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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雷石生站在街边,确信自己那辆价值600元的赛车丢了之后,心里不由得慨叹道:看来本命年的倒霉运还没完哪。看着要年底了,又来这么一下。难道真的是自己没遵从神的旨意所造成的吗?

    今年本命年来临之前,雷石生让那位算命如神的朋友谢给自己算了一命,或者说“预测”了一回人生。朋友谢给他说了许多注意事项,他说这些注意事项平时可以忽略,到了本命年就得当心,那些潜伏着的“凶”极易生发出来。听得雷石生一阵阵发冷。在许多注意事项里,有一条是关于名字的。朋友谢说,他这个属鸡的人,名字里不该有“石”,有石就有凶。应该有“米”或者有“禾”,这两者能使他有食禄,多子孙,贵人相助,事业发达。雷石生当时想,食禄自己差不多有了,多子孙从未指望过,反正就一个儿子。贵人相助,事业发达虽是他十分向往的,但几十年了从未得到过也就算了。唯一怕的是不知根底的“凶”。谁知道这是个什么等级的“凶”?可一想自己已经是48的人了,为了个本命年去改名字,说出来不让人笑掉大牙?他就没改。不料这一年果然运程不佳,倒霉事不断。真是命里注定的吗?

    先是夏天的水灾,他的老家被淹。尽管没有人员伤亡,但房子塌了,必须重新盖。弟弟来信说希望他能支持一下。有什么好说的?别说是弟弟开了口,就是不开口,他也得主动表示一下。于是取出一千块寄了回去。但接着,老母亲摔了一跤,胳膊折了。老母亲和妹妹住在一起,平时他少有照顾,现在病了,他还能不管吗?他想马上把老母亲接到他们这儿来彻底检查一下。可老婆不愿意。老婆说他们儿子今年考大学,老母亲一来势必要影响儿子复习。他想想也对,儿子考大学可不是小事。尽管儿子是他们学校的尖子,但他给儿子定的目标也很高:非清华即北大。所以仍不能掉以轻心。他就给妹妹写信说明了一下,并再次取出一千块寄了回去。

    本来就不多的积蓄,一下子下去两千。老婆不说,他也心疼得慌,他只能竭尽全力地给儿子复习了。说给儿子复习其实也就是陪着儿子。他虽是个老高中生,可现在的课都学得很深,题也都出得很刁钻,他早已不是对手了。好在儿子很努力,也很自觉,人看着一点点瘦下去。他相信儿子能考上,否则就在高考前让学校保送他上省里那所大学了。

    不料儿子不仅没能考上名牌,而且连本科录取线都没上,5分之差。雷石生痛心疾首,这辈子多少次仕途不顺,他都没这么难受过。因为他知道责任在他。本来儿子想免去这“黑色7月”的折磨,直接进大学的。那所大学都来看过他的档案了。可他坚持要儿子参加统考。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他儿子是重点学校的尖子生,如果只进个一般大学他觉得太掉价了。这下好了,鸡飞蛋打。

    雷石生很内疚,亲自跑去打听。得知原来那所愿意直接收儿子的大学倒有个自费专业,学什么对外贸易,据说还比较吃香。但一上学就得交5千,以后每学期还要交。读四年的话前后加起来得花上2万多。雷石生和老婆连续几个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商量到底交不交这个钱。要交的话,他们就得彻底清仓了,并且以后也得过紧日子。

    最后夫妻俩还是决定交。

    雷石生想的是,儿子这次差5分没考上,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牵累的,要是还舍不得花钱给弥补一下,将来耽误了儿子的前程,后半辈子还能安宁吗?还有,怎么向外人交代呢?尖子生连个普通本科都没考上?

