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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臣,即是被皇上狎玩的身边人。

    西洋歌剧有一部《弄臣》,很有名。遗憾的是只听过其中的个别曲子,却从来没有机会一睹整出名剧。

    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世界三大男高音聚首京城,在故宫午门的演唱会上,我们在转播中,听到这部歌剧中那首题名《女人多变》,有点卖弄,有点轻佻的咏叹调。连我这等五音不全的听众,三下两下也能跟着哼唱,可见是如何的雅俗共赏,琅琅上口了。难怪歌剧作者威尔第对他的神来之笔,得意非凡。导演、演员都想先睹为快,可他拒绝了。直到首次公演的前几天,才拿到排演厅来。他倒不是具有版权意识,而是担心被传播出去,破坏首演效果。所以,深藏不露,秘而不宣。

    这出根据雨果原作改编的,有诱拐、有绑架、有刺杀、有女扮男装的戏,有调情、有私奔、有幽会、有盛大场景的歌剧,于1851年3月11日在意大利威尼斯正式演出,成功和轰动,欢呼和鲜花,作曲家被拥到舞台的灯光前亮相,大批娱记提出许多有聊和无聊的问题,自是不必细说的了。最令人感奋的是,歌剧散场,芬尼斯剧院的大门打开,这支咏叹调的旋律,一下子就唱遍了威尼斯的大街小巷,和那种叫做“贡多拉”的游船上。好的作品,从来是不胫而走的。于是,那位驼背弄臣利哥莱托的形象,便随着威尔第音乐的流传,走向世界。

    “弄臣”,在英语中,为jester,与小丑的fool,两者词义相通。在中世纪的欧洲,这是一种以逗主子为职业的滑稽表演者。上自国君的宫廷,下至王侯的府邸,都豢养着这类吃闲饭的人员,以插科打诨,装疯卖傻,博得主子开怀一笑,讨一份赏,混一碗饭。虽然这类人自视不是奴隶,是艺术家,但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身份下贱,嬉皮涎脸的行止,甚至比奴隶更被人鄙视。

    据《不列颠百科全书》对于“弄臣”一词的解释:“其或真或假、装疯卖傻的动作和语言,使他成为逗人的笑料并取得贬低或逗弄其主子的特许,甚至对最尊贵的主人亦是如此。从埃及法老之日起直到18世纪,职业小丑一向得宠,从墨西哥的阿兹特克人的社会到欧洲中世纪的宫廷均有其一席之地。小丑常常是畸形的,或为侏儒,或为跛子。”

    在这个地球上,凡皇权或王权进行封建统治的国度,就必然有弄臣或类似弄臣的人出现,犹如有粪的地方,必然有蛆一样。由于威尔第《弄臣》的广泛影响,大家只知道西方的弄臣,认为弄臣为西方的特产,孰不知国货的弄臣,历史更悠久,数量更巨大,老外的jester,fool,在敝国,三千年前就出现了。

    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中的淳于髡,优孟,优旃,不就是《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畸形的,或为侏儒,或为跛子”的“小丑”吗?

    “淳于髡,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优孟,故楚之乐人也。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

    “优旃者,秦倡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

    “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

    据上所引,无论从形体的缺陷看,从他们所起到的诫劝效果看,东方和西方都有过这类弄臣。

    人类社会的进化,出现jester,fool,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在原始蒙昧时期,巫师曾经是沟通天上和人间,半人和半神的载体,在举行祷祝仪式那刻,在念念有词作出神谕那刻,具有一种凌驾于部落首领的地位,也颇神气活现的。你是酋长,不错,可在我巫师作法的时候,你不得不领受我代表上天的赐福,俯下你的头。后来,宗教代替了巫师,但承袭原来那个神谕角色作用的,就由戴面具和不戴面具的小丑,或索性由俳优来担任。因此,相沿成习,以往那种对酋长首领的暂时特权,多少仍保留一点。所以,在特定的场合,例如舞台,使用贬低,讽刺,逗弄,嘲笑的语言,作出大不敬的举止,即使出格,统治者也不罪,一笑了之。

    后唐庄宗以帝王之尊,被掴耳光的故事,就是典型的例子。

    在中国历史上,很有一些不务正业的皇帝,李存勖算是一个。此君有表演欲,有戏子癖,在宫廷里专门养了一个戏班子,日“与优人共戏于庭,以悦刘夫人,优名谓之‘李天下’,尝因为优,自呼曰‘李天下,李天下’,优人敬新磨遽前批其颊。帝失色,群优亦骇愕,新磨徐曰:‘理天下者只有一人,尚谁呼邪!’帝悦,厚赐之”。(据《资治通鉴》)

