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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报上知道,南斯拉夫的局势不平静。许多国家在帮忙想主意,出主意,改变主意。谁也说不上会发展到哪一步。为此我挂念起在那边的几个朋友来。

    对以前的南斯拉夫,我有许多可回忆的地方。1985年我到南斯拉夫时,感到那里自由空气颇突出,商品也算丰富。我在贝尔格莱德住的旅馆窗外就是个露天酒吧,从中午就上座,晚上是高峰,隔着窗户看到人们围着酒瓶争论政治,讨论经济,也可以看见有人坐在角落里弹吉他给他的狗唱歌。人们总要坐到后半夜才慢慢散去,有的人就一直坐到东方发白,我曾为此有点迷惑不解。“黑夜白天在这坐着,什么时候是干活时间呢?”其实我这是操的八杆子打不着的闲心。我去经济联合体看过,生产率不低,质量也属上乘。在当时比我国福利还强些。我在南斯拉夫商店买了件西装,不久我又在东柏林买了一件。两件相比,南斯拉夫的既好又便宜。还不是便宜三块两块,便宜一半还多。不过那是我初到南斯拉夫时买的。到离开时也涨了一半价钱了,南的通货膨胀也给我留下了印象。

    南斯拉夫人直爽,热情。这种性格跟他们的自由空气结合,就给我的印象更深。当然,也有使我这个东方人不太习惯的地方,比如中国人以前时间观念不强,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有点改变。我总以为这是中国人特有的缺点。到了南斯拉夫才知道,这里通知三点开会四点钟还没开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而且主持人并不为此道歉。在中国,如果来个外宾表示对我们某位历史名人很崇敬,不管我们个人有何不同看法,对客人的这番好意我们总是感谢。可有次我说要去参观铁托故居,一位自由派作家就对我作出个不屑的表情,冷冷的说:“我只搞文学,不搞政治,也讨厌任何政治权威和崇拜他们的人!”

    这些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喜欢不喜欢都与我不大相干。

    我是去参加在马其顿召开的“斯特鲁卡诗歌节”。我不是诗人,那边的朋友请我去,是有件事要和我协商。

    在前一年,我方和南斯拉夫签了个协议,各出一本对方的诗集。我们把中国诗稿翻译出来后交给南斯拉夫,请他们选编,他们已经出版了。他们的诗稿我们也翻译出来了,可还没出来。他们想快点出来。

    我们何尝不想早点出版?可是他们选的诗里,有一位作者算不算南斯拉夫人国际上颇有争议。对这诗人的争议。是由于对与他有关的那块领土有争议。这是场我们既不了解,也不想参与的是非。以前有人把他的诗选入另一国家的诗集里,我们请求对方割爱了,现在这边又编入集中,我们怎么出法?

    我就带着这么一脑门官司上了飞机。

    8月22日早晨上的飞机。飞了十六个小时,吃了四顿饭,经过莫斯科一站,到布加勒斯特又站了站,最后到达贝尔格来德是当日中午。这个帐怎么算法我始终没弄清。只觉得照样过日子,很有点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劲头。

    来接我的南斯拉夫联邦作家协会的外事秘书叫波芭。虽然头次见面,互相却都熟悉。因为我们俩是同行,都管外事。我们两家有长期的交流协定。每当访问南斯拉夫的作家回国后,总要在作协讲一下访问经过,参观心得。也带来南斯拉夫作家协会的要求和意见。他们总要谈到波芭。在他们口中波芭是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女人,而且非常年轻。

    有这个印象,一下飞机我就认出了谁是波芭。她站在中国参赞柴先生身边。三十来岁,举止高雅,亭亭玉立,顾盼神飞。她向我一招手我走了过去,握着她的手说:“你是波芭,关于你我知道得很多。”她笑笑指着身旁一个人说:“噢。你不会比她知道的更多!”身边这人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波芭介绍说:“这是我的女儿。”小姑娘就给我行了个屈膝礼。

