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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傍晚,毛草走在通往春望茶馆的路上时心里一直默默祈祷,她希望二少爷有什么事情无法脱身,不能赶到茶馆去,那样一来,一天的云彩就全散了。暮色已经降临了,街道、楼房、车辆、行人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毛草看着周围匆匆而过的行人车辆,想象着哪一个可能是去找二少爷的。走着走着,毛草开始默默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毛草说:“孩子,你现在有名字了,思泽这两个字多文雅多好听,除了你爸爸谁能起出这样有学问的名字来?”

    毛草又说:“思泽,可你爸爸就要死了啊,是你妈妈引他走进死亡的陷阱里去的,你说妈妈是不是一个坏人?”

    肚子里的孩子突然有了回应,重重地踢了她一脚。毛草疼得停下脚步,用手抚摸着肚子说:“思泽,你这是在责怪妈妈吧?妈妈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宝宝,你是不是想让妈妈救爸爸?”

    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任何反应,毛草等了等,又说:“思泽,你不说话,就代表你同意了对不对?”

    孩子仍然毫无反应。毛草忽然抬起手,招呼一辆从街上驶过的人力车,一位年轻的车夫飞快地跑过来,把车停在她身边,回手拉开车门说:“太太请上车。”

    毛草摇摇头,把一张钞票递过去,随后掏出纸笔,飞快地写下了二少爷住处的地址,“麻烦你去这里跑一趟,给一个叫薛翰臣的人捎个口信,告诉他约会取消了,今晚不必去茶馆了。”车夫接了钱,迅速调转了车头,毛草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街上,这才长长舒一口气,但愿二少爷此刻还没有出门。

    毛草走到玛丽天主堂的街角上时,那个车夫竟然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太太”。车夫抹一把脸上的油汗,把一张钞票递过来说:“对不起,太太,您的口信没有送到,这个地址的人已经走了,院门上了锁。”

    毛草心头一沉,木木地说:“这钱你还是收下,信没有带到,路你已经跑过了。”

    车夫给她鞠了个躬,拉着车跑开了。

    毛草沿着德仁路继续向前走,一阵宏亮的钟声突然响起,震得空气也似乎颤抖起来。毛草在钟声里对孩子说:“思泽,看来一切只能如此了,妈妈已经成为杀害爸爸的凶手了。”肚子里的孩子再次回应了她,重重地踢了一脚。毛草想哭,但她强忍住没有让泪水挤出眼眶。

    枪声是在毛草离茶馆还有三十几米远的时候响起来的,那时,她已经闻到了晚风中夹裹的茶香味,眼睛也看到了茶馆挑起的幌子。听到枪响毛草的心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看来陈组长他们已经下手了,二少爷也许此时已经倒在了枪口下。但随后她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枪声很密集,不像是一次暗杀,倒更像是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毛草裹挟在四散奔跑的行人中,躲到了街边的树后面。

    几分钟后,枪战结束了,一股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队日本兵从大街上跑过,毛草看见带队的正是高桥一郎。日本兵很快又折了回来,毛草看见这次他们抬了两具尸体,两个人都血肉模糊。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看上去很像“老八”。接着,毛草发现日本兵还押着一个人,那人腿上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毛草认出他正是陈组长。几乎与此同时,毛草在街对面的人丛里看到了二少爷的面孔。

    毛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是种什么滋味,如果不是这场意料不到的枪战,二少爷此时恐怕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了,虽然她知道自己应该为牺牲和被俘的同志难过,但不知为什么,她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薛翰臣没有看到她,她也没有和他打招呼,她仓皇挤出人群,悄悄地离开了。

    高桥一郎似乎看到毛草的脸在人丛中晃了一下,他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疑虑,毛草到这里来做什么?是巧合还是与此事有关?他瞪大眼睛再想仔细看时,毛草已经不见了,眼前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他收回目光,在对面街边的人丛里看到了薛翰臣,他的心一紧,一丝疑惑袭上心头,翰臣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呢?

