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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颖一进小餐馆,高大喜和贾述生的话题就变了。贾述生啧啧不绝地赞扬小颖聪明,有钻研精神,一再说小江南农场粮食生产发展快、效益好,有小颖的很大功劳,大讲稻壳无土育秧、水稻垄系栽培、玉米原垄卡种大豆等各个项目带来的实际效益,尤其讲了要分片建几个大规模育秧工厂,实施工厂连农户的战略措施,将如何展示社会主义国营农场双层经营体制的宏伟气势和蓝图,接着又介绍,连喜出了个要研究出一种比泰国香米还好的优质稻种的题目,直夸奖小颖如何全力以赴。无论是在小江南农场,还是回光荣农场,都准备为小颖建个“小颖农科所”,盖个专家楼。要是过去一提这个,高大喜免不了心里酸溜溜的,要想法把小颖拽回去,现在,心里回过劲儿来了,如果小颖回光荣农场了,难说有这样的成果,主要责任在自己。贾述生这么赞扬那么说,高大喜只是点头,只是笑笑。

    “贾场长,别夸了,”小颖说,“要是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一事无成。”

    “嗬,小颖多谦虚,”贾述生笑笑说,“小颖呀,别叫我贾场长,我和你爸爸同年生,比你爸爸小两个月,这么论,我是你叔叔,今天叔叔可要下个令了,今年内你必须将找对象摆上重要日程,明年上半年就要有个眉目,要是不上心去解决,你就离开我的小江南农场!”

    小颖笑笑:“哟,贾叔下死令了!”

    “就算是吧!”贾述生说,“你要是还不当个事儿的话,我就是停下三天五天不干工作,也要把你这件事情处理好……”

    高大喜在一旁听着,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暖流,对小颖的婚姻问题,自己不是没操过心,也不是不着急,不过是一来心烦劲儿,就没好气地嘟嘟小颖几句,或者是姜苗苗当着小颖提起这个话题,上火时,在旁边帮一阵子腔。贾述生说话办事儿可是算数的,丁是丁,卯是卯,自己还没有一次像贾述生这样认真严肃地开导和要去制约她。他也想过,女儿大了,婚姻自由,小颖又是高级知识分子,可能有她的追求,可是,不管你怎么追求,年龄不饶人,一旦年龄大了,成了大难题,当父母的比她还着急。小颖啊小颖,你这事儿也太让人操心了。

    小颖笑笑说,好呀,贾叔从来都是所向披靡的,有贾叔出马,我的婚姻问题就有希望了。高大喜心里却在琢磨,别看你贾述生战斗中、工作上所向披靡,这样的事情就很难说了。想到这里,他又犯起愁来,提议举杯喝了几盅,要告辞时,说让小颖也回去住一天,还强调了一点,这是小颖妈妈的要求,也是为小颖的婚事要和小颖好好谈谈。贾述生说,那好,大伙儿共同努力吧。小颖仍是那么不紧不慢地笑笑。

    贾述生催服务员上来主食,各自吃了点儿,小颖跟着爸爸上了车。

    小颖一进家门坎,就看见了餐桌上放着的一块新鲜猪肉,一捆芹菜,把小手提包往衣挂上一挂说:“妈,又要包饺子?”

    “是啊,知道你回来,我刚买回来的。”姜苗苗刚收拾完洗净晾干了的衣服,从卧室走出来应声说,“你摘芹菜,我和面。”

    高大喜说:“我剁肉馅子!”

    “爸,你变得真快,”小颖走近高大喜两步,样子是悄悄的,又故意让姜苗苗听见,“我忘了和你说了,上次我回来,我妈当着我没少夸你。”

    姜苗苗嗔怪地说:“小颖,你怎么净编瞎话呢!”