    碰上这样二百五的皇帝,老百姓的水深火热,也就可想而知。

    但是,这类以形体动作,以嘴巴功夫,获得君主青睐和眷顾的弄臣,只是弄臣的一小部分。而以色相诱惑,以肢体缠绵,获得帝王宠幸和恩渥的弄臣,才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弄臣。外国宫廷里的弄臣,多为前者,中国宫廷里的弄臣,多为后者。他们对帝王,君主,政权,体制,所产生的影响力,所起到的坏作用,是相当可怕的。

    司马迁作《史记》,将《滑稽列传》放在《佞幸列传》的后边,这次序之差,并非无意的安排,而是这些几乎日日夜夜与帝王“共卧起”的弄臣,是帝国宫廷中最黑暗的渊薮。连太史公也十分酸溜溜地叹息:“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史记·佞幸列传》)

    司马迁当然也是弄臣,他的命运不佳,甚至比不上同姓的司马相如在汉武帝跟前吃香,更不用比那些佞幸类弄臣了。“弄臣”一词,在《史记》中,见于《张丞相传》,“文帝度丞相已困通,使使者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释之’”。这个“通”,即邓通,就是一个以男色侍人的弄臣。汉文帝太畸恋于他了,赐给他矿山开采权,成为巨富。

    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帝王,常具有同性恋的变态心理。所以,龙阳之兴,断袖之癖,男色之风,也是宫闱中颇见不得人的秽史。据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有关佞幸与帝王性生活的记载,不可胜计:

    如“无他伎能,不能有所荐达,独自谨身以媚上而已”的邓通;

    如“武帝为胶东王时,与王学书相爱。始时,常与上共卧起”的韩嫣;

    如“与上卧起,其爱幸埒韩嫣”的李延年;

    如“以外亲亲近,其爱幸不及富平侯张放,放常与上卧起,俱为微行出入”的淳于长;

    如“常与上共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其恩爱至此”的董贤。

    据潘光旦译注霭理士《性心理学》一书附文,除上述诸人外,荦荦大者,尚有高帝的籍孺,惠帝的闳孺,文帝的赵谈、北宫伯子,景帝的周仁,昭帝的金赏,武帝的韩说,宣帝的张彭祖,元帝的弘慕、石显……这些汉代的佞幸弄臣,都是与帝王“共卧起”的同性恋伴侣。

    由此可见从周秦起到明清止的历代王朝中,以情以色侍候主子的佞幸,曾经是一个很发达的行业。这些以色侍人的弄臣,为赢得主子的爱幸,讨得主子的欢心,其行为之不耻,其人格之卑污,其为民众之所不齿,其顶风臭四十里的名声,以及可想而知的后人责难,他们是毫不在乎的。只要能在权力的盛宴中分一杯羹,那丑恶的嘴脸,狼藉的恶行,无不令人发指。

    严格地说,西方的jester也好,fool也好,只是一种初级阶段的弄臣,靠嘴上功夫,逗得帝王开心,停留在搞笑层次,比较低档。中国帝王之豢养弄臣,可以上溯至纪元前数百年。司马迁于公元前一世纪开始写作《史记》时,耶稣尚未降生在马槽里,又隔了几个世纪,巴黎的贵妇,仍盛行在马路上随便小解,将裙子一撒开,蹲下来就把事办了。欧洲国家的统治者,别看现在人五人六,那时,恐怕连弄臣的概念还不具备咧!

    所以,继滑稽,佞幸两类弄臣以后,以美文颂德,以华章炫饰,获得统治者的赐赏和褒奖,以辞赋,以诗词,以文章,以论著为主子服务的第三类弄臣,算得上是我们耍笔杆子的翘楚之辈,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其中许多人,虽为弄臣身份,但却是文学的扛鼎人物。当屈灵均为楚怀王所宠幸之时,当司马迁为汉武帝所重用之日,那时的欧洲,男人穿树皮鞋,女人戴贞操带,才走出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刚踏进文明世界的门槛。对于文化或文学弄臣的觉悟晚,起点低,望尘莫及,是不足为怪的。

    在魏玛公国,文学大师歌德,作为伯爵,伯爵夫人,伯爵小儿子的枢密顾问,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弄臣,雅一点,叫做词臣。恩格斯对他所扮演的角色,有一段精辟的议论:“我们并不是责备他做过宫臣,而是嫌他在拿破仑清扫德国这个庞大的奥吉亚斯牛圈的时候,竟能郑重其事地替德意志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廷,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和寻找menus Pisirs(一些无聊的欢乐)。”这是发生在公元19世纪的事情。在中国,公元前一二世纪,如屈原、宋玉;如司马迁、司马相如;如邹阳、枚乘,早就是正式领薪水的“文学侍从”,或受皇帝王侯雇佣的“御用文人”。司马相如在长安不得要领,梁孝王来长安,把他招聘去做词臣,后来王死,失业,又回到首都,通过狗监杨得意的这位下三烂的老乡关系,在汉武帝跟前说了几句好话,专业为皇帝皇后写赋去了。

