后还是我女儿叫我打这个电话的。我女儿12岁……可你们这个电话只有星期六才有。我就一直等着星期六,如果两天前打,事情可能就不会那么糟了。

    李素说:真抱歉,我们只有星期六才开。如果还没解决好,你下个星期六再打,好不好?

    放下电话后李素对身边的退休医生说,其实有条件的话,我们应该每天开才对,总不能让人家有心理问题都等到星期六才解决吧。

    退休医生说:我也这样想过。可大家多数都是有工作的,怎么可能呢?

    李素想想也是。

    时间一转眼过去了一大半,现在是8点半。李素看看自己手上的登记表格,她一共接了8个电话。不算多也不算少。她感到愉快的是,今晚所接的电话都比较有质量,也比较成功。除了前面说到的那三个外,另外有两个失恋的,有一个无法和上级处理好关系的,有一个生意做砸了的,还有一个也是婚外恋。(似乎现在这一类的电话多了起来,且多是中年男女。)除了生意做砸了的那个她不太有把握外,其他都还不错。

    李素又接了一个电话后,就到9点了,也就是说,他们下班的时间到了。

    如果她当时马上就放下话筒站起来,今天一天就会圆满地结束。但李素偏偏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她站起来后又看见指示红灯亮了,就又拿起了听筒坐下来应答。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第一句话就是:“请问你是不是17号咨询员?”

    李素回答说:“是的。”

    对方沉默了。

    李素以惯常的口气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对方依然不说话。

    这时,另外三位咨询员向她示意该下班了。她关上电键对他们说:“你们先走吧,我把这个接了再说。”

    李素又对话筒里的女人说:“喂,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吗?”

    对方终于说:“我听说你非常好,所以想找你说心里话。”

    李素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她一边说一边想,这个女人的声音怎么有点儿怪怪的,好像并没有什么苦恼。而且郊县的土音很重,像农村妇女似的。但李素依然耐心地等待着她向自己诉说。

    女人说:“是这样,我爱上了一个人,觉得好痛苦呵。”

    李素说:“爱上一个人应该感到幸福才是……是因为他不爱你?”女人说:“不不,他当然爱我,而且不是一般的爱。”“那是……”

    “他已经结了婚。”

    李素想,又是一个婚外恋。如今的婚外恋怎么这么多?但她还是很和蔼地说:“你能再说得具体一些吗?”

    女人爽快地说:“可以,我就是想找个人摆一下。”

    女人便开始了她的叙述,语气很快。

    李素一面听,一面分析着她所说的情况,想着该怎样应答和劝导。女人说,那个男人非常出色,不仅才华横溢,外貌也很吸引人。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优秀的男人,她不想放弃他,想得到他。李素问,那个男人的态度呢?女人说,那个男人也非常喜欢她欣赏她,也觉得她是他遇到的最出色的女人。(李素觉得从她的声音里怎么也听不出她是个“最出色的女人”。)但他没有勇气和她结合,原因是他放不下他的家庭。他有个女儿,4岁了,很可爱;老婆又特别贤惠。他说他老婆虽然不漂亮,但很有女人味儿。

    李素听到这儿,忽然觉得有某根神经被触动了:她说的情况怎么和我们家这么像呢?她不由自主地问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女人毫无顾忌地说:他是某某报社的记者。

    李素的脑袋“嗡”地一声,所有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她拼命地镇静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但那女人往下说的话使她无法再说服自己了:

    “今天早上他出差走了,我一下觉得心里很难受,只好打这个电话,想从你这儿得到些安慰……”

    天哪,怎么会这样?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李素脱口而出。

    “他的意思是我们就做情人好了。可我总觉得老这么偷偷摸摸没劲,我真的想和他光明正大地结婚……”