    波芭宣布大家请到餐厅去吃饭,吃过饭继续上飞机,直接去斯特鲁卡。

    进到餐厅后我们又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位希腊诗人,他也不会说塞尔维亚语或马其顿语。只跟着我们一块吃,一块走,我们说笑时他跟着傻笑。还有一位是南斯拉夫联邦作家协会的秘书长伊万,伊万尼。南斯拉夫作家协会主席,并无固定的人选,也非专职人员,而是由各共和国的作协主席轮流坐庄。但秘书长是专职,真正主持工作的负责人。伊万,伊万尼曾任过多年外交官。他能把精明与善意完美的结合在一起,是很好合作的对手。我被安排坐在他对面。我们先碰杯喝了两杯酒。几句寒暄过后,他就说起主题来了,他说:“《中国当代诗选》他们已经出了塞尔维亚文本和马其顿文本两种文本,很受欢迎。但南斯拉夫诗选中国还没出来,这里的人很关心……”

    我心想还没出机场就开始了,这位朋友未免急了点。就轻描淡写地说:“唔,我们发现有一部分诗和以前我们出过的有些重复,也许要重新选择一下,所以就耽误了时间。”

    他冲我笑笑,波芭也冲我笑笑,他们两人的笑都是绝对友好的,连说话的口气都是充满善意的。他笑着说:“唔,怕不像您说的这么简单。其实我并不想和您谈这个,我只是告诉您我们对这事感兴趣,我想以后会有人要找您谈。”

    我看看波芭,她作了个手势说:“唔,你们会有足够的时间谈那些的,现在也许换个更有趣的题目谈谈更有益健康,因为你们都累了……”

    但是下边谈的一个题目仍然很棘手。这题目是小姑娘提出来的。她问我:“嫁给中国人是件很困难的事吗?听说中国人喝茶不放糖,而且不许养狗。这是真的吗?”

    我说:“唔,你为什么要操这个心呢?”

    她说:“我妈妈已经把我嫁给中国人了,我不能不打听一下……”

    这时坐在一边的柴参赞就说:“是的,这是我儿媳妇,上次波芭和我一起喝咖啡时我们定的亲!”

    柴参赞说完又用塞尔维亚语翻译给小姑娘听。小姑娘说她妈妈喜欢中国人,可是她自己不嫁,却把她嫁出去,这不公平。因为中国不许养狗,并且喝茶不放糖!

    我安慰她说:“不要紧,按中国法律,你结婚还得再等十年以上,那时中国很可能喝茶就放糖了,而且也允许养狗了。”

    吃完饭我们又登上飞机。乘了十六个小时飞机后马上又要登上飞机。实在有点疲劳。可是到了斯特鲁卡后我才知道,对我个人来说这天是最轻松的一天。从这以后,就是一连串紧张、疲劳,而且并不总是愉快的日子。

    第二天参加诗歌节的人全去湖边郊游、野餐和参观一个古教堂,正当我兴致勃勃的准备出发,来了位不速之客。这是位我们的同胞,在这里有了点年头,和马其顿文化界以致官场似乎都有点交情,他来告诉我一个消息和给我一个忠告,消息说明天,有位不小的人物要接见我们。这是一项殊荣,别的团都不接见,只接见我们,按南斯拉夫的制度,明年这位先生可能要当联邦的政要,这就更加重了接见的意义。他给我的忠告是,“如果谈起出诗集的事,最好痛快答应,不然引起不愉快,反馈到国内,责任就落到你身上。”我说:“照这里的意思出版了,引起另一家不愉快,追根一查,责任不还是落在我身上?”他说:“另一家要不满意,叫他也编一本书,把那位作家也编进去,咱们照出不就平衡了吗?”我说:“那他们两家不又因这本书吵起来吗?”他说:“他们吵他们的,碍不着你了不是?”我谢了他的好意,可也谢绝他的建议。我想中国人交友之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这件事上还是少跟着起哄好。让他双方去争吧,他们没争出结果之前我们少掺合,即使帮不上忙也别给火上浇油。

    这一来郊游我就没去。不光郊游没去,后来许多游览活动我都没能参加上,因为我必须参加各方面,各级别朋友们举办的宴会、酒会、招待会。这些会上总有朋友对我提出:“我们可不可以亲切的谈谈?”“友好的谈谈!”“坦率的谈谈。”“我们是朋友,不妨谈得尖锐点是吧?”亲切、友好、坦率、尖锐的结果是使我失去了许多欣赏美丽河山,古典建筑,风土民情,美味食品和漂亮女性的情绪机会。使我成了一个被说服,规劝,争取,斗争的角色。一个写的人没来由卷进国际是非里去,我为此扫兴。