    老婆早就心软了,她说儿子已经尽了力,人也不笨,这次主要是临场发挥差了点儿,连续几个月的复习,弄得太紧张了。钱可以再挣,把儿子的前程影响了就不好办了。于是他们一致同意将存款全部取了出来。

    儿子被父母的这一行为感动得流了泪,当即向他们表示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学点真本领,毕业后好好找份工作,让爸爸妈妈好好过个晚年。雷石生听了这一串的“好好”也动了感情,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爸爸就知足了。老婆更是把儿子亲了又亲。一家人为此很是凝聚了几天感情。

    照说蚀财应该免灾。可雷石生觉得这话对自己不灵。他几乎把财都“蚀”光了,倒霉的事情仍在发生。比如,他在仕途上又一次受挫:眼看着要到手的处长宝座,竟被那个年纪轻轻的小方抢了去。对他来说,这一“挫”是很严重的。因为年龄摆在那儿,以后他就是想找“挫”受,也不大有机会了。

    如果雷石生不是时刻想着今年是自己的本命年,倒点儿霉很正常的话,他的精神早就垮了。

    雷石生神情沮丧地站在黄昏的街上。街上人来车往,拥挤嘈杂。大家都急着回家,没有谁注意街边上有一张沮丧的脸,更没人知道“神”曾对这张脸说过什么。只有一个放学的孩子从他身后绕过来时,抬头看了他一眼。

    雷石生没理这孩子。他在想,这丢赛车的事,可不是用本命年安慰自己一下就能了的,他得给老婆一个交待。因为这是老婆在今年初他的生日里买给他的礼物,而且是因为本命年才买的贵重礼物。他却把它丢了。这等于丢了老婆给的护身符。当然,他也可以找到很好的解释理由。他下班路上看到一家商店里挂着处理踏花被的牌子,就停了车去看。他曾听老婆说家里缺一床薄棉被。这本是关心集体的表明。谁知小偷的动作那么快,十来分钟的工夫,就把车锁撬了。真是他妈的贼。

    雷石生心里非常难过,或者说非常压抑。他从丢车的地方夹着踏花被步行往回走。偏又遇上雪上加霜的事:过马路时,他明明走的人行道,一辆面包车飞快地开过来,司机竟啐了他一口,好像嫌他挡了道。这真让他想不通。难道人倒霉了脸上能看出来吗?

    到了家。老婆见他回来了,就说,刚才你们方处长来电话了,有事找你。他不满地嘟囔,什么方处长?小方!

    雷石生最听不得谁叫那个年轻人方处长。想当初刚分来的时候,他可是叫雷石生老师的。不过气归气,他还是马上搁下被子去回电话了。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又会有什么事?

    电话通了,他省略了称呼说,“你找我?”

    方处长说,“是。今天上午有件事忘了告诉你,部里让你明天和部长一起去某某县深入基层。”

    他马上本能地说,“怎么叫我去?其他人呢?”

    方处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副处长,又是处里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方处长说,“本来是想让年轻人去的,可最近他们频繁出差,总要给他们一点休整的时间。”

    雷石生还是不吭声。

    “你今年基本上没有外出过,再说”,方处长颇有意味地补充说:“你可能也知道,部里要新建一个处级办公室,正在考虑主任人选。”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雷石生心里就有气。他妈的竟然轮到你来诱惑我了。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发作。他毕竟还没气到要从此放弃仕途的地步。能在退休之前混上个正处,是他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局了。在机关那么多年,他自然懂得和部长出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何况是这种关键时刻。方处长不就是因为跟着部长下去了几次充分显示了才干,才爬到他头上的?

    可是……他又想起了朋友谢的教导:今年最好不要外出。如果外出,最好不要坐飞机。而刚才方处长说的某某县,虽在本省,因火车不能直达,所以机关里的人去那儿,通常都是坐飞机,且是那种比较小的飞机。一年只剩个尾巴了,可别在最后这一两个月里出什么事。命还是比官重要。去他的主任吧。

    雷石生在很短的时间里确定自己一定不能去,就说,“方处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最近确实不能离开,我的老母亲马上就要来了。她老人家快80岁了,平时我很少孝敬她的。昨天收到家里的信,说就这两天到。我要是不在就说不过去了。”

    他说得非常诚恳。方处长犹豫了一下,说,“既然是这样,我当然不能勉强你。人之常情嘛。不过,你以后可不要说我有好事不想着你呀?”