    李素真想大骂一句,你混蛋!结你妈的大头鬼!但她马上关上了电键,平息着自己起伏不已的心潮。她想,无论怎样自己得先把这个女人应付了。不能在这儿失态。

    于是她开始机械地开导那个女人,说了些在感情问题上不能太冲动,要考虑后果以及学会替别人着想,不能只顾自己而不顾及他人等劝导的话,她想劝这个女人明智退出。但女人仍说,我等了好多年,才碰上这么一个出色的男人,我不想放弃。李素想了想,又从另一个角度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一个好男人会得到很多女人的喜欢。但我认为你完全可以用一种欣赏的态度来对待他,而不是占有的态度。因为等你真的占有了,往往还会失望,你会觉得你付出的一切不值得。不如保持一定的距离好。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理智上我也知道我应该退出。但我一想到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愉快时光,我心里就难过。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

    李素坚持不下去了。这句话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偏偏几个同伴又走了,不然她可以转给他们。

    幸好这时隔壁机房电信局的两位小姐走了过来,她们也该下班了。李素松了口气,赶紧对那个女人说:“对不起,我们这儿要关机了。我的看法就是那些,希望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如果需要的话,你下个星期六再打电话来。”

    女人客气地说:“谢谢你呵,我现在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李素却连一句“不用谢”也没力气回了。

    大街上凉风习习,人也比白天少了一半。

    李素从电信局的大楼里出来,骑着车融入街景。往常这时候,是她最愉快的时候。因为她心里充满了“助人为乐”式的快乐,还有证实了自身价值的喜悦。可今天,她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了地狱。一个意想不到的地狱之门突然打开了。李素有理由认为那是地狱,因为打开它的和打开幸福之门的恰好是同一人,即她亲爱的丈夫。她的耳边老是响起那个女人的声音: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你不知道……这声音像是勺子刮在瓷碗上,令她浑身颤栗。

    如果不是她亲耳听见,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她的丈夫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虽然那个女人说丈夫并没打算抛弃她和女儿,但他毕竟爱上了别的女人。而且还对她“不知道有多好”……以前他们之间也谈到过外遇问题,丈夫总是肯定地说不可能,说他至今还没有碰到一个胜过她的女人。她当时说对她来讲就更不可能了,因为她在这方面的起点太高了。丈夫对她这样的表达感到很满意,吻了她一下。

    现在怎么办?该怎么办?丈夫不仅遇上了,还爱上了。离婚?她无法想象。可如果丈夫真的和那个女人有了很深的关系,她还能像过去那样爱他吗?他们之间还能亲密无间吗?他们这个美满的小家还能维持吗?总之一句话,她能像自己劝别人那样去做吗?

    李素的脸上不知不觉中淌下了一串长长的泪水。这是她许久以来都不曾发生的事情了。

    她抬头,发现自己无意中已经来到了好友王微的家门口。看来自己潜意识中渴望着找人诉说。凭着职业习惯她知道自己此时的确应当找个人说说,而不是独自一人往泥淖里陷。她锁好自行车,走上楼去。

    王微打开房门见是她,马上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是你。

    李素奇怪地问:怎么会呢?

    王微越发地笑说:咱们这么铁,还能没点儿心灵感应?

    李素没心思和她调侃,径直往里走,王微一直没有结婚,所以一个人住。这也是李素想来就来的原因。她走进去,往王微那张舒服的长沙发上一靠,才发现自己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王微将电视声音关小,从冰箱里给她拿出一瓶冷饮。她没有接,问道:你有没有酒?

    王微把饮料往她手里一塞,突然爆发出一场抑制不住的大笑,笑得倒在床上卷成一团,还哎哟哎哟地叫着:

    “李素……你你……真的信了……”

    在王微的笑声中,李素突然明白今晚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大喊了一声:“是你干的?”

