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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翰臣和幸子最终不欢而散。(*小}说+网)他们再无兴致去长木花园,在最近的车站下车后乘上一辆返程大巴回到了费城。幸子觉得翰臣不可理喻,原本想让他分担自己心里的重量,没想到他反而给她又压上了一座大山。回程的一路上,幸子一直在追问他为什么不能再交往了。翰臣回答说因为中日之间的战争。幸子说爱情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受到两国之间战争的影响?翰臣低着头连连摇头叹息,什么话也不说。后来幸子也失去耐性,嘟起嘴再也不愿理他了。

    他们在汽车站分手时谁也没向对方说声再见,都低着头奔向相反的方向。走出十几步后,幸子猛然站住脚转过身去,她满心以为翰臣也会像她这么做,如果是那样,她就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她会请求他的原谅,向他发誓再不使性子发脾气。但她看到的只是翰臣的背影,那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的背影,看上去冰冷决绝,幸子感觉痛彻心扉,赌气地一跺脚,眼泪便像断线的珍珠似的流下来。

    幸子不知道,翰臣其实一点也不比她好过,转过身离她而去时他的心就像撕裂般的疼痛,每迈出一步,那种疼痛就会增加一分,有一条绳索似乎正系在他的五脏六腑上,固执地要把他拉向幸子。他努力想要挣脱,结果挣得鲜血淋漓,肝肠寸断,他再次感觉到了背后的重量,他知道那是幸子哀怨的目光,他听到那目光正在呼唤自己。有一瞬间他真想转回身去,跑到幸子身边,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否则他们就会永远牵扯不清,到头来只能害人害己。当他转过曾经的那个街角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浑身瘫软,他像初到费城那天一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感觉胸腔里空得可怕,仿佛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摘掉了。回到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薛翰臣,只是具空洞无物的人形。

    当天晚上翰臣犯了咳嗽的老毛病,这次发作得更厉害,刚开始还听得出一些间隔,程度也不算剧烈,咳嗽只是像小雨似的断断续续发生。一天一夜后,突然就严重起来,小雨变成了中雨甚至是大雨,咳嗽连成了串,一刻不停地从他的嗓子里蹦出来。翰臣被折磨得日夜不宁,寝食难安,腔子震得生疼,肋骨两侧稍碰一下就针扎一般的疼。连他的同学们也不得安宁,上不好课,睡不好觉。为了不影响别人,翰臣住进了学校的医院里。美国医生并不比中国医生更高明,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告诉他没有什么具体的病因,怀疑是从小体质衰弱,需要慢慢调理,开了一盒维生素,让他按时服用。

    只有翰臣自己心知肚明,自从和一郎学习空手道后,他的身体比过去好了许多,原本今年已经过了发作期,是因为和幸子分手思虑过度,才触动了隐疾。但这些话不能和医生说,也不能和任何人说,只能偷偷藏在他心底。

    那位褚天泽学长来看过翰臣一次,他像初次和翰臣见面时一样,刚一走进病房就口若悬河地顾自说起来。他说自己已经放弃了当医生的打算,转到了文理学院,正在主攻文学和写作,他说他终于搞清楚了,中国人的毛病不是出在身体上,而是出在精神上,当务之急是用手中的笔将沉睡的国人唤醒。像上次一样,正说得热火朝天时他又突然告辞,风风火火地消失在病房门口。

    第二个来探望翰臣的是高桥一郎。翰臣知道幸子不会把分手的事告诉一郎,但敏感的一郎肯定早就看出了端倪,恐怕连分手的原因也已猜到几分。翰臣的心里非常矛盾,看到一郎他最想听到的就是幸子的消息,那天分手后她是怎么回到费城大学的?她现在情绪怎么样?是不是还在怨恨自己?但他又最怕听到幸子的消息,幸子就像长在他心里的一根刺,稍一触碰就会疼痛无比。他们的谈话进行得小心翼翼,谁也没有提及幸子。

