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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季 从冬天开始

    听说那个事情的时候,我可是一点也没往心上去,只是在耳边刮了一下而已,也不会有人专门来告诉我这种消息。单位要选派一个同志参加民调队。民调队是个简称,它的全名叫作“贫困落后地区农村和农民状况调查队”,这事跟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据说他们还贴了告示,要求同志们主动报名,一个月内确定人选,三个月后出发,时间一年。我也没有看见那个告示贴在哪里,年前的那一段时间,我什么东西也看不进去,基本上就是目空一切。那时候我眼睛里有什么呢,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婚礼。

    你说,一苦B女青年,家境一般,工作底层,两眼茫然,前途渺渺,除了婚礼,我还有什么梦可做的呢?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关于我的事情,稍后再说,先说那个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我们的那个民调队员,他应该出发了。

    其实我一点也没有想起他来,只是那天在走廊上,我无意中注意到我们的不管部部长的脸色,他本来是个笑弥陀,这会儿却满面愁容,像被坑了爹似的。我其实心里有事,但为了表现自己没事,我故作镇定地“嗨”了他一下。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脸上扫了一扫,好像我根本就不是他单位里的一个同志。我有点扫兴。本来我兴致也不高,就走开去了。不料他却在背后“嗨”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他正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朝我招了招手。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被招进去了。

    我还稀里糊涂地被他请着坐下了。

    原来,那个本应该马上就出发的民调队员一直没有产生,今天已经是最后的期限了,不管部长无缘无故地把一件和我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告诉我,我听了,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摸不着头脑,只好干笑一声,说,嗨,这件小事三个月你都没管好,所以叫你不管部长是对的。他那个不管部,其实叫作行管部,因为管的事情太多,结果什么也不行了,什么也管不了了,大家干脆就叫他不管部,也算是叫得准了。这么大的一个单位,混饭吃的年轻人比苍蝇还多,找三个月还找不出一个队员来。

    不管部长盯着我问,你说怎么办?我从嗓子眼里憋出一点笑声,笑得很难听,嘻嘻,我说,你跟上头汇报没人去就得了嘛,难道他还敢来绑了人去。那部长说,他们不会绑人去,他们会到老板那儿告我的状。我说,那你就恶人先告状,你先去跟老板摊牌。那部长又叹气说,老板才不管谁告状呢,老板只要我完成任务,可这任务我恐怕是完不成了,完不成你知道我会怎么样吗?我说,我不知道,该不会叫你下岗吧?那部长说,你想得美。那就得本人亲自去了。我幸灾乐祸说,你上有小下有老,怎么走得掉哇。那部长的思维却和我不一样,说,不是走得掉走不掉的问题。我脑子不够用了,问道,那是什么问题呢?那部长说,你想想,老板要是知道我连个搞民调的人也找不到,还得我自己亲自上前线,说明什么?说明我能力不行,我会死得很惨。他确实想得远,想得复杂,所以他是部长我不是呢。

    其实这事情还是跟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这个部长平时和我也没有什么交情,这会儿他推心置腹地和我谈起民调队来,虽然开始的时候我毫无防备,但我毕竟还不算太笨,渐渐地就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果然地,敷衍了几句微言和几句大义之后,他就直捣黄龙说,刚才在走廊上看到你的时候,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是后来我忽然灵光闪现,有如天助,民调队员有人了。我头皮一麻,赶紧说,领导,你仔细看看,我可不是你要的人。他的苦脸瞬间就甜了起来,坚定不移地说,你怎么不是我要的人,你就是我要的人。我站起来做出一副立刻就出去的样子,他又招手让我重新坐下,笑道,帮帮忙啦,帮帮忙啦,我也不是随便拉人的,我选你是有条件的。我奇怪说,你都选了三个月了,也没有选到我呀。他说,三个月前,你不是没出状况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就往下沉,沉到一个捞不着的地方,我悬空着自己的心脏,硬着头皮装蒜说,出状况?出什么状况?那部长像妇女似的撇了撇嘴,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嘛。我一急之下,跟他计较说,谁丑事,你说干净点,谁丑事?

    他才不跟我计较,抓起电话就打了起来,在电话里报了我名字,完了放下电话,见我无语,又笑道,好了,好了,拿得起,放得下。我不服,说,拿得起放得下,那是你们男子汉,我又不是男子汉,我凭什么要拿得起放得下,我偏拿不起放不下。这话正是这个人要听的,正中了他的奸计,他立刻就接了过去,说,我就知道你拿不起放不下,所以给你个机会,让你离开一段时间,怎么说来着,时间是治疗一切的良药,距离是治疗一切的良药,是不是?贾春梅同志。

    他没有叫错我的名字,我是叫贾春梅,未婚。我老大不小的了,未婚不是我想要的。本来我已经在筹备婚礼了,如果筹备成功,我现在应该是一个幸福的新娘。可惜的是,我没有成功。

    我把我没结成婚的事情写了一篇文章,本来是想放到博客上去引起民愤的,但后来我却优柔寡断,思来想去,最后没有放。没有放的那就不是博文,而是日记。就像雷锋日记,一直要等到雷锋同志牺牲以后,才公开出来。那时候我虽然悲情绵绵,但暂时还没有牺牲的打算。不是我害怕牺牲,主要是大仇未报,壮志未酬,还没到牺牲的时候呢。所以,这篇文章就留在我的电脑文档里,想看的时候随时可以看。其实我写下以后,就从来没有再看过。

    我没有把我的事情放到博客上去,坦白地说,主要原因是不想让我的同事知道我的遭遇。我的文中的人名都是用汉语拼音字母代替的,比如我叫贾春梅,在文章里我就是Jcm,其他以此类推,看起来像是给大家都取了个英文名字。但是这种做法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要想弄清情况那是分分钟的事情,尤其是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的阿美这一类女同事和阿切那样的男同事。我得防着他们一点。

    我碰到的事情和我写的文章一样的没有创意,我的新郎和别的女人结婚了,把这种烂事写成文章,要文字没文字,要结构没结构,要跌宕起伏没跌宕起伏,只有一样是拿得出手的,那就是事实真相。Jcm,Jqy,Jyb,这都是我根据真人演化出来的名字,谁是生活中的谁,大家一眼就能猜出来,我只是搞乱了汉字和汉语拼音以及英文字母的关系。为什么不能打乱,事实上他们已经先打乱了一切。

    这就是不管部长所说的我的“状况”。

    这种状况并不是人人能够碰上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碰上这种状况,或者说碰上类似状况的人也并不少。单说我们办公室的小敏,一个人见人爱的知性美女,犯了重婚罪还一直蒙在鼓里,生了孩子还宝宝地叫唤呢,最后才知道那是个无人认领的黑孩子。

    这说明什么?说明男人真不是东西?