    我就在这种扫兴的谈话之余去观察南斯拉夫生活,了解南斯拉夫人的。

    我参观了古老的教堂和奥斯曼帝国时期的驿站。这里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尽管历史不长,但对南斯拉夫民族的历史遗迹他们保护的极仔细认真,并为此骄傲。南斯拉夫人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对于大国沙文主义恨之入骨。他们谈到二次大战时,总是讲南斯拉夫游击队如何与德国法西斯奋战。不大说“感谢谁谁谁解救了我们”。因此,对于领导南斯拉夫人取得胜利的铁托,在多数人心目中仍是个英雄。当然因我去参观铁托故居,就呛白了我一顿的那类朋友,也是有的。不过那位朋友真正有趣的地方还不在这里。有趣的是他声称“只搞文学不问政治”,实际上却是个地道的但并不老练的政治家。

    有一天,贝尔格莱德一位出版家请我吃饭,吃到中间这位朋友带着情妇来了。头几天我俩在马其顿曾为诗集的事争论过,也算熟人了,我就向他伸出了手去。他却把脸一板说:“我问一个问题,在你没答复以前,我不跟你一起喝酒!出版我们诗集的事,你最后决定怎么办?”我说:“我们有协议在先,中国诗由你们选编,按对等原则,你们的诗稿当然由我们选编;我不认为有必要把我们选编情况告诉你。你们编中国诗时,我们没作这种要求!”他大声说:“不把某人的作品选进去,说明在领土问题上你们偏袒另一方。本来是文学交流,你把它引到政治轨道上去了,这很危险,甚至可能会引起战争,到时候这一切后果你要承担。请你注意,我是某共和国作协的领导人之一,说话是算数的。”我就对他说:“你应当把你的看法报告联邦作协负责人,请他来和我谈。只有联邦作协才和我会有对等交流的资格。顺便说一句,虽然中国人作事不喜欢别人指手划脚,但有机会听到你谈话我还是高兴,你说我把文学交流引上政治问题的轨道,这个说法很幽默,确实使我耳目一新。”

    宴会就这么不欢而散了。这事使主人很尴尬。并一再向我们说明,这位先生到来事先绝没通知他。第二天,伊万尼见到我,很难过的说:“我感到抱歉,那位先生的行动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说:“我相信。”他又说:“我希望你能相信,他不代表我和联邦作协。我们主张充分协商,寻找适当的办法。我对你已经有充分的理解,我相信你的好意和友情。”

    我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什么也没再说。

    他也像忘了刚才的话题,换了口气说:“喂,为你安排点轻松的活动好吗?你想去看看风景还是吃烤肉?我们两样都要好了。”于是请我去一个古堡玩了一天,然后到乡村饭店吃了烤肉。

    波芭见了我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她说:“我看出来了,你挺爱喝土耳其咖啡,明晚请你到我家喝咖啡去。我煮得比店里好,我可以教你。”

    我们在她家快乐的度过了一个晚上。她真的教了我煮土耳其咖啡,我还为此买了只专煮土耳其咖啡用的小锅。可惜回来后煮了几次都没成功。波芭是个带孩子过的独身女人,家里外头一个人,绝不轻松,可是她把生活调理得满有滋有味,工作安排得有条有理。总是一副乐天、满足的样子。南斯拉夫地处欧洲的十字路口,各民族交融机会多,是个出美人的地方。即使这样波芭也得算是美的。所以从她家里出来时,我们都由衷的祝愿她也相信她会有个更幸福的生活。

    除了波芭、伊凡、马其顿作协的主席扎多罗夫斯基、对外交流委员会主任马特夫斯基,都给了我极友好的宽慰和帮助。就在我们共同协商谅解下,棘手的问题在一年之后顺利解决了。在解决这件事的会上,我那位可爱的朋友,仍然坚持他一个人反对到底,而且拒绝在协议书上签字。有趣的是,按对方的制度,他不签字我们的协议照样执行。谁的事也碍不着。诗集以快速出版,送到了中国读者的手中。

    前些年有朋友从那里来,还带来伊万和波芭对我们的问候,近两年来往的人少了,就不知道他们生活得怎样了。看报上消息,我惦记他们。希望会有更幸福的生活。至于那位可爱的朋友,倒意外的在第三国听到他一点消息。据说他越是乱世越能发挥所长,活得满自在,除在南以外的国家发表作品外,已经又换了几个情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