    雷石生连忙说:“不会不会。我还得谢谢你的关心呢。”

    放下电话,老婆马上就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妈要来?雷石生说,这是我临时决定的。总得找个理由推掉出差呀。老婆不悦说,我倒觉得你该出去走走,一天到晚在家疑神疑鬼的。雷石生顾不上反驳老婆,说:“我这就去打电话叫妈来。不然就露马脚了。”

    可一出门找车,雷石生才记起丢车的事还没向老婆汇报。他只好又回转身来。老婆问他怎么?他怎么也说不出丢车的事,就推口说电话明天到办公室去打,好省点钱。老婆信了,就叫他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想尽力说些让老婆开心的事,铺垫之后再讲丢车事。可搜遍脑海想不出一件开心的事。转而一想,讲讲自己倒霉的事也许效果更好,老婆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他叹口气说,咳,今年这本命年真是,倒霉的事儿不断。老婆听惯不惊地问,又怎么啦?雷石生就把那些工作上的小挫小折拿来说了一番。老婆说,这些算不了什么。你别把什么都往本命年上靠。我不是本命年,你那些倒霉的事我不一样受着?你们方处长是本命年,不照样升了官?那些比你倒霉的人,也不见得就是本命年嘛。雷石生说,我还有更倒霉的事没跟你说呢。老婆说,我就不信,咱们一家都没病没灾的,还能有什么更倒霉的事?雷石生赶紧说:我的赛车给人偷了。老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老婆说不出话来,也不骂他,他反而愧疚得不得了。他知道老婆给他买这辆赛车,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他们收入不高,平时一直过得很节省。儿子上大学又耗去了他们的全部积蓄。老婆是拿了全部私房钱买的。这一义举基于三个原因,一是雷石生的旧车实在是不能骑了,二是他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三就是因为他的本命年。老婆想让这车给他带来喜气,免得他老是觉得自己很倒霉。

    老婆终于说,看来你就是骑旧车的命。我可是没钱再买新车了。你自己到旧车市场上去买一辆吧。雷石生非常感动,又不知怎么表示,就安慰老婆说,也许过几天公安局抓获一个盗车团伙,就把我那辆车找回来了。老婆笑笑,不再说什么。雷石生扒了两口饭,一眼又望见墙上那张年画。年画是他特意买的,上面有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底下写着四个字:“鸡年大吉”。他心里不由得悻悻:大吉个狗屁!

    今年初部里有两位老处长要退休了,其中一个就是他们处的。雷石生已经当了5年的副处长了,早被人含含糊糊地叫做处长了。起先他根本没为这事多用心思,觉得那不是明摆的事、顺理成章的事、水到渠成的事吗?可没想到忽然间钻出个竞争对手来,就是他们处里的小方。这人平时不吭不哈的,没看出有什么大本事。可最近却常常被部长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说他有创新意识,有现代意识。意识这玩意儿又看不见,部长说有就有。雷石生从中看出了端睨,心里急起来。他就专门找了个时间,去和老处长谈心。

    在过去的5年里,他这个副处长的主要工作,就是为老处长补台。有几回还“补”得相当重要,他相信老处长不会忘记的。但老处长听了他的担忧,却说了句让他更担忧的话。老处长说,现在的政府机关,越来越要求年轻化了。你看我还差3个月呢,都退下来了。雷石生说,可我今年才48啊,按报上的说法正值壮年。老处长有些惊讶地说,你还不到50吗?大概你平时不爱动,又很少下去,所以给大家的印象就是比较老吧。雷石生沮丧地说,处长,跟您我就不说假话了。您知道我这次要赶不上,以后就没机会了。小方他毕竟年轻,才36,比我小整一轮呢。老处长说,现在不兴论资排辈了。部长还比我小8岁呢。不过……老处长终于记起旧情,安慰道:如果部里征求我意见,我会推荐你的。