    也有女人不是东西的。

    比如像我们隔壁办公室的好男蒋少君,就碰到一个女人——

    罢了罢了,不再一一列举了,这样列举,疑似我是在用别人的痛疗自己的伤呢。其实别人的痛哪里疗得了本小姐的伤啊!亲,你懂的。

    不管部长把我送到老板面前,跟老板汇报说,这是小贾,贾春梅,主动报名参加民调队。老板才不上他的当,他看了看我的脸,笑笑说,嘿嘿,主动报名?不像。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知道老板说得对,我才不像主动报名的样子,我那是昨天刚买了股票的样子。老板拍了板,说,小贾,遭灾了吧,出去避避邪也好嘛。

    老板到底是老板,他总是善于总结和升华,能够将一些事情的表面现象归结于命运,归结于无可抗争的力量。

    从老板那里出来的时候,我问不管部长,你是怎么知道我出状况的?那部长惊讶地看了看我,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保密了吗?你又没有保密,人人都知道,为什么我不能知道?我比他更惊讶,我什么时候让人人都知道的。部长说,你不是还写了博文帖给大家看的吗?不等我有更强烈的反应,他很快又说,噢,我貌似想通了,一定是有人帮你贴了出去。

    事情正是这样的。

    有人从我的文档里看到了我的日记,在我还没有牺牲的时候,就替我公开了日记。

    我冲回办公室破口大骂,变态、垃圾、烂人,没等我骂爽了,阿美已经沉不住气了,哎哎哎,贾春梅,你好心当作驴肝肺还说驴肝没有味。阿切接着说,姐,哥加你为好友,只是为了让姐夫知道,姐是春梅,不是村花。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哦,柳苏说,姐,姐夫伤害了你,你多久才会原谅他?大帆说,原谅他是上帝的事情,姐的任务是送他去见上帝。钱理说,你们一个逗一个捧,说相声呢。然后又几个人同声说,贾春梅啊,你改名贾白梅得了。

    办公室成了欢乐的海洋,那一瞬间我彻底明白了,本来我还想找出那个“有人”,其实哪里来的“有人”。我被所有的人出卖了,我一个人的痛苦成为他们所有人的乐子。

    有个年纪稍长的老孙,说了一句,哎哟,这是尼罗河上的惨案,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啊。我们都不知道尼罗河上和东方快车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瞪着老孙等他介绍案情呢,不料老孙却长叹一声说,我老孙,混到现在,还跟你们一起混在大统间里上班,我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腹黑啊,上班的那些故事果然一演再演,经久不衰。

    阿美意犹未尽,有脸来继续打探我的隐私说,贾春梅,你就是Jcm吧,这个Jyb,我们也知道,是你男朋友季一斌,可是还有个Jqy,她是谁呢?我喷她说,少来,你早就把我扒干净了,我闺蜜江秋燕,你会不知道?阿美作惊讶状说,啊,还有江秋燕这个人?我说,我身边的人,有你不认得的吗?阿美笑道,有啊,外星人,我就不认得。我说,外星人在我身边吗?阿切他们紧密配合阿美,齐齐地说,我们都是外星人。

    你们瞧瞧,我身边就是这些货,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反正我就这么看,别说贴了我的日记不奇怪,把我踩成一只蚂蚁也不稀罕。算了算了,搞不过他们,我还是灰溜溜地走吧。

    第二季 春天来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了我妈的电话,让我绕到花鸟市场,带点花肥回来。我妈不说我也知道,家里那盆牡丹眼看着就不行了。

    我家的这盆牡丹,说来话长,那是当年我刚认识狗男季一斌的时候,季一斌的外婆送给我的。我其实不喜欢花,我妈也不喜欢花,因此我们家里从来不养花。我不知道那老太太是怎么回事,头一回见我的面,就一定要把这盆牡丹花送给我,难道老太太觉得我长得像朵牡丹?才怪呢。那种大脸盘,圆下巴的mm,那才是牡丹花,或者是向日葵。季一斌可没说我像牡丹,他说我是出水芙蓉,这是我爱听的比喻,当然这更是事实,我可是长了一张标标准准的瓜子脸,小嘴唇削薄,小下巴削尖,那些去韩国削了骨的女明星远不如我这小样可爱呢。

    老太太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他家的院子,我就看到了那盆牡丹,正是开花的季节,那牡丹花大红大红的,把人的眼睛都照红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花的缘故,我看到季一斌眼睛红了,还以为他是为我们的爱情而感动呢。

    我刚刚爱上那狗日的,简直爱得一个死,别说带一盆花回去,就算让我带一颗定时炸弹回去,我也会照带不误的。

    我只是觉得疑惑,我问季一斌怎么回事,季一斌笑着说,说来话长,留在以后慢慢说吧,我们有的是时间。我想也是,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呢。

    我呸!

    那一天我接受了季一斌外婆的牡丹花,带回家去,我妈看到了,颇觉奇怪,问我怎么回事,我照直说了,老妈竟然有些魔怔,怔了半天,后来问我,那老外婆多大岁数了,身体怎么样?我告诉她,老外婆九十三了,身体很棒,头脑也灵清,看上去像六十三。我妈听了,摇头无言。我不知道我妈犯了哪根筋。

    第二天,季外婆就去世了。

    我妈说,我昨天看到这盆花时就感觉不对。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我妈,难道你是大仙?是通灵人?老妈呸我说,那是老人家托孤呢,她已经知道自己要走了,才托付给你的。我说,为什么要托给我?我妈说,你真以为我是大仙,我怎么会知道?反正老太太肯定觉得你就是她要托的那个人。

    我后脑勺发凉,心里对那牡丹也起些了畏惧,可是,如果真要我天天日日地用心伺候这盆牡丹花,我可做不到,我忙着呢,我要种菜偷菜,我要魔兽世界,我还要淘宝购物,我还要什么什么什么,我哪有时间养牡丹花。奇怪的是,我妈忽然就变成了我的接班人,从我手里接过了这个任务。我不知道我妈出于什么想法,是怕那逝去的老外婆不高兴呢,还是老妈转了性情,喜欢上花花草草了,我只知道老妈像伺候我一样伺候起那盆莫名其妙的牡丹花来。

    好像那老外婆一直就在某处看着我们似的。

    我妈从此开始了她的花鸟市场之行,她在那里买了许多养花的工具,还有花的营养品,花的药品等等,还买了养花知识之类的书,我说,老妈,你不必买这些书的,要查什么,网上都有。我妈说,网上那些东西归你,我不行。

    我早就教会了我妈上网,我妈可以在网上看到任何东西,可她偏偏不行,过目就忘,看了等于没看。

    我妈还说,网上的东西,她永远也抓不住,像空中的飘浮物,就像过眼的烟云之类等等。我妈真是麻烦,她几乎就是棵白菜,但我不敢说出来,毕竟我对我妈还是有点敬畏的。幸好我的良好习惯跟我妈正相反,我想要看什么东西,必须得到网上看去,那纸质书对于我,就像催眠药,抓在手里就要睡觉,不像到了网上,精神倍儿振奋。

    我妈将季老外婆留下的牡丹伺候得像女王似的。我有空的时候随便到网上看了看,人家还真是女王不假呢,吹捧牡丹的内容概不嫌肉麻,名贵花卉、花大色艳、雍容华贵、富丽端庄、芳香浓郁、品种繁多、国色天香、花中之王、富贵吉祥、繁荣兴旺,哎哟我的妈,谢谢牡丹花,她的兴旺,见证了我和季一斌爱情的发达哎。

    我呸!