    此时,幸子的日子其实比他还要难过,自从在汽车站分手后,她就一直倍受煎熬。她早已理解了翰臣提出分手的原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自己的国家受到对方国家的打击,自己又会做何感想?她暗自埋怨自己当时过于任性,没有顾及翰臣的感受,她此刻唯一希望的就是与翰臣和好,好几次她已经走到他所在的大学,走到他所在的宿舍楼下,踏上了上楼的台阶,甚至悄悄站在了他宿舍门外,但不知为什么,她最终还是没有抬起手敲门。翰臣的咳声不断传进她耳朵里,每一下都扯得她心痛,她听翰臣说起过这个老毛病,知道他是旧疾发作。她恨自己不能帮他减轻痛苦,只能站在门外默默地流泪。

    得知翰臣住进医院后,幸子就逼着哥哥去探望,一郎拗不过她,只得从命。向医院走来的一路上,一郎百思不得其解,妹妹曾经是一个多么高傲任性的女孩啊,她拒绝了谷田茂的求爱,对其他异性的搭讪也不理不睬,甚至一度还信誓旦旦地说过要终身不嫁,为什么如今会对一个中国男人如此痴情呢?在一郎看来,薛翰臣虽然是个不错的人,他们之间也是相交甚欢的朋友,但客观地讲他还算不上太出类拔萃。薛翰臣多愁善感,还有些优柔寡断,将来或许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桥梁专家,像他自己常说的那样造出一座属于自己的桥,但不太可能成就更大的事业,他究竟哪里吸引到妹妹了呢?

    因为有所顾忌,一郎和翰臣的谈话很快就陷入了僵局,一郎又说了几句好好养病之类的话就提出告辞,翰臣自然也不便挽留。高桥一郎离开后,薛翰臣使劲咳了一气,咳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才稍稍平息下来。他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与幸子在一起的往事,想起在“公主”号邮轮上幸子掠过他额头的指尖,想起他们在斯库尔基尔河边第一次牵手,想起来来往往的那些诗句,想起他们每天傍晚在河边的散步……连日来的咳嗽折磨得他日夜不宁,想着想着翰臣就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翰臣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已经和幸子和好如初,又像往日一样漫步在斯库尔基尔河的河边,幸子挽着他的胳膊,像一只小猫一样温柔地依偎在他身旁,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属于幸子的味道。他指点着给幸子讲横架在河面上的一座铁桥,说将来要在白河上造一座同样的桥。幸子赞许地点头,相信他一定会实现这个理想。他们正向前走着,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神庙,他有些纳闷儿,河堤上什么时候建起了这座神庙?幸子拉着他向神庙走过去,说要和他一起在菩萨面前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分开,但他们刚走到庙门前,那座庙就化成一道青烟消失不见了。紧接着幸子也跟着不见了。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冰凉的雨点被风吹着打在翰臣的脸上,翰臣顾不得这些,只想立刻找到幸子,他在雨里奔跑着,大声呼唤幸子的名字……

    翰臣从梦里惊醒时看见幸子就坐在床边,她正俯身看着自己,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落在他脸上。翰臣没有去想她为什么会来,又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心里只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张开臂膀把幸子紧紧抱在怀里。但他还是极力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知道如果那样做自己就将彻底无法自拔。但是,他还是无法冷下脸来,赶走幸子。

    翰臣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是不是被谁施了魔咒?他甚至忘记了咳嗽,双手和嘴唇不停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幸子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她用力搂住翰臣的脖子,箍得他喘不过气来,她的嘴唇紧紧贴在他嘴唇上,翰臣尝到了幸子眼泪的滋味,幸子的眼泪正通过她的嘴唇流到翰臣的嘴里,咸咸的外壳里像琥珀一样包裹着一缕少女的芬芳。随后,翰臣听到幸子哽咽着用欣喜的声音说:“翰臣君,我听到你在梦里喊我的名字,我知道你不想离开我,我也同样不想离开你。我发誓从今天起,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不让你离开我,你也要发誓,从今天起,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许说分手。”

    翰臣再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抬起双臂把幸子紧紧抱在怀里,相拥而泣。翰臣忽然想到这还是他们的初吻,随后,他尝出了吻的味道,馨香甘甜里带着一丝咸涩。翰臣点着头,不管不顾地在幸子耳边轻声说:“我发誓,从今天起再不说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