    然后老处长又具体给他出了些主意,其中包括主动承担处里的工作,拿出负责的劲头来,给大家造成一种既定事实的感觉。因为据他所知,部长心里也矛盾,就看他们俩这段时间谁占上风了。

    雷石生从老处长家出来,马上给自己定了几条措施。其中包括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不倚老卖老;大胆分配工作,时常召集大家开会等等。一不做,二不休,他马上开始行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重印名片。过去他的名片上印的是副处长,现在他要在后面加一个括号,写上“代处长”。老处长以前曾在处里宣布过的:他不在期间,工作就由老雷负责。现在就是他不在期间嘛。

    没想到这一切措施都成了瞎子点灯白费蜡。那个小方既会操作电脑又懂外语,成了部长提倡的“现代化管理人才”。而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笔头子来得快。可也怪了,以前他写的各类文件或讲话提纲,总是一稿通过,现在却是三稿都难过。而且还发生过写好的文件放在抽屉里,却怎么也找不到的事,害得他又熬夜重写。他就这么败下阵来。没有硝烟也没有血光,却伤势严重。

    有那么个把月的时间他迟到早退不请假外出。直到一个多月前,他听说部里又要成立一个新办公室,缺个主任。他才重新恢复工作。

    第二天上班,雷石生提前来到办公室,趁着没人,给妹妹打了个长途。他让妹妹把老母亲送来,说他最近比较空,可以带母亲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顺便让母亲散散心。妹妹说她这两天恰好有点儿忙,在搞年终结算,最快也得一个月后。妹妹是个有高级职称的会计师。雷石生表现出很急的样子,妹妹就说,那你不能来接一下吗?也就花一星期时间。雷石生想,自己今年不宜出门,再说等接来还不是晚了。于是他推口说最近处长不在家,他不能离开。妹妹说,那就等我忙过了吧。

    放下电话雷石生想,怎么搞的?真想让她来了又这么困难。是不是妹妹不高兴自己上次没接母亲来?回想一下妹妹刚才的口气,又不像。管他呢,推后就推后吧,谁还没个说话不算话的时候?再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自己说老母亲要来不过是个借口。都这个年纪了,还怕那么多?

    坐在办公室里,雷石生总觉得心里不对劲儿。思来想去,可能是昨天丢了车的缘故。他就想给他朋友谢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件事。

    雷石生的这个朋友谢,也是个机关干部,而且和他同属一个“口”。只不过雷在省里,他在市里。有一次两人一起开他们这个“口”的工作会,分在一个房间。晚上无聊,朋友谢就说给雷石生算命。一算,哇噻,真是准!连雷石生几时结婚、孩子多大、父亲早死都算出来了。雷石生从此很佩服他,有拿不准的事都要先打电话问问他。今年年初,雷石生专门请朋友谢到家里来算了一回本命年的运程。谢仔细地给他说了他今年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和若干注意事项。他全部记下来了,总之一句话,这一年要小心谨慎地活。朋友谢说,他这一手,是他的爷爷传给他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并且说,凡是应验了的,一定记着告诉他,他好记录下来,加以总结提高。

    此刻雷石生就想打电话,告诉谢他给自己算的本命年的倒霉事都应验了。问题是朋友谢叫他做的几件事他也依着做了(比如把床调一个头,脚对门;把炉台也换个方向,朝西放。)可为什么还是不能避免?不过有两件事他是打了折扣的。一个就是前面说过的改名字。他觉得年纪大了没改,就悄悄取了个“雷米禾”的名字写在一张存款单上,存在银行里以替代户口上的名字。另一个就是朋友谢叫他在腰上系一条红带子的,他觉得有点儿好笑,就擅自作了些小改变,买了三条红裤衩来代替。是不是这两个折扣打坏了?如果是系上红带子,他的老母亲就不会在远方摔跤?改了“雷石生”儿子就不会差5分上分数线?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想请教一下朋友谢。

    如果真的不能打一点儿折扣,他得马上更正。别在最后一两个月里再出什么事。朋友谢说过,只要顺利地把这个本命年过了,他往后的日子都比较平顺。大约可活到85。老婆曾笑问他活那么长干什么,他当时颇幽默地回答说,看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啊。那时候心情好。