    季一斌甩我那天,我奔回家去,拉开阳台门,我妈以为我要跳楼呢,不料我一眼看见牡丹,爆了一句粗口,端起来就往外跑,我妈还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呢,在背后大喊,怎么啦,怎么啦?

    我从楼上奔下来,刚要出楼道,劈头盖脸就扑下来一阵暴风骤雨,把我扑了回去,我妈从楼上追下来给我送伞,结果伞被风刮跑了。

    你就不知道我妈的眼睛有多厉害,反正我觉得那不能叫眼睛,叫X光嫌也不够,基本上就是“拜他CT”,我妈早已经看出问题的实质来了,她跟我说,你和季一斌的事情,是人和人的事情,碍不着花呀,人是人,花是花嘛。她从我手里接过牡丹,捧上楼去。

    我跟在后面愤愤地想,人都不是人了,花还是花吗?

    第二天风雨停了,阳光也出来了,我端了牡丹又往外去,我妈说,你打算把它弄到哪里去?我气不打一处来,说,切,丢垃圾箱里去吧。我妈没有应声,我有些奇怪,一边回头看她,一边跨出门去,后脚跟被门槛拉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半天爬不起来,手里倒还稳稳妥妥地端着那盆花呢。我妈说,你看你看,你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又顺手把花接了过去,重新搁到阳台上去了。

    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是当我第三次端着牡丹要出门的时候,正有个人捧着一盆花进来了,我认得他,他是我妈的男朋友,他们在花鸟市场认识的,他给我妈送来一盆芍药,不过我当时不认得它是芍药。我说,哎哟,李叔,我家已经有一盆牡丹了,你怎么又送一盆来?李叔说,梅子,这不是牡丹,这是芍药。他看了看我手中的牡丹,奇怪说,你怎么把牡丹往外拿呢?我正送了芍药来给它作伴的呢。我妈就再一次从我手里接过牡丹,说,算了吧,让它们作个伴吧。我心想,哼,到底是它们要作伴,还是你们要作伴呢?

    李叔送来的芍药长得和牡丹很像,李叔告诉我们,等到它们开出花来,你们会觉得更像。我呛白说,既然它们那么像,为什么还要叫两个不同的名字,干脆都叫牡丹,或者都叫芍药好了。李叔说,像只是像而已,不等于就是,虽然它们并称花中二绝,而且外貌相似,但人家还是有比喻的,说,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一个是王,一个是相,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李叔算不是算是在拍我妈的马屁。

    自从来了芍药,紧靠在牡丹旁边,牡丹不仅没有如了李叔的愿,反而蔫得更厉害了,那芍药也不显精神。我说,妈呀,李叔的芍药克牡丹吗?我妈说,谁能克得了牡丹啊,牡丹是花中之王哎,牡丹克人家还差不多。我妈认真研究了一番之后,以为可能是互相影响的原因,它们可能是抢空气,抢阳光,还抢我妈的温度呢,便将它们搬开来,离得远一点,可是一搬开来,它们立刻朝着对方的方向生长起来,叶子杆子都歪了过去,似乎又想靠拢一点,再将它们搬近一点呢,又蔫了。奇了怪啊,我妈却说,不奇怪啊,这不就是一对夫妻吗,太近了不行,整天吵吵闹闹的,离远了呢,又互相惦记,这花和花相处,也有一定的距离。

    我问我妈,你说“一定”的距离,这“一定”到底是多少呢?我妈肯定不知道,她要是早知道,也许当年就不会和我爸离婚了,她要是现在知道,也许就会爽快地和李叔去登记了。

    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季一斌会离开我吗?我不知道。

    季一斌走了,花还在,本来我和我妈接下来就是等待了,等待着暮春和初夏的时候,牡丹和芍药次第而开。可惜的是,春天还刚刚来到呢,我却要走了。

    我去了花鸟市场,里面臭烘烘的,却琳琅满目、生机勃勃,鸟鸣狗叫,各种宠物,花木也繁多,我找到那个老摊位,跟摊主说,怎么你的肥不管用?摊主说,你是什么花啥?我说是牡丹,摊主嘀咕说,阴茶花,阳牡丹,现在的人,不会养花乱养花,不会养鸟乱养鸟。我说,谁不会养啊,牡丹我都养了几年了,今年忽然就不行了,难道她老了?摊主说,我的牡丹比你的牡丹年纪老多了,它怎么长那么好?

    我这才知道,他摊位前面一直搁着那一盆花,原来也是牡丹,只是我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它,因为我来的时候,它不曾开花,它开花的时候,我却不来。现在听摊主说了,我才留意地看了它一眼,也不过如此。我不知道他一个卖种子和花肥的,为什么放一盆牡丹在自己摊位跟前,难道是为了炫耀他的种子好,花肥壮吗?我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摊主却不乐意了,说,怎么,你还不相信,牡丹寿命很长的,从前我在一户人家,看到一株牡丹,四百多年,明朝那时候留下来的,还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哩,到现在还年年开花。我笑道,你就吹吧。摊主不高兴说,我吹啥,我跟你吹啥。我听不出他是哪里的口音,但是我听得出他瞧不上我,他认为我是个菜鸟。

    唉,菜鸟就菜鸟吧,物是人非,我已经天旋地转,不知道世间鸟为何物,直教鸟混沌迷糊。

    亲,你们替我想想,我晴天霹雳毫无征兆地被相恋数年的男友甩了,甩就甩了吧,还跟我的闺蜜好了,跟我闺蜜好就跟闺蜜好了吧,还立等可取地就结婚,结婚就结婚了吧,还给我发了一张请柬请我喝喜酒,喝喜酒就喝喜酒吧,还——我呸,我怎么有脸去喝他们的喜酒?

