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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颖气得哭着跑出门噔噔下楼时,高大喜追到门口喊了一声,小颖就像没听见一样跑去了。要是往常,小颖一有这种事情,对姜苗苗来说,也会像撕心裂肺一样,肯定要追上去把她拽回来,她背靠门口面冲墙,气得呼吸都有点儿困难了。高大喜回头一看,姜苗苗气成了这副样子,也再顾不得小颖了。平常小颖也有值夜班不回家的时候,科研站的办公室里就有床,她不会因这个出问题的。

    高大喜来了气,回卧室往床上一躺,瞧着天棚,耳朵在格外机灵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外边静悄悄。奇怪,要是往常,姜苗苗再不高兴,也会收拾满地狼藉的东西。他悄悄坐起来往外一瞧,姜苗苗还是那样坐着,像个泥菩萨,一动也不动,只能看到她的后背,看不见脸,心里琢磨,她是在掉泪,还是在生闷气呢?

    外边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那声音,像比平时响了多少倍。

    高大喜躺下坐起来,又躺下又坐起来,几躺几坐,当又一次坐起时,忽见姜苗苗转身起来冲门口走去,他急忙下地堵住门口问:“这么晚了,往哪儿去?”姜苗苗瞧也不瞧高大喜一眼,从他身旁挤着要出去,高大喜身子一挡,堵死了门框和墙间的出缝。姜苗苗又往另一边闪身子,高大喜一挪身子,又将另一边堵住了,接着掏出钥匙反锁了几下,又挂上了门链儿。姑娘走,你也走,这就是本事呀。接着,顺手把衣架上姜苗苗上衣兜里的一串钥匙掏出来,装进了自己兜里。

    姜苗苗一声不吭,无动于衷地又坐到了那个地方。

    这下子,高大喜没了主意。他知道,姜苗苗平时是个热心肠,对人能谦让,甚至有时生气受委屈都让你看不出来。但,谁都知道,她又很有主意,一旦形成成熟意念,是很难改变她的。比如小颖大学毕业后,分回农场留在机关也就行了,她一味动员,支持小颖读研究生,总说自己没赶上好时候,现在有条件了,能深造到哪儿就深造到哪儿。小颖读了研究生以后,学业非常优秀,她真担心小颖毕业后还能不能回光荣农场了?说实在话,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留在城里找了对象,老两口老了依靠谁?到城里和姑爷姑娘一起过,那是不可能的。可以说,他高大喜去城里办事儿,脚板儿有个三天五天不踩北大荒的黑土地心里就说不上多难受,脚心发痒,身上像长鸡皮疙瘩一样,坐火车一开进北大荒,看着那一片片原野,哪怕是雪覆盖着的,看着那有独特风格的一片片农场群,心情顿时就豁亮起来……

    高大喜恍惚的视线里就像当年看着山下有一片黑压压的敌人,很快就要占领了山头。他叹口气,开始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来,先把没摔坏的碗碟和筷子、饭勺子捡起来送进厨房的洗碗池,然后又拿来撮子、笤帚,把洒在地上的菜和汤水扫进撮子里倒进垃圾桶。他干着,不时瞧瞧姜苗苗,姜苗苗就像木乃伊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冲墙,始终给自己一个后背。

    “苗苗,我脾气不好……”高大喜刚想承认错误,道道歉,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嘴开始打摽了,忙改了口,“话赶话赶到这儿了,我不对,你心里想什么就说吧。”

    姜苗苗还是不转身,不紧不慢地说:“我想的,就是这多半辈子做的,你都看见了,也就算是听见了,我没有什么说的。”

    门口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朝楼上响去了。

    高大喜不知说什么好了,停了停,终于找到了话题:“我想,你这次要生大气,原因不只是我了桌子,大概是你对调转工作当工会主席,心里不是滋味儿。这个问题暂时就先这样,我找找陈书记,分管多种经营、包括文教卫生的副场长老马身体不好,早就提出要退休……”

    姜苗苗一扬脸:“我不干那种事儿,别让人家指鼻子说,场长的老婆挤了别人的位子!”