    雷石生把电话打过去,对方说谢出差去了,要个把月才回来。

    他觉得很扫兴,只好把心事又重新装回到肚子里。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耳朵里塞着随身听嘴里哼哼着走了进来,后面又陆续进来两位。雷石生明白上班的时间到了,今天上午是集中学习。他连忙起身去卫生间,生怕小伙子的流行歌曲钻进他耳朵里。这个小伙子是今年才分来的大学生,专门负责微机室。办公室的人叫他“晃眼儿刘德华”。起初雷石生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才听人解释说因为这小伙子晃一眼看上去很像那个香港歌星刘德华。雷石生当然不知道刘德华是谁,但他总觉得像个香港歌星有什么好?但“晃眼儿刘德华”对这个称呼却很满意,一叫就应。

    他从卫生间返回时,“晃眼儿刘德华”还在哼哼。声音虽然很小,但因为他就坐在雷石生身后,雷石生就觉得如芒在背。他转身在小伙子肩上拍了一下,小伙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说了声“SoRRY”,不再作声。处里的人都知道雷石生是最烦流行歌曲的。他“代处长”期间,曾明令禁止在办公室唱流行歌曲。后来小方上任后,竟亲自在办公室哼哼起来。当然是工间休息的时候,但雷石生还是很不满,又不好发作。就尽量躲开。

    学习休息时,方处长对几个年轻人说,机关要在元旦举办卡拉oK大赛,一等奖1000,二等奖500,三等奖300。而且只要处里有一个人参加,这个处的每一位同志都可以分得50元奖金。据说这是为了鼓励参与。“晃眼儿刘德华”自然很兴奋,说自己一定报名,为同志们把这笔外快挣回来。大家就一起为他鼓掌。只有雷石生不吭声。他简直想不通,怎么搞个唱歌比赛还得靠钱来鼓劲儿?过去这种事大家都是争着参加的。他年轻的时候还当过大合唱的领唱呢。哪里说过什么钱,只觉得是一种荣誉。他很想就此说点儿什么,对大家进行一下集体主义教育。但忽然想到现在自己不代处长了,遂作罢。

    这时有人就说,雷处长,你不参加一个?听说你也很会唱歌呢。雷石生本来就心里有气,于是很不屑地说,我哪儿行呵,现在这些歌我连听都听不懂。偏偏“晃眼儿刘德华”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就说:嗨,现在的歌才好唱呢,跟着听两遍就会。连我们家那个两岁的小外甥女都会唱。要是哪个连流行歌曲都不会唱,可真是一点儿音乐细胞都没有了。他一边说,一边哼哼着往外走,大概是去卫生间了。

    他却不知道这句话把雷石生长期以来对流行歌曲以及港台歌星的憎恨都引发了。雷石生狠着劲儿说,我看要唱流行歌曲没那么容易吧,起码得具备三个条件:一是脸皮厚,二是嗓子破,三是没文化……对不对?那些都叫歌?一没旋律二没词章的,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虽然脸上挂着笑在陪他打哈哈,心里都紧张起来,生怕“晃眼儿刘德华”听见了跟他翻脸。方处长沉吟了一下,终于忍住没有反驳他,领导应该大度一些。他岔开话说,好了,咱们不讨论这个了,还是接着学习。

    但下班的时候,“晃眼儿刘德华”从雷石生身边过,笑嘻嘻地说:“雷副处长,你看上去挺年轻的,怎么就到了更年期呢?”他特别把那个“副”字和“更年期”这个词咬得很清楚,把雷石生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回家跟老婆一说,老婆反说是他不对:各人有各人的爱好,你去损人家干什么?再说我也不认为流行歌曲像你说得那么糟。你儿子也喜欢唱呢。

    雷石生不想跟老婆吵,只好气鼓鼓地拿起报纸看。可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难道本命年的倒霉事还包括受窝囊气吗?这一点朋友谢可没说过。他现在真觉得全世界都在跟自己过不去。好在就剩两个月了,耐心等待吧。