    亲,你们再替我想想,我又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单位的同事算计成了民调队员,也就是说,我要到贫困落后的农村去待上一年,这一年去了也等于白去,若是去扶贫,回来还有提拔的可能,若是去挂职,下去就是某长,最差也得是个副村长,若是去交流,也许交到一叉高枝让我顺势攀上去,可独独就是这个民调队员,去了啥也不是,回来仍然啥也不是。

    网上说:我的那些叫作“秋高”的大哥们哎,可是把我给“气爽”了。网上又说:杯具碎了剩下的是玻璃,心碎了剩下的是眼泪。玻璃刺痛了心,杯具盛满了眼泪。网啊网啊,你真比我的亲爹还亲,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都是我的内心深处的真实写照。

    自从那季一斌变成狗日的以后,我日日泥马,夜夜抓狂,我妈却让我去买花肥,让我忽然间就柔情似水地说起了花来,还牡丹,还芍药,奇了怪,你们会不会以为我是犯了花痴病,把我自己想象或打扮成一朵花。

    我才不是一朵花,更不是一朵可爱的花。若一定要说我是花,也是那专吃其他植物的一枝黄花,是恶之花。我这个人从不记仇,一般有仇我就当场报了。只可惜对于季一斌和江秋燕,我无法当场报仇。我的心里充满了恨,充满了恶意。听说有个姓基的大叔,为了复仇,花了十多年时间作准备,我可等不及,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十多年,我都残败成一朵老菊花了。

    我能够想得到的唯一的复仇的办法,就是让所有认识他们的和所有不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事情,先把他们的脸丢尽了再说。这件事情已经有单位的同事帮我做了。但其结果是,居然有人赞扬他们的作为,说他们为了真爱,敢破世俗。

    我呸!

    估计就是狗男女他们自己写的。

    我从花鸟市场回来,把花肥交给我妈,我妈打开纸包看了看,怀疑说,不会是假的吧,现在什么都玩假。她又闻了闻,又说,一股子泥土气,不会就是泥巴粒子吧。

    我悲催地说,老妈啊,现在只有一件事情是真的,我当上民调队员了,三天后出发。

    第三季 倒春寒

    民调队长是某农林部门的一个领导,从前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现在一上车,就像八辈子以来都是亲人似的,自称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老大。我一听就不爽,提醒他说,别以为老大就一定是被众人吹捧的人,他也可能是被众人暴打的人。老大正在落座,回头朝我看了一眼,说,你是贾春梅,你还真是个女的。这几乎是句废话。我心情不好,听别人说什么话都不好听,我才不管他是不是老大,呛白他说,你看名字不就知道是个女的吗?他笑了笑说,也不一定哦,我们单位有个人叫巧妹,男的。一车人都笑了。我恼怒说,队长,你是不是歧视女同志,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参加民调队,你早说——你也不用早说,你现在说也来得及——我立马下车。老大说,贾春梅同志,你不要激动,我绝无歧视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你们单位里那么多男人,却偏偏弄个女的出来做民调,真是笑话。我脱了口就说,你要是知道我们单位派我当民调的原因,那才叫笑话呢。见大家都想听,我就人来疯,干脆再脱个口,说,因为我的新郎娶了别人当新娘,我们老板说,民调队可以疗伤。

    瞧我这张嘴。他们把我的日记放到博客上,真是应该。

    大家嘻嘻哈哈,谁也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真是以真乱假,他们都以为我胡说八道呢。

    车子就开了起来,老大说,大家要有心理准备,即使一路正常,也需要八小时行车时间。大家都咋咋呼呼,大惊小怪,我却正中下怀,或者反过来说,这正是我想要的时间。

    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可不是什么兵败如山仓皇逃窜,我这是使的缓兵之计。我一肚子坏水,我计划着复仇。

    所以我需要时间,我需要空间和距离,让自己先冷静下来,先舔干净伤口,再面对仇人。

    我的仇人?多了啦,除了你们知道的江秋燕和季一斌,办公室里阴谋发我博客的一个也逃不掉,赶我下乡的不管部长也算一个,我们老板?老板就算了吧,主意不是他出的,他只是没有反对而已,虽然不够意思,但我也想得通,对我们这些泛滥地离他十万八千里的下级,他就算有意思,我也够不着呀。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出发前开通了微博,现在微博的发布密码就在我手心里攥着呢,我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一百四十个恶毒的字眼就像一百四十把利箭,瞬间就射出去了。

    我要把这件事情上升到某个高度,道德的,精神的,社会的,全社会的,人类的,全人类的。现在不是有人说,经济发展,道德滑坡吗,还有人说得更厉害一点,是经济腾飞,道德崩溃。

    我就是一个现身说法的牺牲者啊。

    在去往贫困地区的颠簸的道路上,我的第一条微博发出去了。

    “求救、求助、求解之一:未婚夫在结婚前一天告诉我,新娘不是我,而是我的闺蜜。没有一点点征兆,是我太傻X,还是他们太牛X?是我大惊小怪,还是世界太疯狂?我应该自杀,还是杀掉他们?”

    我闭上眼睛等待了一会,大概有十几秒钟,我上去看看反应,正如我所料,已经来了十几条,第一条还没读完呢,又来了十几条。

    有一个人连发三条,上面全是写的“自杀”,总共是二百一十个“自杀”,服了you,你那手指是人的手指吗,人的手指头有这么快的吗?

    也有好心眼的,写满了“淡定”,手指头一样够快。

    有一个批评我无聊的,说:“你灌水,我闪。”

    怪得着我无聊吗?

    我又发了第二条,把办公室同事出卖我隐私的事情写了出去。

    立刻有一条来了,写道:“贾春梅,你就冒名吧,别说套个马甲,你穿上龙袍我也知道你是谁?你烧成骨灰级我也认得你,本来我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你居然用微博公开我的秘密,让大家耻笑我,我早就知道,你就是那个让我恶心到吐的‘同桌的你’。”

    这一条把我吓住了,我惊恐地嚼咀了一会,觉得这应该是我诅咒阿美的内容呀,怎么有人反咬我一口?正心有余悸呢,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双脚,抬头一看,原来是后面位子上的一个队员跑到前面,正在我身边站着呢,见我一抬头,他又回到后边坐下了。

    我有些迷惑,过了一会,他又过来看看我,看过之后,又回去了。

    我怀疑他也是爪机党,跑到后面一看,果然的,他正忙着呢。见我过来,跟我说,刚才好像听到老大说,你叫贾春梅?你微博注册的是贾春梅,就是贾春梅吧,恭喜你啊贾春梅,你已经有三千粉丝啦。

    我知道那是僵尸粉,但多少也满足了一点虚荣心,至少我的话题是有人感兴趣的嘛。我撇了撇嘴说,你倒关注我啦,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那队员说,我叫刘有,你就叫我小刘吧。我朝他瞧了瞧,也没瞧出他的年纪来。刘有又说,哎,贾春梅,你真是因为失恋参加民调队的?我没好气说,你以为是我想参加民调队吗?我是被人设计陷害的,不过,反而挑了我。刘有说,挑了你什么好处?我说,我不正在发微博呢吗?刘有笑了笑,说,原来你们开微博就是为了骂人的哦。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难道他们不该骂?刘有举手投降说,好男不和女斗,尤其不和怨妇斗。

