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从表面上看毛草还是从前的毛草,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该干什么活还干什么活,见到翰臣时,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喊二少爷,但在毛草心里她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薛翰臣的媳妇。早晨翰臣出门去学堂,毛草会在心里叮嘱:“好生读书别贪玩。”白天手上正干着活,毛草也会在心里想象翰臣是在吟诗作对还是读经诵史;每天到了傍晚,毛草就盼着翰臣从学堂回来,抻长脖子不知要向院门口看多少回。天热时,她想象自己站在翰臣身后给他摇扇子;天冷时,她又在心里叨念他别忘加衣服;奇怪的是,看不到翰臣时,毛草觉得肚子里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看到翰臣时,她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时间长了,毛草肚子里的话就越攒越多,让她像吃撑了似的胀得难受。后来毛草再忍不住,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在地里挖野菜时,她就对菜说。

    毛草说:“菜呀,你们看不出来吧,俺已经不是原来的毛草了,俺许了人家,男人的名字叫薛翰臣。他是老爷家的二少爷,人品好,有才学,对俺也挺好的。俺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小时候玩过家家,总是他当新郎俺当新娘,现在总算凑成了一对。”

    在圈门口喂猪时,她就对猪说。

    毛草说:“猪哇,他如今学问又大了,大前天上午,冯老秀才拄着拐杖进了门,让老爷另请高明,说你这儿子我是教不了了。老爷以为儿子不听话惹先生生气呢,扯过翰臣就要打,冯老秀才拦住说,不怪孩子怪自己才疏学浅,能教的都已经教完了,不想再误人子弟。第二天他就进了隆兴镇的学堂,每天早出晚归来回走二十里路,也不知道他的身子骨吃不吃得消。”

    站在黄沙河边时,毛草就对河水说。

    毛草说:“河呀河,是你让俺和他定下终身的,你也算是俺的媒人吧,他现在书读得更大了,隆兴镇的学堂教不了,他就进了白城的预科班,听他们说往后还可能读到国外去呢!你帮俺想一想,他要是真去读外国书,会不会就把俺忘在脑后了?”

    不管毛草说什么,地里的野菜圈里的猪黄沙河的流水都不答话,虽然她把话说出去了,但肚子里还是觉得憋得慌。有一天下午,毛草在村南的沟边打猪草,远远地看见郭大强正在一面山坡上放牛,就把竹篮子挎在臂弯里走过去。

    郭大强放牛也不消停,毛草走过来时他正对着一头花牛拿大顶,脑袋冲下腿朝上冲着牛吐唾沫,见毛草过来他把双脚垂到屁股上,从裤裆上探出头冲她做鬼脸。

    毛草把篮子放下,背对着郭大强坐在一块石头上说:“大强,俺想和你说几句话。”

    郭大强说:“草儿,有啥话你就说吧!”

    毛草扭头瞄他一眼说:“你别拿大顶了,好好待着俺再和你说。”

    郭大强说:“草儿,拿大顶俺耳朵也好使着呢,有啥话你只管说。”

    毛草说:“大强,俺有了心上人。”

    郭大强说:“草儿,你不说俺也知道,你的心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俺郭大强。”

    毛草说:“呸,俺才看不上你这样的二流子,告诉你听好了,俺的心上人是二少爷。”

    郭大强拿不住大顶了,啪的一声把自己拍在地上。他万没想到毛草喜欢的人是薛翰臣,从小到大他一直在心里悄悄喜欢毛草,只是始终没有向她表达,反而每次见面就拿她开玩笑,他暗自认为毛草也同样喜欢自己,他觉得这事不用急,他们俩身份地位都般配,早晚都会凑成一对。郭大强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屁股也摔得生疼,龇牙咧嘴爬起来。

    毛草见郭大强直愣愣地不开口,抬手推他一把说:“你倒是说话呀,咋傻乎乎的像个木头人?”

    郭大强咽口唾沫说:“要让俺说你还是趁早拉倒吧,你和他是关公战秦琼,根本不搭界。”

    毛草没想到郭大强会对她泼冷水,一肚子话想说说不出都被堵在了喉咙口,她心里就有些发急,一双丹凤眼立起来盯着郭大强说:“那你说俺和谁搭界?”

    郭大强说:“俺瞅着咱们俩就挺搭界,一个使唤丫头,一个长工儿子,刚好门当户对。”

    毛草说:“郭大强,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人家找你来说正经话,你偏不正经听。”

    郭大强看毛草脸涨得通红,两道眉毛已经吊到了额角上,知道她是真生了自己的气,赶忙赔不是。毛草这才转怒为喜,把积攒在心里好多天的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但她没有说发生在黄沙河边的那一幕,那样的事情实在让她无法说出口。毛草告诉郭大强,不管薛翰臣走到哪里,她的心都会始终跟着他。他去隆兴镇学堂,她的心就跟着到学堂;他去白城预科班,她的心就跟着到白城;有朝一日他去了外国,她的心也会跟着去外国。

    郭大强悄悄拿起一块尖石头,扎自己的手心,手上不觉得疼,心却疼得难受。他知道毛草是个急性子,如今心里实在盛不下这些话了,才会来找自己说,她的话他不能不听,又不能光听不回应。郭大强又使劲扎一下,发觉手心里流出了黏糊糊的血,他攥起拳头把血紧紧握在手心里,开口说:“草儿,这事儿你想啥时候和翰臣说?”

    毛草看一眼郭大强说:“这事儿咋好对他开口说。”

    郭大强发觉血已经从手指缝里流出来,赶忙把那只手藏在大腿底下说:“你一天不说他就一天不知道,你一辈子不说他就一辈子不知道,真那样你的日子可咋过?俺劝你还是尽早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你要是磨不开面子,就由俺去替你说。”

    毛草说:“大强,这事儿你别跟着瞎掺和,告诉你句实话吧,俺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这事告诉他,俺又没指望要和他当真夫妻。这些日子俺早想明白了,夫妻和夫妻不一样,天天在一起过日子的是柴米油盐夫妻;一年到头只有七夕那天见一面的,那是牛郎和织女;俺和二少爷是心里面的夫妻,只要俺心里有就行了,用不着让他知道。这些日子俺心里憋得难受,今儿个和你叨唠一下就好多了。你答应俺今天这些话不能和任何人——尤其是二少爷说,要不俺就再也不理你了。”

    郭大强说:“草儿,俺答应你不和翰臣说这事,可你也得答应俺一件事。”

    毛草问:“答应你什么事?”

    郭大强说:“你答应俺,以后要是憋得难受一定要来找俺,你说啥俺听啥,哪里听哪里了。”

    毛草看看大强点点头。在她几米外,那头花牛拱翻了竹篮子,吃光了里面的草,又把篮子当成一只鞋,穿着它向山坡下走,发出一串怪异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