    过了一个月,也就是临近元旦的时候,妹妹果真送母亲来了。母亲的胳膊已基本上好了。妹妹说全靠母亲平时身体好,爱活动,所以恢复得比较快。母亲却说是观音菩萨保佑的结果。母亲从年轻时就一直信佛。

    晚上一家人吃过饭,就坐在一起聊天。儿女再大,在母亲面前也是孩子。雷石生见70多岁的母亲依然十分硬朗,想到自己的本命年也要过去了,心境明朗起来,笑模笑样地坐在那儿,听母亲说他小时候的种种顽皮和笨拙。妹妹则不时地在一旁添油加醋,惹得老婆和儿子直乐。儿子听见奶奶叫父亲“狗子”,更是乐得前仰后合,恨不能跟着叫上两声。一家人很是开心。

    聊着聊着,母亲忽然从怀里拿出个红像章来,上面系着根红丝带。她递给雷石生说,狗子,这是我来之前专门到庙里去给你求的,让老法师加赐过的。可保佑你平安吉祥。

    雷石生接过来一看,是观音菩萨的像。他就半开玩笑地对母亲说:“你早点儿拿给我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今年可以少倒很多霉。”

    母亲说:“早拿给你干什么?我一直记着呢,你明年就48了。本命年。早年有个算命先生说,你48岁那年有个坎。”

    雷石生笑道:“妈你真是糊涂了。我今年就是48,本命年都快过完了。”

    老母亲一瞪眼说:“你妈再糊涂,也不至于弄错你的年龄。你今年47,明年才48。”

    雷石生的老婆听到这儿忍不住插话说:“可按户口本写的,石生今年是48岁呀。他不是属鸡吗?”

    老母亲说:“他哪儿属鸡呀,他属狗。戊戌年生的。要不小名咋叫狗子?”

    雷石生一想,对呀,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母亲是一直叫自己狗子的,连妹妹有时开玩笑也这么叫。以前他一直以为母亲取这个名字是按传统习俗,越贱的名字孩子越好养,就从没和自己的属相连起来想过。

    妹妹说:“我也觉得你应该是47。要不怎么和我差3岁?”

    雷石生疑惑说,“那户口上是怎么弄错的?”

    老母亲说,“谁知道。反正你是农历戊戌年三月里生的。你大哥比你大两岁,是丙申年生的,属猴。他明年就50了。你们仁孩子两年一个,我不会记错的。”

    妹妹说:“会不会是咱们老家一直讲虚岁,就搞错了?”

    母亲想想说,“是不是你那年出来读书的时候报了虚岁?”

    雷石生无法记起了。他13岁就离家到镇上念书,过去30多年了,什么都模糊了。但他开始相信,自己的确是47,是该属狗,而不是属那个高高挂在他们家墙上的鸡。

    雷石生忍不住“嗨”了一声,好像很沮丧似的。

    妹妹开心说,“这有什么不好?你应该高兴才是。现在的人不都恨不得把自己说小吗?尤其你们当官的。”

    一说到当官的,雷石生就想起自己为了这个所谓的“本命年”,已经放弃了这次竞争主任的机会,心里更加沮丧。他看着老婆,老婆看着他。此时也只有老婆能明白他的复杂心境了。好不容易熬过一个本命年,又出来一个本命年。难道明年还会有更倒霉的事等着他吗?

    他感觉到脑子里一片麻木。

    夜里雷石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把一年来的大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竟是自己今年并没有倒太大的霉:水灾虽然冲了房子但没伤着人,母亲虽然摔了一跤但无大碍,儿子虽然没考上分数线但总算进了大学,自己虽然没升成处长但也没降级。

    看来今年的确不是本命年,应当小心的是明年。雷石生按捺不住爬起来,摸黑拉开抽屉。老婆睡意朦胧地问他干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摸到手的那个红色观音像,放到了自己的枕下。

    然后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