    没趣。

    车子猛烈地颠了一下,我被颠得一屁股坐在过道上。那老大一直在睡觉,这会被颠醒了,回头朝大家看看,也朝坐在地上的我看了看,说,小贾,你怎么了,这么无聊?我说,不是我无聊,是车子太颠了。老大不再睡觉了,他坐直了身子,开始翻自己的公文包,翻了一会,拿出一沓材料,见我还扶着刘有的座椅靠背站在过道里呢,老大朝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把材料塞到我手里,说,贾春梅,你既然闲得要往地上坐,不如就开始工作吧。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里有了三份材料,一份是我们民调队的名单,一份是定为调查对象的村名和村支书的名字,再有就是调查内容和对民调队员的要求。我将这三个材料瞄了一眼后,问我们老大说,老大,你是让我当老二吗?老大见我站在车上摇摇晃晃,招手让我坐到我原来的位子上,说,我们队里这么多人才,你觉得你能算老几?我说,老几老几还不是老大说了算。老大说,你呢,当老几都够不上,你就当秘书吧。我说,老大,在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做一年民调,你还有胃口搞个小秘?大家哄堂大笑。老大看一看我,又说,贾春梅,难怪你们单位把你踢出来了。我虽然喊他老大,但那是给他面子,我才不买他的账呢,我不客气地反问,老大,那你单位又是为什么把你当个屁给放出来的呢?

    同样的话,老大说出来就无事,谁也没放一个屁,我一说,大家就不依了,纷纷攻击我说,贾春梅,你糟践自己,我们管不着,可你不能把我们看低了,我们不像你,我们可是通过层层推荐公开竞争才产生出来的优秀分子。我哼哼说,老俗话你们听过吗,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就是那粒老鼠屎,你们就是那锅坏粥,我们都搅和在一起,融化成一摊,还分得清你我吗?我简直是尖嘴利牙,舌战群雄,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何况他们人多势众,还仗着老大当后台,合着伙欺负一个花季少女,这些男人要多自私有多自私,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不肯怜香惜玉、不当护花使者也就算了,还恨不得把花撕了当下酒菜。

    只可惜他们搞错了对象,本小姐可不是任人踩踏的落地花。我大声宣布,本小姐黑名单上,早已经有了一长串名字,也不在乎再多加你们这一伙。大家又哄闹起来,刘有说,这几天刚刚开播一部电视剧叫《暗杀名单》,可惜参加民调队了,乡下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张小汾说,贾春梅,你把我们上了你的黑名单,是要暗杀我们呢,还是要关爱我们?

    一场舌战后,老大等我们暂停片刻给大脑补养的时候,插话说,贾春梅,就这么定了,民调队秘书。你呢,先将这几份东西认真看一看,到了驻地,就分组,分组的情况由你掌握。

    我一听,可以管分组,至少可以把自己分到一个条件好一点的地方哈,这还有点小权呢,赶紧认了说,好吧好吧,生活多艰难,为了多掌握一门吃饭的手艺,有人还专门练左手使筷子,我也练一门吧,当个小队秘书,总比练左手使筷子容易些吧。老大立刻又纠正我说,错,第一,不是小队,是大队——贾秘书同志,你记清楚了,我们是赴西城市西河县西墩乡民调大队,不是小队;第二,做大队秘书不见比左手使筷子更容易,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哦。我“哈”了一声说,西城市西河县西墩乡,都是西啊,条条大河向东方,我们这是逆流而动啊。

    老大还没说话,老二立刻对我表示怀疑,说,她这个人看起来没头没脑,没心没肺,怎么能让她负责分组。张小汾也挤到前边,抢着说,是呀,她有什么资格决定我们的命运。还是刘有有点头脑,知道老大的心思,说,哎,这正是老大看中她的原因,你们想想,如果让老大或者老二分组,大家挑三拣四,都要拣路途近的、条件好的地方去,可是哪里有这么多的好地方,都去了好地方,差的地方谁去呢?你叫老大怎么办,你叫老二怎么办?叫贾春梅分组,相当于大家抓阄罢。张小汾似乎恍然大悟,说,噢,这才明白了,原来贾春梅的脑子,就等于没有脑子。大家朝老大看,老大笑眯眯地点头,还朝刘有抛了个媚眼,看起来蛮中意刘有的。

    我才不管他们眉来眼去,我也等不及到了驻地再分组,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一眼看到我手里的名单上有个村的村名叫西地村,我嘴又快了,快嘴说,我分配自己到西地村吧,西城市西水县西墩乡西地村,反正一西到底了。话音没落,我就觉得应该给自己一个嘴巴,情况都没搞明白,就把自己给分出去了,谁知道西地村是个什么样的村子,凭我这苦命、穷命、丫环命,那八成就是一个最穷、最偏远,最落后的地方。

    怎么不是,随着我的话音落下,老大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张地图,说,我正愁这个村没人肯去呢。他指着地图的一个角落说,你认一认自己的地盘吧,从西墩乡乡政府到西地村,十八盘山地。

    我一受惊吓,当场打了个嗝,面包车居然也跟着我打嗝,上下一颠,坐在后排的一个同志“啊呀”了一声,手就捂着头顶心了。老大紧张得赶紧往后跑,边跑边说,不好了,不好了,我从前一个同事,就这样顶了一下,就去了。那后排的同志听了,气得说,老大,本来我已经够高风亮节,让你们坐前排,我坐最后,你还咒我?老大说,我不是咒你,我听你“啊哎”那一声惨叫,我就想到我的那位同事了。后排的同志说,你想得美,你想让我壮志未酬身先死,没门,告诉你,一根汗毛也没碰到。老大松了一口气,说,那你“啊呀”个啥呢,手还捂着头顶?那同志说,我是提醒你老大,我坐在后排多辛苦多危险。

    老大回头又往前边来,到司机那儿,跟司机说,路况不好,你慢点开。司机没理他,连哼也没哼一声。老大也不显尴尬,重新落了座,没事似的。

    我倒奇了怪,这面包车是老大的单位赞助的,司机也是老大单位的司机,一路上尽黑着脸,老大跟他说话也爱理不理,看起来一点也不惧怕老大,老大应该是很没面子,很不下来台的,可老大还故作没事,我肚子里恶虫水又拱出来了,我凑到老大耳边说,这个司机,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还不拿出点威信和权力让他知道你的厉害?说得老大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因为老大的单位是队长单位,所以得多承担一些,还有一个副队长老吴,他单位承担了一个副驾驶,那人一直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比开车的司机更酷,带了副超大墨镜,压根儿就没有人看清过他的脸。

    本来嘛,牛什么牛,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连司机都不尿的人,还跟我装什么老大老二。

    说到尿,我就想尿了,但我不大好意思说,憋了半天,憋不住了,凑到前边问司机,前面有没有服务区?司机照例黑着脸,脸和眼睛一直都正视前方,连我这样的花容月貌都不带拐一眼的。

    完了完了,难不成让我尿裤子?这民调队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工作还没开始呢,先叫尿给憋死?