    声音虽然很冲,高大喜听着,却有一丝儿欣慰。以往,姜苗苗对自己关心得那么人细人微,都没觉得什么,现在,在自己的职务后边挂了个“老婆”的字眼,竟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苗苗,局里要在咱们光荣农场搞整体自负盈亏,不办家庭农场的试点,从这个角度,我可以找找陈书记陈述一下理由,给咱光荣农场增加一个领导干部的指数。”高大喜也是挖空了心思,想让姜苗苗心里得到平衡。

    “别在我面前提什么陈书记!”姜苗苗气哼哼地说,“这试点是陈书记交给你抓的,增加指数我也不会抓!”她的声调越说越横,“在光荣农场,对我来说,当工会主席也罢,当副场长也罢,就是当场长也无所谓。”

    “好吧,先不说这个,”高大喜上去拽姜苗苗,“吃点饭,早点儿休息。”

    姜苗苗没好气地说:“早饱了!”

    高大喜拽住了姜苗苗的胳膊:“别耍小性子了!”

    “别拽我!”姜苗苗忽地站起来,几步蹿进小颖的房间,咔咔咔拧了几下,上了暗锁。

    高大喜跟到门口,吃了闭门羹,推推门,关得登登紧,不知所措了。他又敲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屋里毫无反应,只好回到了卧室。

    高大喜回到卧室往床上刚一躺,电话铃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说明天春耕生产动员会上的讲话稿又改了一遍,是不是送家去看看。高大喜回答,不用了,放在我办公桌上,有不妥的自己到时发挥。一个电话,使他精神为之一振,对了,明天是全场春耕生产动员大会,听说小江南农场一家一户的小打小闹的春耕生产已经开始了,连个春耕生产动员会都没开。对,他们多数土地都承包了,也造不出什么声势来,而光荣农场不一样,是一片完整的社会主义国营农场,为了保卫这片江山,自己不仅要好好讲讲,就像在上甘岭战场上,来一次冲锋陷阵前的动员。主意拿定,他马上给陈书记打电话,陈书记立即就同意了,表示要大力支持,而且派来一名副书记参加会议并作重要讲话,还要带来电台和报社的记者,准备以大篇幅向全系统报导……

    苗苗啊,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想着想着,安慰自己,事业是主要的,很快入睡了,还传出了震耳的鼾声。

    隔屋听着这声音,姜苗苗有点儿哭笑不得了。

    那些年,有人说方春和魏晓兰是“政治夫妻”,姜苗苗倒觉不出什么,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才感悟出有人这样称呼的用心良苦:他俩在一定的政治气候下互相利用而结合,在一定的政治气候下又互不为用而散伙,风云突变,树倒猢狲散。这些年,有人悄悄传说自己和高大喜是“革命夫妻”。第一次传到耳朵时,只觉头皮一紧,细想也没什么,革命就革命,革命夫妻还不好嘛!姜苗苗在脑海里过滤了几次这种说法,怎么想怎么觉得没什么贬意,“革命”这个字眼不像“政治”,只要前面不加“反”字,就是个振作之词,共产党讲的就是革命,革命有什么不好?!

    她合衣而睡,觉得有点儿凉,就顺手展开被子盖到了身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细细回忆起和高大喜几十年的夫妻生活。

    随着十万复转官兵开进北大荒的时候,从内心里确实是在偷偷爱慕着贾述生,当知道了贾述生家乡有对象,马春霞又追了来,就把爱的情怀敞给了高大喜。当时,高大喜的英雄气概,英雄事迹,还占领着不少姑娘的心,也占领着自己的心。相爱了,结婚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自己并没有完全把高大喜当成丈夫,而是当成英雄,当成领导,在英雄面前、在领导面前,自己辛苦点儿是应该的。可以说,夫妻生活,自己是在毕恭毕敬中度过的。在怀小颖以前的每次性生活中,可以说没有一次得到生理上的满足,面对高大喜的粗鲁甚至是癫狂般的发泄,仍然感到面对的是英雄,自己是一种骄傲的付出和奉献,是一种自豪的忍受。了事儿之后,很快就是高大喜的鼾声,开始令她睡不着,几乎是半年过去了,才算是习惯了。

