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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文才过足烟瘾走进老婆的卧房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薛家一向遵照勤俭持家的古训,没有啥大事入睡前是不点灯的。屋子里漆黑一团,薛文才的老婆正坐在炕头上敲木鱼,敲三声念一句“阿弥陀佛”。自从六年前大儿子得病去世后,她就开始信佛,家里供奉了佛像,每天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念经打坐。也是从那时起,她和薛文才分了居,他们之间也再无男女之事。

    薛文才用手摸着坐到炕沿上,又摸着找到炕上的烟笸箩和黄铜烟袋,摸着在烟锅里装上了烟丝,点上火自己先抽一口,然后冲老婆递过去。他老婆已经念完了经,接过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他老婆抽完了一锅烟,把烟袋锅在笸箩边磕得咣咣响,倒尽里面残留的烟灰和烟末,这才慢悠悠开口说:“你来找我有事吧!”

    薛文才咳嗽一声说:“也没啥大事,这阵子我一直在想我爹,这事倒是挺奇怪的,他老人家死二十年了,一想起来好像还在眼前似的。”

    他老婆说:“你爹是不是和你说啥话了,让你干件什么事?”

    薛文才有些尴尬地笑笑说:“那倒没有,就是每次想起我爹来,我忍不住就要和他比,比来比去我觉着我处处都比我爹强,家业比他挣得大,儿子比他养得好,但也有一样不如他。”

    薛文才说到这里等了等,不见老婆搭腔,就自己往下说:“我爹多子多女,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我呢,就只有两儿一女,半道上老大还殁了。我琢磨人丁兴旺这事我……”

    他老婆说:“有话直说别绕圈子,你是不是想娶小老婆了?”

    薛文才咽口唾沫说:“我想的是毛草,她是大姑娘了。这第一呢,能给咱添人进口,二呢也算是给她寻一个归处。”

    他老婆又装了一锅烟,点上抽一口说:“行。”

    薛文才没想到老婆会答应得这么痛快,生怕自己是听错了,试探着又问:“那我就去操办了?”

    “去吧!”他老婆说。

    薛文才站起身向外走几步,停住脚又说:“我琢磨这事你也要出马,得先和毛草那丫头知会一声,那孩子性子急,说不定还不愿意呢!”

    他老婆说:“啥事还能由着她来?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她愿意咱就笑脸相迎,她要是不愿意咱就拿绳子绑来。十多年的干饭,还能让她白吃不成?今天晚了,就算了,明天我去和她说。”

    薛文才说:“不急,不急,肉烂在锅里呢!”

    第二天下午,薛文才老婆从正屋窗户里喊毛草,毛草正坐在下屋门槛上边摘菜边和郭大强说话,自从薛翰臣去白城读预科班后,毛草就觉得日子突然变得奇怪起来,有些日子格外漫长,有些日子又格外短暂。薛翰臣只有暑假寒假能回家,假期之外的日子就格外长,而翰臣的假期却格外短。

    郭大强正在几米外的马棚里喂牲口,人看不见,手里挥动的木叉柄不时从马棚门口露出来。毛草把几棵菜放进盆子里,冲着那段若隐若现的木叉说:“大强,你说二少爷现在干啥呢,会不会也在想咱们?”

    郭大强不答话,木叉在石槽上撞得咣咣响。

    毛草忽然担心起来又说:“你说二少爷的预科班会不会有女同学?”

    不等郭大强接话,她又自言自语地说:“有也没关系呀,他要是相中哪个娶回家来,俺就好生侍候他们。”

    郭大强抬脚踢在花牛屁股上骂:“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都吃一槽子了咋还跟着往前抢,别人还啥也没吃着呢!”

    就在这时候,上屋传来了太太的喊声。毛草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把摘好的菜送到厨房里,走进太太的卧室。这间屋子里长年香火不断,毛草每次进去都熏得脑仁儿疼。太太手里擎着三炷香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后起身把香插进香炉里。

    毛草扶太太上了炕,帮她脱下鞋,拿过一个褥垫铺在她屁股底下,自己坐在炕沿上给太太捶腿。太太手里敲着木鱼说:“待会儿你把西头放棉花那间屋子收拾收拾,今黑天你就搬进去吧!”

    毛草答应着正要出去,太太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说:“我上岁数了,侍候不动老爷了,从今天起你就帮我侍候他吧!可有一样你要记住,他也是一大把年纪了,比不起年轻小伙子,圆房后你得板着点自己,别没完没了地贪吃,要是把他身子淘空喽,两腿一蹬归了西,咱娘们儿就得喝西北风去。”

    毛草开始没明白太太的意思,心里纳闷儿太太是不是念经念糊涂了,和她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听到“圆房”两个字时突然一下反应过来,知道老爷是打算讨她做小,脑袋嗡的一声一阵天旋地转,手扶住门框站稳,心里最先冒出的念头是这么做对不起二少爷薛翰臣。毛草想,她已经把自己许给少爷当媳妇了,那老爷就是自己的公公,儿媳妇和老公公搅到一块那不是乱了营?

    毛草说:“俺不想跟老爷。”

    太太把手里的木锤用力敲在木鱼上说:“想跟也得跟,不想跟也得跟,这事由不得你。”

    毛草上来了执拗劲,眉毛竖起来,脚一跺腾起一阵土。

    “俺偏不跟,你们要是硬逼俺,俺就去死。”

    “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太太说,“把鸡毛掸子拿来。”

    鸡毛掸子插在柜盖上的茶瓶里,下面是硬竹棍做的柄,上面露出一个蓬松的脑袋。毛草知道太太要拿它干什么,但还是走过去把鸡毛掸子递到太太手里。这么多年常被太太打,但她心里没有一次害怕过。

    “你跟不跟?”鸡毛掸子斜着落在毛草左侧的肩膀和后背上,在蓝色家纺布的褂子上抽起一条浅灰的印痕,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就像是郭大强甩响的鞭子。后背上的刺痛让毛草一抖,紧接着对称的右侧又挨了一下。毛草感觉身上像捆了两道着火的绳子,火烧火燎地勒得很紧。但她咬牙挺着,一声不吭。

    太太怒不可遏,鸡毛掸子失去了章法,劈头盖脸落在毛草身上。太太打着问她“跟不跟?”毛草始终一声不吭。毛草想到的是薛翰臣,她觉得,她是在为他守着自己的身子,即便是被打死她也心甘情愿。

    薛文才闯进来时,太太已经气得发了疯,人站在炕上跺得炕面咚咚响,芦苇编织的炕席缝里腾起一片土坯的灰尘。太太手里的鸡毛掸子也发了疯,呼啸着不断落在毛草身上。

    “跟不跟?你到底跟不跟?”太太喝问。

    毛草始终一声不吭,不躲不闪,身子向前送着给太太打。

    薛文才跑上去抓住老婆的手,央求她住手说:“丫头不值钱,别把你累着好歹的。”回头对毛草说:“这没你啥事了,还不快出去。”

    薛文才老婆挣几下见挣不脱,这才停下手坐到炕上喘粗气:“这个不识抬举的臭丫头,可气死我了,今天我豁出去把她打死。”

    薛文才装了一锅烟给老婆递上去,讨好地说:“咱不着急,来日方长啊!今天她不答应,没准明天就答应了呢,再说了新房也得布置一阵呢!”

    他老婆把烟袋杆倒过来捅他的腰眼儿,“收个丫头有啥可布置的,你还真当是敲锣打鼓娶媳妇呢?让她住进正房就不错了。”

    薛文才点头哈腰说:“简单收拾收拾,用不着破费啥,就是图个喜庆,热闹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