    心里正猛烈地诅咒民调队,猛然间,车子“嘎”的一声巨响,我反应贼快,以为定是出了车祸,赶紧抱着脑袋赖到地上,片刻之后,我听到了大家的哄然大笑,才知道我反应过度了,不是什么车祸,只是司机停车而已。

    车停了,司机仍然没有说话,那副驾驶这才说了一句话,下车方便吧。

    我以为到了服务区,探头朝窗外一看,两边都是田野,一无遮挡,哪来的什么服务区,连个茅坑也没有。男的都下了车,也不避什么,就在路边方便起来,我可就不方便了,看看田野里的庄稼,才寸把长,挡不住人啊。尿又急,心又气,责问司机说,你什么意思,你停在这里叫我怎么办?

    司机不说话,副驾驶仍然戴着墨镜,但是我看到他的没被墨镜遮住的嘴角嘻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计较,老大从车门旁边抽出一把雨伞递给我,说,用这个挡一挡吧,小姐。

    我顾不得和他们论长短,先下车解决当务之急,没想到下面风很大,顾了伞又顾不了人,顾了人又顾不了伞,狼狈不堪地解决了问题之后,我愤恨不已地上车来,就听到大家伙正在议论呢,说老大的主意是馊主意,又说老大是蓄谋已久早有一手所以早就配备了雨伞。老大说,冤枉呐,我怎么知道这个贾春梅真是个女的呢。

    我看了看手里的民调队员的名单,主意来了,说,我认输,我认输,既然老大信任我,我先工作了再说。

    车里这才安静下来,他们都睡觉去了,我开始给大家分组,等我分好了组,给每人发一张纸,纸上是民调队员的姓名和所到村的村名。

    张小汾接过去一看,嚷了起来,哎,贾春梅,你把我的名字写错了,我是三点水的汾,不是米字旁的粉。我说,啊?你这么娘,怎么看都应该是米字旁边的粉啊。这边张小汾还没说完,那边又有几个嚷了起来。嘿嘿,亲,你知道的,这都是我的杰作,名字里有个光的,给加上月字旁,成了胱,有文的变成坟,有军的加三点水成浑,还有个风,就让他疯,等等,哈哈。

    张小汾说,一见面都以为你是不幸跌落人间的天使,你好歹也多装一阵子,这么快就暴露出来是魔鬼。我说,我正努力将天使磨炼成魔鬼。

    我想把这句充满哲学意味的话发到微博上去,拿起手机来一看,我的妈,针对我发的前两条微博,已经收回来几百条,有嘻哈的,有咒骂的,有说活该的,还有求爱的,有要我更密切的联系方式的,还有发来照片的,有一个人说,姓贾的,小心老子阉了你。我明明说明我是个女的,他怎么要阉我呢,我有什么给他阉的呢?他一定怀疑我是个假冒的女人。

    我本来是跪求同情、泣诉委屈的,结果这个楼还没有拔起来就已经歪出去十万八千里,歪到令人瞠目结舌。我在歪楼中耐心地攀爬了一会,忽然就觉眼前一亮,果然有人中枪了。

    江秋燕负伤出现了。

    她和我隔空对骂起来,她骂道,贾春梅,扒掉你的羊皮吧,露出你的真相吧。有胆量的,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单挑。我回骂道,姐现在不见你,貌似姐低下了头?错,姐是在找砖头。江秋燕又骂道,搬起砖头砸你的猪头去吧,变态猪,我不认得你。我骂说,你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你,扒了你的皮我认得你,不扒你的皮我也认得你。江秋燕的气焰矮下去一点,说,真倒霉,躺着也中枪。我的气焰更加高涨,我继续射击说,你是躺在我老公床上中枪的。江秋燕说,你老公?你老公是谁?我骂道,你他妈的抢了我的老公还不知道我老公是谁?

    那围观的,那个热闹啊,真是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啊。

    这里斗得且酣且欢,无意中一抬头,忽然看到坐在我前排的老大正扭回脑袋看着我呢,我说,老大,干什么,你别吓唬我。老大微微一笑,对我说,西地村是个花木村。我沉浸在和江秋燕的论战中,一时没有听懂他什么意思,愣了一下。老大随即叹息说,代沟啊,真正断代的就是你们这一代啦,连花木村都不知道,还让你们来做民调,真是滑了天下之大稽。我赶紧从歪楼中回过神来了,我不服说,花木村我怎么不知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家里还养了一盆百年牡丹呢。

    老大一听,顿时眼睛发亮,说,贾春梅,你也喜欢牡丹花啊?我赶紧说,那倒不是,那是别人送的,我妈养着呢,与我无关。老大的眼光又黯淡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老大本人,就是一个农林专家,而且是一个专门研究花木的专家。

    第四季 如期开花

    民调队终于达到了目的地。

    车子开进了一个招待所,老大指了指,跟我们说,到了。没等我们开始庆幸,老大立刻打击我们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这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明天我们还得赶路。

    其实不用他打击,谁不知道,民调队是要下到村里去的,现在在县里,离村里还差两个级别呢。晚饭是县委的领导请客的,但其实县委领导只沾了一下屁股,开始不多久,就转场子去陪另外的客人了,看得出老大有点挂不住,但是我们却乐得轻松,不用老是奉承着老大和县领导。

    可惜老大情绪一低落,饭桌上就没什么气氛了,匆匆收场,老大说,休息半小时后,到会议室集中。

    我们走出来的时候,刘有说,这个县委领导太不给老大面子,不管老大多么边缘,好歹级别要比他高个档次的呢。我听出些话外之音,说,老大怎么边缘啦?刘有说,唏,不边缘的人,谁会来民调队啊。又说,老大呢,搞业务的,恃才傲物,和自己的老大搞不好关系,只能来民调队当老大。我立刻幸灾乐祸,说,别光说老大了,你自己呢,你怎么到民调队来的?刘有说,我想离开家庭一段时间。我貌似尖锐地剜了他一眼,假装老成地说,怎么,有故事啦?刘有说,有故事倒好,关键是没有故事,什么也没有,却不想待在一起。我说,刘有,你这是试离婚吗?刘有没趣地说,试离婚有什么好玩的,就抛下我一个人走开了。