    “哈哈哈……哎呀,妈,你怎么说了还不承认呢……”其实,小颖是在编瞎话,她有意识要给爸爸妈妈合缝儿,让他俩和和气气。起先是爸爸生妈妈的气,后来是妈妈赌爸爸的气,这么一说,妈妈自然难辩解。越这样,爸爸越相信,因为她知道,爸爸最近在家里表现不错,已经破天荒地开始主动帮妈妈做饭、买菜了。

    没等姜苗苗再说什么,高大喜已经脱掉了外衣,挽起袖子来就要动手:“小颖,我剁好馅子,咱们一起动手包饺子,你教给我,等我退休了,你妈妈还得干几年,我就把你妈妈现在的家务活儿接过来……”

    姜苗苗偷着笑了一声,立刻抿住嘴。见此情景小颖就想趁热打铁,把气氛造得更好,就说:“妈,我一回来,你就张罗包饺子,真体现了民以食为天,不过,咱能不能换换样儿过这个星期天下午?”

    “换什么样儿?”姜苗苗问。

    小颖说:“我建议咱们三口走着去野游玩玩,去登四队边上的小虎头山,欣赏欣赏五花山。到山顶上,在你俩结婚那天栽的那两棵松树底下,我给你俩拍几张照片,回来再包饺子。”

    “这可是在电影里看到的城里人的浪漫,这也是知青们在场时的浪漫。我和你妈妈这第一代老北大荒人,特别是当领导的,还没听说谁带上照相机去登山看景的呢!”高大喜感慨起来。

    小颖说:“妈,咱们就给老北大荒人带个头,浪漫浪漫!回来再包饺子。”姜苗苗瞧瞧高大喜,高大喜瞧瞧姜苗苗,让小颖左拉右扯,两人就这样依从了。一家三口并肩出了门,路人打招呼问去干什么,高大喜只是努努嘴说去前边,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一家人要去登山、逛山景。

    高高的蓝天上只飘荡着几缕扫帚云,一群群大雁排着长长的人字形向南飞去,嗖嗖嗖,风里卷裹着凉气寒意,这时的北大荒也是很美的,一场重霜后,远山近丘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五花山。人们知道,说不定哪朝哪夕,随着一股寒流,鹅毛大雪就要纷纷扬扬,飘然而至,一夜之间又会把这里变成茫茫的银白世界。

    友谊路上的汽车、胶轮拖拉机、小蹦蹦车来来往往,有收秋的,有往国家粮库交粮的,有去小江南大米加工厂卖水稻的。

    “爸,你看,”小颖指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说,“没办家庭农场的时候,你得费多大劲儿让车不停轮马不停蹄呀!现在你看吧,连地里割庄稼的人都像屁股后有个小鼓风机,在吹着他们跑似的,天不亮就有下地的;那时候,敲钟又吹哨,那个费劲呀。”

    高大喜说:“这一点我是服了,我在想,这是不是倒退呀?”

    “是不是倒退,得看职工收入增没增加,生活水平提没提高,”姜苗苗说,“大喜呀,都什么时候了,你可别再拔犟眼子了。”

    北大荒农场的土地连接很有特点,大约一百多垧成为一块,这一块四周都栽有五米左右的防护林带。当年插的杨树条儿,如今就像一堵厚厚实实的树墙包围着土地,像黑土地的一个个护身符日夜不倦地耸立着。秋风吹荡,一片片枯黄、半黄半绿的叶子在树叶的婆娑中飘落着,随风选择着地方,去亲吻那哺育了它们的黑土地。

    他们绕过四队,沿着小河朝小虎头山上走去。虎头山已经成了烈士陵园,人山口处,修筑了一个宽敞高大的牌门,上写:北大荒烈士陵园。从两个牌门柱向两边分别延伸出了两道绕山的围墙,把虎头山装扮得格外肃穆。这里已经安葬了一百多名因公殉职或牺牲的北大荒人。进了陵园大门,刚迈上没几步台阶,就是一座新坟墓,墓前立着一块新刻的石碑,上面写着九个大字:王继善同志永垂不朽。碑左侧还写着陈大远题的年月日。高大喜故意迈开大步,不想引起话题,小颖跟着爸爸的大步,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简直是欺世盗名!”