    王微在喘不上气的笑里点点头。

    李素一下子扑上去狠劲儿地捶她,边捶边骂道:“讨厌!太讨厌了!我今晚决不能轻饶你!你这张臭嘴,让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王微举起手连连说:“我认输,我投降,我该死!我请你吃饭……”

    李素捶着骂着,自己也抑制不住地笑成了一团,而且很快笑出了眼泪。她心里如释重负,这眼泪将重负送了出去。

    起码10分钟后,两个女人才平息下来,在沙发上坐下。

    王微说她本来想约李素今晚去看上海芭蕾舞团的演出的,可电话打到家里,保姆说李素又值班去了。她气不过,想那值班到底有什么意义嘛!后来她一个人在家里呆得实在无聊,就起了这个恶作剧的念头。没想到还真把李素给骗进去了。

    “看来你对你的大记者还是没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嘛!”王微说着又想笑了。

    “你装得那么像,一板一眼的,我怎么会想到是你嘛!不过我是觉得声音有点儿怪,但陷进去以后就失去理智了。该死的,下次不许了!”李素又忍不住捶了她一拳。

    王微笑说:“这种事情当然是一次性的,哪会有第二次?不过说良心话,你那番开导还真不错,有点儿水平。”

    李素放下了心头的包袱,就没有心思再跟她闲聊了。她惦着丈夫的电话。走的时候她问王微明天怎么安排的,王微说跟那位出去玩儿。李素知道“那位”是王微新交的男朋友,就跟老母亲似的告诫说:

    “这回认真点儿,争取把自己嫁出去。”

    王微说:“嫁出去干什么?像你似的担惊受怕?”说完两人又大笑起来。

    李素受了一场惊吓回到家,就越发觉得小家的温暖可爱。小女儿已经睡了。李素问保姆有没有电话?保姆汇报说只有“王阿姨”的。李素走到床前亲了亲女儿。她不由得再次想到,今晚这事幸好是场虚惊,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该死的王微,真亏她想得出来。

    李素冲了澡,一个人上床打开电视,并随手找了本书。她习惯这样,在电视的声音里翻翻书。但不知怎么,今晚她却感到有些心神不宁。已经10点多了,丈夫为什么还不打电话来?难道他一去就陷到工作里去了?这种情况过去倒也有过。但今天她是多么希望他打来电话啊。她一定要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他,他肯定也会笑坏的。

    可电话仍然静静地卧着,就跟坏了似的。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件事情不来,另一件事情就要来。因为心神不宁,李素就再一次让今晚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回。这一过,她忽然就想到了很多过去她从不曾想到的问题。

    比如像丈夫这样出色的男人,又常年在外奔波,肯定要结识各种各样的女人。即使他不主动去和别的女人交往,别的女人也会因为喜欢他而追求他的。那么,如果是个漂亮女人,而这个漂亮女人又主动向他表示好感,他真的能完全不动心吗?他又不是神。他也是个普通男人,而且还是个挺看重感情的男人。

    李素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半年前,丈夫也是说去出差,但走了三天后她的一个同事说在本市某家宾馆看见了她丈夫。她当然不会相信,坚决说那是看错了。人家见她这么肯定,自然没有再坚持。但丈夫回来后她说起这件事时,丈夫好像有些不自然。

    这么一想,李素又觉得心里不安起来。她忽然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走进了丈夫的书房。

    李素很少进丈夫的书房,除了帮他收拾。即使有时进去找书,也决不动他桌上的东西。李素一直觉得这是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女人所应该做到的。但今天她有些失控,就好像大脑中的某个零件出了问题,使她从正常的运行轨道上滑了出来。

    不过人们也只有从正常轨道上滑出来时,才会发生故事。

    下面的情形虽然有些奇特,但的确是真实的。

    李素走进去,即看到丈夫的书桌上摊着乱七八糟的书、稿纸以及信件。那些信件大都是各报社和杂志社寄来的。李素随意抽了两封看,全是工作上的事。她从没翻看过丈夫的信件,心里很有些不安和愧疚。但好像又无法控制住自己此刻的行为。这时有个黑色的小本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拿起来打开看,是电话号码本。看来丈夫忘带了。她就在书桌前坐下,一一翻看着。

    这一翻她才发现,丈夫打交道的很多人她都不认识,而且居然还有不少是公司老板。也许是他采访时认识的。她没兴趣了,准备放下。可就在关上本子的一瞬间,她忽然看到本子的塑料皮里夹着一张纸,她就把它抽了出来。

    纸上也是一个电话。但电话的后面既没有单位地址也没有名字,只写了一个字母:H。她顿生疑窦:这是为什么?