    十几分钟前,高桥一郎带领手下包围春望茶馆时,他并不知道军统特工埋伏在这里是要暗杀薛翰臣。自从在城西墓地看到春望嫂后,高桥一郎就派人对茶馆进行了严密监视,刚才三浦跑来说发现了三个形迹可疑的人,高桥一郎即刻带人赶了过来,一碰头,双方就发生了枪战。枪响的同时他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这次行动有些操之过急了?

    高桥一郎吩咐手下把陈组长带进了一间秘密的刑讯室。

    高桥一郎指着满屋的刑具,让陈组长老实交代。陈组长仰头望天,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说。高桥一郎冷笑了一下,命令上刑,两个日本兵手里的皮鞭呼啸着抽到陈组长身上,抽得他皮开肉绽,可他依然一言不发。鞭刑结束后,高桥一郎再次问陈组长是否交代?陈组长依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高桥一郎摇摇头,再次命令动刑。日本兵手脚麻利地把陈组长绑上老虎凳,砖头不断加高,腿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从老虎凳上下来的陈组长瘫软成一团,虽然仍不开口,但脸色已经苍白如纸。高桥一郎冷笑一声,冲着火盆边的日本兵挥挥手,烧得通红的烙铁便按在陈组长胸脯上,发出滋的一声响,空气中随之弥漫出一股焦煳味。高桥一郎吸了吸鼻子,走出了刑讯室。

    高桥一郎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有个士兵从行刑室走出来向他报告,犯人已经交代了。高桥一郎的脸上渗出了一丝笑容。

    陈组长果然没有抗住酷刑,交代了自己的军统特工身份,随后供认他们埋伏在茶馆里是要刺杀薛翰臣。高桥一郎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突然有一种直觉,觉得此事应该和毛草有关。难道毛草的真实身份是双料间谍,既为共产党提供情报,也为军统卖力?毛草哇毛草,你也太复杂点了!他频频摇头,紧接着,想眼前这个人可能很快就会说出毛草的名字,如果真是那样,他又该如何?一旦被带进刑讯室的是毛草,她肚子里的孩子又该怎样……高桥一郎的脑门上冒出一层凉汗。

    “你们为什么要杀薛翰臣?”高桥一郎问,他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能尽量把话题扯得离毛草远一些。

    陈组长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水说:“薛翰臣是个汉奸,加入维持会,又给你们建桥,民愤很大。尤其是大桥建成后,你们南下的通道就会彻底打开,我军在白河以南战场上的压力就会更大。”

    “被击毙的两个是什么人,都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是我的属下,身材瘦的那个人名叫吴江力,代号‘老八’,身材胖些的那个名叫李猛,代号‘猛子’。为了完成刺杀任务,几天前我们成立了行动小组,我是组长,另外……”

    高桥一郎的心一下抽紧了,他知道“另外”后面很可能跟着的就是毛草的名字,他赶忙打断陈组长问:“除了这次行动外,你们还做过哪些事情?”

    陈组长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自得的笑容,咳嗽一声说:“我们做过的事情可不少,你们每次扫荡落空,都是我们的情报在起作用,我们的内线总能在你们出兵之前,把消息传递出来。”

    高桥一郎几乎可以肯定,对方说的内线就是毛草,他也知道自己再没法把话题绕开了。他跨前一步,用手抓住对方的衣领,装出非常生气的样子问:“你的,老实交代,那个内线到底是什么人?”

    问这句话的同时,高桥一郎的大拇指准确地找到了陈组长胸前的死穴,用他那空手道高手的手指悄悄而又狠命地按了下去。陈组长嘴里刚说出“内线是”三个字,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异常猛烈,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高桥一郎没有放手,仍然抓着他的衣领,继续追问内线是什么人。咳声结束时,陈组长的嘴里突然涌出一股鲜血,随后,他的整个人就像一摊烂泥似的流淌下去。高桥一郎刚一放手,他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痉挛般抽搐几下后,就再也不动了。

    高桥一郎擦掉手上的血,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