    小颖出生了。回忆哺乳期那几年,当妈妈又当不甘示弱的副场长,又是分居两地,又惦着高大喜,真忘记了一天天是怎么度过的,现在,还能记起常常一头汗、一身汗,有时天亮了,腿上、腰间还挂着酸和累。有时晚上开完会很晚了,想起已经几天没回家,惦着高大喜一人孤单,要车把自己送回去?又有一种抹不开的心理,自己便背上小颖,骑着自行车悄悄回光荣农场,第二天一早起来做完饭,高大喜还在睡觉,给他盛好、摆好,再背上小颖骑上自行车悄悄赶回小江南农场,先把小颖送进幼儿园,便开始拼命般的工作。那时候,提倡革命加拼命,搞夏锄生产大会战,“早晨出工三点半,地里四顿饭,晚上收工看不见”要坚持二十多天的时间,她也不忘按时回光荣农场看高大喜。自己想的是,除了当好副场长,当好妈妈,还要当好妻子,要尽自己应尽的义务。不知是谁捏造出这样的话,说自己是悄悄骑自行车回光荣农场奉陪“英雄铜像”,这时,自己心里才为之一震,这种说法里可是有种酸溜溜的刺激味儿了。后来,经过细细一品味这话,多少年来,自己真有种一直在像搂着个英雄铜像的滋味,她的女性心灵受到了刺激……

    改革了,开放了,就在品味自己夫妻生活的乏味中,小颖带进家里一些流行歌曲,有时一放很长时间,什么《北国之春》、《真的好想你》、《月亮走,我也走》等等,乍一听,觉得软软绵绵像资产阶级情调,听了几次后,觉得曲子是那么悠扬,歌词是那么美,那么有人情味儿,再一细品,简直唱到了心里,融化进了生命的细胞中……成了一种美好的渴望。

    她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革命夫妻”就是太缺少这个了。

    说来有意思,高大喜睡得再快,鼾声再响,他的生物钟就像小闹钟定点那样,只要想醒,到时候准醒。他醒来看看手表,瞧瞧窗外刚刚升起的太阳,听听外屋,没有一点儿动静,穿好衣服洗完脸,冲着姜苗苗住的卧室里喊了一声,说今天场里要召开一个重要的会议,你还没算正式报到交接工作,就可以先不参加了。把拿走的姜苗苗的钥匙放在茶几上,披着衣服走了。

    高大喜来到办公室,看了看办公桌上放的讲话稿,觉得还是不顺心思。办公室的秘书们写的报告总是那么文绉绉的,和他们说过多少次,报告写得软绵绵,就是没劲儿,和贾述生搭班子时不一样了,不管怎么强调,这劲儿就是上不来。起初,他不用讲话稿,后来,办公室主任劝他说,现在当场长兼书记,当一把手了,重要会议和讲话都要留下来存入档案的。他听了,瞧着秘书写的稿念了几次,总觉得不是在开会,而是在念文章,便把讲稿往旁边一推,索性不用了。离家时没吃饭,这是姜苗苗在家他第一次饿肚子。他叹口气“唉”了一声,倒了杯开水咕噜噜喝进去,看看手表,朝会议室走去。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头的一间,会议室在最西头,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人已经来齐了。他径直往主席台上一坐,刘茂森等副场长随着上了主席台。

    刘茂森和高大喜嘀咕了两句,往自己面前挪挪麦克风说:“同志们静一静了,现在开始开会。为了节省时间,今天是工业企业经营管理和春耕生产动员两个会议合在一起开,这样开的目的就是要用只争朝夕的精神,确保今年打个经济效益翻身仗,下面,请书记兼场长高大喜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会场上响起了掌声。

    “行了,行了,”高大喜对刘茂森的主持并不满意,挥挥手,冲着台下带着烦躁的口气说,“别鼓了,别鼓了……”

    会场静了下来,高大喜目视着台下说:“今天,各队队长和各企业厂长,还有各科室主要领导都来了。如果说,上次大会是一次统一思想的大会,这次就是一个需要拿出真家什的誓师大会。我和各位副场长商量了,今天的会议改变开法,我先说说,然后走着开,回来后大家再做汇报和表态发言……”他神情凝重,语气火辣,台下一片寂静。