    真是个没趣的人。

    我回自己的房间,掏出手机给我妈打电话,忽然就问,老妈,牡丹开花了吗?我妈可能在电话那头奇了怪,别说我老妈,我自己也奇怪呀,我在家的时候,从来不管牡丹的事。果然,电话那头我妈说,今年倒春寒,还没开呢——咦,你不是今天早晨才出的门吗?我说是吗,我怎么觉得自己已经离家好几个年头了呢?老妈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了吧,你在家的时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所以出去才会想家。我油嘴滑舌说,妈,我们都是梦想家,现在梦没有了,就只剩下想家了。我妈说,到了我们这把年纪,才没有了梦呢,你年纪轻轻,正是做梦的大好时光呢。我说,好吧,老妈,我争取今天晚上做一个牡丹花开的美梦。我妈敏感地说,梦见牡丹开花?小梅,你是不是和季一斌又——我“呸”了一声,把我妈的“又”字给吓回去了。

    收了手机,就听到老二在走廊里喊开会,我们集中到会议室,重新给大家发了分组名单,两人一组。我很郁闷,说,老大,原来你是在车上叫我分组是拿我练枪的哦。老大说,不是练枪,你哪来的枪,是练你的本事,你看看,这个新名单,除了把一人变成两人,其他我都按照你的意思分的嘛。比如你,就还在西地村嘛。我把名单一看,发现老大把自己分到我的那一组,他也去西地村。

    老大似乎有点心虚,解释说,我没有私心,不是因为小贾是女的,我才和她一个组,我到西村地,是因为西地村最远最艰苦,我是队长,要带头嘛,第二个原因,因为西地村是个花木村,和我的专业对口。

    大家大笑起来,说老大此地无银三百两,又说老大饥不择食,这话我一听,来气了,这不是拐着弯在骂我呢吗,我说,我不去西地村了,你们谁愿意去谁去。这话倒是真吓着他们了,没人敢接嘴了。气氛有点僵了,老大出来圆场说,唉,你们这些人啊,村长分块地,也要闹意气,首长骑个马,也要提抗议。大家又笑了笑,那真是苦中作乐。老二又吩咐了一些生活上的事情,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不是要住到村子里去,我们叫作“住县赴村”,也就是说,白天我们下村去搞调查,晚上还是集中回到县城来住,也就是说,我将要和这些家伙一起住上一年的时间。

    最后老二又通知大家,招待所晚上热水供应到九点钟,要洗要刷的抓紧时间。我赶紧跑回房间,打开水龙头,将一块白毛巾凑过去,一下子,白毛巾就变黄了,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我的水管子锈了,找到刘有的房间,敲门问,水怎么样,刘有说,嘿,脏水不脏身。虽然他这么说,但我还是没敢冲澡。本来我也不白,如果不涂脂抹粉,脸上就是黄拉拉的,再用黄水洗上一年澡,差不多就是一只得了黄胆肝炎的恐龙了。只不过,躺到床上后,我一直在想,今天不洗,明天不洗,难道我真能熬上一年不洗澡?

    晚上我也没有做梦。到了这个地步,我连梦也懒得做。做个好梦吧,醒来一看,现实不是梦,纠结;做个噩梦吧,那就更亏了,生活已经像噩梦了,梦里还要恶心人?所以这梦不做也罢。奇了怪,我还真是心想事成,不想做梦,竟然就真的没做梦,没做梦我就醒来了。

    醒来出门一看,发现情况有所变化,招待所里多出些人来了,一问,才知道是各个村的村支书赶到县城来接民调队员的,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一大早就到了,刘有告诉我说,他们也是昨天晚上来的,但是没有住县招待所。

    我看了看村支书的名单,西地村的支书姓蒋,我就喊了一声,西地村的蒋支书?

    一个老头应声说,哎,西地村来了。他过来和我握手,说,首长好。又自我介绍说,我是老蒋。我指了指老大说,他是我们老大,他也到西地村。老蒋又和老大握手,说,首长,县上早就通知我们了,来的都是首长。老蒋又回身招呼一个人说,来,来,过来,你过来认识一下。那是个年轻人,有些腼腆,他磨蹭过来,和老大握手说,老师好,我是小蒋。我“哈”了一声,说,你们是父子俩?老蒋惊讶地“咦”了一声,说,到底首长眼睛尖,有水平,一眼就看出来了,其实人家都说我们父子长得不像,还有狗日的说小蒋不是我亲生的呢。小蒋难为情地笑了笑。

    大伙分别接上了头,我们就跟上老蒋和小蒋,出了招待所的大门,门口有几辆拖拉机,也有一些三轮小货车,只有一辆四轮货车算是个正经汽车,不知道是哪个村的,我失望地想,西地村恐怕就是拖拉机了。还真让我想对了,老蒋拍了拍一个拖拉机手的肩,说,接上了,走吧。

    我和老大爬上了拖拉机,老蒋想得很周到,给我们准备了两把凳子,凳子上还绑了稻草垫子,怕委屈了我们的屁股。

    拖拉机刚要开,有人追上来了,二话没说也爬了上来,缩在一边,尽量不影响我和老大。老蒋抱歉地看了看老大,看了看我,解释说,村里的,搭个便车。开出没多久,又搭上一个,等到拖拉机开出县城,上了乡间公路的时候,拖拉机上已经挤得满满的了。

    有个人挤在最边上,勾过头来对老大和我说,首长,可惜你们每天是早下晚上,我们不够方便,你们要是早上晚下,我们就更方便了。老蒋呸他说,有的给你搭个便车就够你便宜的了,你还嫌时间不够凑巧,你想让首长凑你的时间啊?那个人赶紧摇了摇头,说,不是的,不是的。老大关心地问他,你是昨天来县城的吧,那你昨天晚上住哪儿的呢?那个人笑了起来,说,我们不用住的,就在桥底下铺张席子。老蒋说,首长不要笑话我们,我们西地村——唉,也不多说了,反正你们就是来调查的,你们调查了就知道。

    大家说话的时候,小蒋一直不说话,他坐在拖拉机的边厢扶手上,被拖拉机颠得歪来歪去,好像自己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我有些担心他一不小心掉下去,我说,小蒋,你往里边坐坐吧。小蒋脸红了一下,朝我摇了摇头,坐直了身子,似乎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再歪来歪去。刚才那个说话的农民又说了,你别看他有气无力的样子,咬人的狗不叫唤,他很厉害的。