    “小颖,别这么说,”高大喜调子很低沉,“老王也是为咱北大荒早期开发建设做出重大贡献的。”

    “是,”姜苗苗应和着说,“特别是早期水田开发,老王功不可没。小颖,别这么尖刻。”

    “一码是一码,”小颖跟在高大喜身后不服地说,“王继善之死,闹了那么大风波,有受处分的,有拘留的,有被罚款的,不可思议。我看,有的人评价得倒很有道理,说老王是带着小农经济意识进了国营农场的怀抱,想阻止改革开放的大潮,被历史车轮碾了个粉身碎骨……”

    高大喜回头瞧了小颖一眼,他第一次发觉女儿这么尖刻,似乎觉得无言以对,还是说了一句:“小颖,你妈妈说得对,不要那么尖刻。”

    “小颖,”姜苗苗见小颖又要说什么,忙抢话,“你提议来野游,净找些尖锐的话题,我看,比在办公室坐着开讨论会还累脑筋,咱们只是游玩,寻求快乐,谁也不许再提这类话题好不好?”

    小颖笑笑:“妈,你也没少提呀,一会儿转包土地,一会儿经济规律的。”

    三人都笑了。

    再往山顶攀登,是一条自然踏出的山石路。为了保持烈士陵园里的自然风貌,场里曾发过通知,不准毁小路两边的树,不准在安葬死者时砍墓穴周围的树,确属必要时,砍几棵需经批准,还要再栽几棵,所以,一座不大的小虎头山,春夏郁郁葱葱,秋日枝干茂密,仍保持着一些原始的风貌。小路两旁枝叶相搭,向上攀去必须时而手撩,时而弯腰,时而躲闪。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打头的高大喜停住了,反转身喘口粗气,指指左侧一座坟墓说:“小颖,这就是席皮的墓。”

    “我知道,在小学、中学念书的时候,每年清明节,老师都领着我们来扫墓,”小颖也喘口气,回答说,“听说贾场长每年都自己来献花。”

    姜苗苗说:“小颖,席皮是十万复转官兵开进北大荒后牺牲的第一个北大荒人,他的事迹实在是太感人了,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你所知道的,不过是一点点。现在想来,他有一点很有意思,那就是在爱情上,喜欢谁,就穷追到底……”

    “不说那些了,”高大喜向着席皮的墓碑说,“小颖,还有你妈妈,来,咱们给席皮鞠三个躬!”

    三人站成横排,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高大喜打头继续前进,路过上海八名女知青袁喜娣、蓝蔚蔚等的墓碑时,姜苗苗又提议共同鞠了三个躬。按照小颖的提议,一家三口本来是要消遣式地来一次野游,谁知道一会儿转包,一会儿议论王继善……谁的思想也没得到松弛。不知是谁说过,只要成了北大荒人,从踏上这片土地,不论是奉献体力,还是奉献智慧,都不会有轻松的时候——这就叫北大荒情结。

    啊,这就是北大荒人!

    他们到了山巅,都气喘吁吁了,歇了一会儿,小颖指指两棵碗口粗的伞状松树说:“爸,快和妈站好,我给你俩留个纪念,太阳落山光线就不好了。”

    高大喜和姜苗苗站好,小颖“咔嚓”拍了一张,怕不理想,又拍了一张。

    “爸,妈……”小颖指着西天欲坠的太阳说,“快看,太阳底下那片五花山多美!”

    “小颖,”姜苗苗没有去看,指着松树说,“这是我和你爸爸结婚那天跑到山上来栽的。我俩那时候就不小了,你现在比我俩那时候还大。我让你爸爸把你接回来,就是要好好和你商量商量你的终身大事。你说说,到底想找个什么条件的……”

    小颖见妈妈急成那个样子,笑笑说:“妈,为我这事儿你别那么累好不好?俗话不是说嘛,没有嫁不出的姑娘,只有打光棍的汉子,还是缘分不到,缘分一到,喜事自然成。”

    “小颖,你不要和我贫嘴,”姜苗苗对小颖一番耍乖不但听不进去,反而感到很难受,板着脸说,“好,你说不让我操心,至此,我就再也不问了,也不说了!”她说完迈开步子朝山下走去。

    小颖看出,妈妈是真的生气了。

    “小颖,”高大喜拽一下小颖说,“快,你妈妈生气了,快去和她解释解释,好好和她说说你的想法。”说来,别看那天和贾述生那么说了,只要一提起这事儿,他心里还是火烧似的。

    小颖边追边喊:“妈,妈,等等,等等呀,等回家咱们边包饺子,我边好好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