    她仔细地看着那个号码,想从中窥出些什么。可就是6个阿拉伯数字:334561。

    唯一能知道的是,这个号码就是她们这个城市的电话号码,而且从数字上判断,应该在南边新华路、文武路一带。

    她忽然想,为什么不打一个试试呢?看看对方是什么人?

    看看时间,已经11点多了。她想,如果是单位电话,现在一定没人接了。如果是家里的……

    不管他,打一个看看。大不了就说打错了。

    她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

    334561——她小心地按着键盘。通了。她的心跳了起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急切:“喂,志文吗,刚才怎么断了?”

    李素脑袋又一次“嗡”地一响。志文是她丈夫的名字。林志文。

    女人又说:“喂,说话呀!生气啦?我刚才是开玩笑,我当然想你早点儿回来……”

    李素觉得手发抖,她压下了电话。

    李素在电话机旁呆坐了几分钟,忽然拿起话筒,拨通了王微的号码。这个动作完全是在下意识中完成的。

    王微在那边刚“哎”了一声,她就怒不可遏地吼道:“以后别跟我开玩笑,听见没有你这个混蛋!”

    王微被她骂傻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李素一下子失声哭了起来。

    王微反应过来:“你真的发现他……有什么事了吗?”

    李素只是哽咽着,一句话不说。

    王微说:“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李素又一声吼:“不,别过来,我不想看见你!”

    王微怔了一下,也哭了起来:“李素,原谅我,我没想到会这样。真对不起,真的,真对不起……怎么办呢?你现在要我怎么样?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李素又压下了电话。

    但铃声马上响了。李素不想接,她知道是王微。可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直到小保姆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书房门口,李素才拿起听筒。

    果然是王微。她急促地说:“李素,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呵……我还是过来陪陪你好吗?”

    李素依然拒绝说:“不。”

    “那你找个人聊聊好吗?别一个人闷着。真的,找你们咨询中心的朋友聊聊。以前我老在这个事情上打击你,现在我觉得你们那样做还是很有必要,并且是能起作用的……李素,我求求你了,千万别一个人闷着……”

    李素说:“我不要谁来劝!你睡你的觉吧!”

    王微怔了一会儿,忽然说:“是你说的,别以为这样做就是坚强,其实是一种愚蠢!”

    不管是因为什么,也不管是否合常理,一件李素毫无思想准备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或者说真的发生了,而且发生得那么明明白白。李素一时间对自己束手无策了,她毫无理智地关上门趴到床上埋在被子里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觉得眼泪都流干了,再哭下去真的要垮掉了。仅存的一点儿理智告诉她:应该听王微的劝(准确地说是听她自己的劝)找个人聊聊。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出自己的电话号码本翻开,找出了他们咨询中心负责人赵教授家的电话。赵教授50多岁,是省心理学会会长,在心理学方面很有研究。有一次他们中心外出搞活动,李素在车上和他长谈过,觉得这个人真是很有见地,很能说服她。这不在于他有丰富的专业知识,而是他对现代人的心理研究非常独到,很多问题都能说到点子上。

    李素又一次拿起话筒。今晚上李素像是被电话拴住了。

    铃响。响了好几声。

    一个女人睡意蒙眬的声音:“找谁?”

    “请问赵教授在吗?”李素小心地问。

    “他已经睡了。”女人立即清醒了似的问道,“你是哪一位?找他什么事?”

    李素这才意识到此刻已是深夜。自己一个女人现在打电话找赵教授,当然要引起他妻子的怀疑。

    于是她连忙说:“是别人介绍我找他的,我想心理咨询。”

    女人缓和了语气说:“哦,心理咨询呵。你打到咨询台去吧,号码是160。”

    “明天有吗?”李素虔诚地问。

    “明天没有。要星期六才有。你星期六再打吧。”

    女人放下了电话。

    李素将“160”和“星期六”几个字记在了纸上。其实这都是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情了。但此刻对于她来说,却成了一剂别人开给她的药方。

    现在,李素觉得她现在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等待星期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