    他站了起来:“同志们,上次大会我已经说了,陈书记对我们整体搞好自负盈亏试点,寄予很大希望,已经给了我们支持,现在到了较劲儿的时候了!之所以说较劲儿,是因为我们遇上了一个非常时期。”他停停放大声音说,“我们北大荒大规模开发建设近三十年来,已经经历了两个非常时期,这两个非常时期是关系到开发建设能不能进行下去的问题。第一个是十万复转官兵从城里来到北大荒,条件艰苦异常,光棍子难找对象,不少人想跑,这个问题我们解决了,顶住了,扎下根了,像老部长期望的,这片荒地上已经不仅仅是有孩子哭了,有狗叫了,而且很热闹了;第二个是知识青年大返城,几十万知青一下子撤光了头似的,特别是那些需要文化和技术的岗位几乎空了,可以说,我们的北大荒到了危险的时候,结果呢,我们的新一代从大学课堂、中专课堂,甚至高中课堂冲上来了……今天,我们迎来了第三次非常时期,是办社会主义的大农场,还是倒退办一家一户的农村小家庭农场……这更是个非常时期性的问题,关键啊同志们!这次的非常时期比上两次都好度过,只要我们光荣农场上下团结,拧成一股绳就没问题,因为有书记的关心和支持!好,我就不多说了,请刘副场长讲一讲,我们就出发。”

    刘茂森讲了会议开法和有关事宜,大家一起乘大客车来到了浸油厂围墙外的那座简陋的小房旁。

    参加会议的人围着小房刚站好,高大喜站在小房门口,阴下脸,指指旁边停放的一辆北京吉普,喘口粗气呼出来,愤愤地说:“同志们,一个外来户借了我们的浸油厂漏流的豆油发了财,临走还赠送了我们一辆吉普车,车上披红戴花,这对我们来说是多大的讽刺呀,可是,我们的干部还有脸去接这礼物……”

    参加现场会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场党委决定,撤消蒋英俊厂长职务,我和刘茂森副场长主动提出,请局党委给予行政记过处分。”高大喜声音低沉起来,“我有责任,管理不到位。我算了一下,这个外来户在这里接油接了三个年头,起码要接走二百万呀,同志们……刘副场长向我汇报过,说浸油厂冬天出油率高,春夏秋出油率低,我还直纳闷儿,原来是冬天锈烂的输油管冻住了,油流不出来了,官僚主义,我也是官僚主义啊……同志们,不是一天半天呀,难道说领导官僚,群众就没有一个看见的吗?不可能!可是竟没一个人报告……”高大喜悔断肠地说,“我带头要求受处分!这回,场党委制定了一个加强管理,打好工副业企业翻身仗的实施意见,大家要认真讨论、反省,必须坚决打一个翻身仗……坚决打呀……”

    参加会议的人没有一个敢直视高大喜,都背着脸或斜着脸。他挥一下手,大吼一声:“上车!”

    大客车来到一队场区一块三千亩的地头上停下,十多辆拖拉机正在顶凌抢播小麦。刘茂森强打精神让参加会议的人员围拢到高大喜跟前,高大喜指指刚离开二十多米、并排前进着播种的拖拉机说:“我们的工业虽然有失误,但是我们的农业生产还是天下没有比的。你们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北大荒的气魄,这就是我们胜利的保证,只要我们改正失误,发扬长处,我们就不会辜负陈书记的期望……”

    十多辆拖拉机并排前进着,就像参加阅兵式的坦克队一样,播过去的线笔直没一点儿弯,行距与行距就像用尺子比着画出的一样,每辆拖拉机的接垄处丝毫看不出缝隙。场里不止一次在这里开过类似的现场会,这次,高大喜却是另一番心情。

    高大喜继续说:“同志们,我们光荣农场的生产经营工作,有落后的,有先进的,大家如何吸取后进的教训,如何学习先进的经验,就是我们这次会议的主题,这两个单位还要向会议分别谈教训、谈经验,供大家讨论,同时还要讨论我刚才说的那个实施意见,我先给你们敲个警钟,然后看你们讨论后如何表态,如何行动,好……上车,回去继续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