    第一类弄臣为侏儒,第二类弄臣为基佬,将文人划入第三类弄臣,不免难以下笔。这一点,司马迁很清醒,尽管知道这是辱没门楣,玷污先人,糟蹋名声,无颜见人的羞耻。但是,这又是无情的真实,他在《报任安书》中悲叹,老兄,说穿了,俺不过是“主上之所戏弄、倡优所蓄”的玩艺儿罢了。

    魏晋以前,中国没有独立人格和文格的文学家,他们只能依附于国君和贵族才能生存,惟主子之命,为文,为人,这是完全的“文学弄臣”。魏晋以后,三曹父子自己是文学家,因此,文学家可以不完全依附于一个主子。如嵇康,阮藉,何晏,虽然也做官,在文学上,却有相对的自由写作空间,不是你司马师让我写什么我必须写什么,而是我想写什么才去写什么,不专门为主子服务。从此,中国文学便有了在朝,在野,身处廊庙,还是放逐山林的分野。

    但是,文人想在孔庙祭祀大典上分得一块冷猪肉吃,成为宫廷词臣,仍是穷其一生努力追求的目标。明清两朝,一位翰林院学士,能够混到武英殿为皇帝侍读,为太子侍讲,是做梦都会乐出声来的美事。讲罢功课,赏一顿工作餐,御厨未必肯为先生们认真其事地煎炒烹炸,但他们吃起来,比吃龙肝凤髓还过瘾,还荣耀。我们经常读到这类感恩戴德,肉麻而有趣的诗,文人之“贱”,有时也蛮可乐的。

    中国封建统治,长达数千年,中国历史上的弄臣总量,其中当然包括“贱不唧唧”的御用文人,加在一起,为数相当可观。因此,在谄君媚主的“贱”文化领域中,“马屁学”之登峰造极,“溜舔学”之深厚造诣,“无耻学”之发达蓬勃,一门“弄臣学”,始终处于世界领先地位。

    西洋歌剧《弄臣》中那位伯爵的弄臣利哥莱托,最后弄到“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实”,证明他“弄臣学”这一门功课,肯定是个不及格的学生。中国人本来就精,中国的弄臣,尤为精中之精。在敝国历史上,凡弄臣,像利哥莱托这样玩失手的笨蛋,几乎没有。至于屈大夫最后投江,太史公最后被腐,那是极个别的例外。谁让这二位不乖乖地当他们的弄臣,非要“拔份儿”呢?就如弘历斥责纪晓岚一样,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弄臣罢了,是朕的玩艺儿,竟然敢对朕下江南说三道四,摸摸自己脖子,是不是痒了?纪晓岚一见龙颜大怒,把头缩回去了。这两位还梗着脖子,那就只有吃“拔份儿”的苦果了。

    但是,拥有数千年封建史,拥有大量“杰出”弄臣的中国,却找不出一部堪与威尔第《弄臣》相比美的专门写中国弄臣的戏,不能不说是美中不足。我想,不是过去的艺术家低能,也不是当今的编导无能,而是中国文人的大多数,不是做了弄臣的,就是想做弄臣的。做了弄臣的,不想丑化自己,想做弄臣的,也不会往自己鼻子上抹白粉。即使真正觉得没戏成为弄臣者,也只是躲在床底,诌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类诗句,宣泄一点怒而不怨,哀而不愤的小牢骚,也不至于拿弄臣开涮的。万一哪一天,皇上想跟你切磋切磋诗词歌赋,来了一顶小轿,邀你进宫,抬进东华门里,爱新觉罗赐你爱卿平身,与你唱和,说不定赏你一个美女,纪晓岚就有过这份御赐的艳福。你骂够了弄臣,这时,你的脸面往哪里搁?所以,中国甭想找到弄臣戏看,也是一桩无可奈何的憾事了。

    总而言之,为弄臣者不笑话弄臣,不为弄臣者也不必笑话弄臣,为弄臣者用不着得了便宜卖乖,不为弄臣者也无须嫉妒弄臣的吃香喝辣,因为,写作这一行业,几乎无规律可循,写作者的命运,也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样立竿见影。为弄臣者不一定写不出传世之作,不为弄臣者也未必就能写出了不起的东西,为弄臣者太快活了也许只能写打饱嗝的文学,不为弄臣者不那么快活说不定倒能写出一点历史的真实。

    他走他的路,你过你的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对文学史而言,后人不在乎你身份是不是弄臣,而在你写的是不是文学。只要作品流传下来,十年之内有人看,是作不得数的,二十年之内有人看,也是作不得数的。百年之内有人看,千年之内有人看,那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才是铁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一流,弄臣无妨,相反,你非常革命,你作品鸦鸦乌得很,最后大家什么都记不住,零,管个屁用?

    现在有许多其实为零的作家,作煞有介事的大师状,觉得自己在文学史上已经不朽,真是可怜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