    小蒋被比作狗,小蒋和老蒋都不生气,还跟着笑,老蒋说,那是,我们小蒋皮实的。话虽这么说,老蒋还是把小蒋拉下了边厢,让他坐在地上,挤到了一个老农民,老农民嘀咕了一声,小蒋又往另一边靠了靠,靠到老大跟前,尊敬地说,周教授,您好!老大没奇怪,我倒奇了怪,说,咦,你怎么知道,我还不知道老大是个教授呢。小蒋还没说话,有个农民又插嘴说,上网查呗,网上什么都有。我心里又奇怪,看上去西地村的农民很傻很天真,居然也知道网上什么都有。心头一喜,问道,你们西地村有网吧啊?那农民说,有屁网吧,网都没有,哪来的吧。我说,那你怎么知道网上什么都能查到?看那农民又要放粗话,老蒋赶紧挡他,对我说,首长,那都是小蒋告诉他们的。又朝老大说,首长,我们小蒋很用心的,西地村是花木村,您是花木专家,您到我们村来做民调,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啊。老大说,我了解过你们西地村,你们有个苗木基地,以培育牡丹为主。老蒋说,是呀,是呀,我们的牡丹,西地牡丹,好品种。老大说,我看过些资料,提到过西地牡丹,但是比起洛阳牡丹、菏泽牡丹的盛名还差得远啊。

    原来他们都做过功课呢,不过,我才不以为然,不就搞个民调嘛,这么认真干吗呀,又不加奖金,又不升官,这老大也真是,真是应该当我们的老大。

    接下去,小蒋就和老大谈论种植花木方面的内容,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懂,反正我是一头雾水,我只是注意到,小蒋和老大说话的时候,老蒋一直没有插话,他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小蒋,满脸的欣赏和崇拜。

    叫你吃不透。明明一直小蒋是跟在老蒋屁股后面的,结果反而是小蒋唱了主角,不过我也没想把他们吃透,这关我何事,我才没兴趣。我拿出手机,准备继续发微博,那对狗男狗女还在我心尖上搁着呢,无论到了哪里,我也不会忘记他们。

    我“哗哗哗”又写了一百四十字,一直到按了发送键,才知道这路上手机没有信号,我大急,叫喊起来,啊?啊?难道西地村连手机都不能用?我是冲着老蒋喊的,可是老蒋傻呆呆地看着小蒋,小蒋说,老师,您别着急,一会儿转过这个弯可能就有信号了。

    等转过了弯,信号果然来了,只是还没等我干成我要干的事情,信号又弱下去了,就这样手机信号一会儿有,一会儿无,恰巧这时候,有个电话进来了,我一看,好像是我们不管部长的来电,心头好歹温暖一点,我赶紧说,部长,我惨啦。部长听不清,说,小贾啊,是不是乡下风景很赞啊,难怪现在城里的人都要往乡间去,小贾,好好享受世外桃源啊,哪像我们,吊死在一根绳上,闷死在一间屋里。我说,那我跟你换一下,我回去吊死,闷死,你来享受世外桃源。部长又听不清,说,小贾啊,既然你在那里很赞,你就饶过人家吧。我心里忽然一惊,人家?人家是谁?难道是那对狗男女?又被我料中,果然那部长说,小贾啊,那个新娘子上门来找你啦。我说,她竟然有脸去找我?那部长说,你就别再发微博骂人家了,人家都已经结婚了,你也离开了,到乡下去了,都八竿子打不着了,就算了吧。我说,你凭什么帮他们说话。那部长说,你以为我爱管闲事,我自己单位的事都管不过来,那女的一直就守在我办公室,我跟她说,你下乡做民调去了,一年以后才回来,她才不相信,认为我们把你藏起来了,如果不把你交出来,她就吊死在我们走廊里,连哪个柱子她都选好了,贾春梅,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我说,你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部长说,她说还有一种死法,去买炸药把我们的办公室炸了,然后抱着我一起跳楼。你知道我在十八层办公,跳下去必进十八层地狱。我说,她抱你?抱得动吗?你堂堂一个部长,难道一个泼妇讹诈你,你都相信,你都害怕?部长说,难怪你愿意去民调队,你一走了之,把麻烦扔给我了。我幸灾乐祸说,你叫她来找我就是了,你告诉她,我在西城市西水县西墩乡西地村。那部长说,贾春梅,从前我还不知道你如此腹黑。我说,部长,你最擅长的就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部长说,你这一招很歹毒,微博是什么,微博就是一个世界大喇叭,那女的说,男的没脸见人了,要和她离婚了。我说,本来他们就不应该结婚嘛。部长说,贾春梅,你以为现在的人都那么好对付,人家说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你记住了,垫背的就是你哦,如果你不在微博上更正或者道歉,人家要到法院告你。我说,我正等着呢,就怕法院找不到被告亲自签收传票哈。我把我们不管部长气得够呛,但是说到底,这事情他也是活该,谁让他落井下石,在我受重伤的时候让我去做民调,现在他被逼无奈地掮起了我的事情,成了一个掮客。可我的事情,那是夺夫之仇,失夫之辱,是他轻易就能掮动的吗?

    一拖拉机的人都听到了我的话,但是我想除了老大,其他人恐怕都听不懂的,不料那小蒋居然也听出了点意思,他朝我笑笑,问说,老师,您也开了微博?听他用了一个“也”字,我想他至少是知道微博这事情的。我回头看了看老蒋,问他,小蒋是你的助理吗?老蒋“嘿嘿”了一声,小蒋也“嘿嘿”一声,有个农民看不过去,说,“嘿嘿”算什么,是什么就说什么吧。我没有听明白,有点疑惑,另一个农民又说,他是大学生哦。再一个农民疑惑地说,大学生?他不是研究生吗?

    我仔细朝小蒋看了看,还没把疑惑吐出来,拖拉机又颠了我们一屁股,我和老大虽有草垫子垫着,那屁股早已经被掼得叫苦连天了,我心疼我的屁股,很想站起来让它休息一会,喘一口气,可是拖拉机始终在左右摇摆,我无法站起来,我看了看那些坐地上、坐在扶手上的农民,他们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屁股,他们的屁股早已经千锤百炼,几乎已经不是屁股了。

    草垫子已不足以保护我的没有经过锻炼的屁股,我将自己的两只手塞到屁股底下垫着,苦BB地叹息了一声,正要发表感慨,拖拉机一个侧倾,又转过了一个山弯弯,我顺势一抬头,顿时被对面山坡的情形惊呆了。

    亲,你们猜得着吗?满山遍野地开着艳红艳红的牡丹花。

    我被满山遍野的花激动着了,我发誓,我要是站着,我肯定会一屁股坐下去,我要是坐着,我肯定会弹跳起来,只可惜,我虽是坐着,却是坐在摇晃不定的拖拉机上,我要是想从小矮板凳上弹跳起来,我至少得借助我的两只手,而此时此刻,我的两只手正在安慰我的痛苦的屁股,我不能撑着跳起来,只能矮着身子喊了一声“哇噻”。

    老大的眼神也有点奇异,他问小蒋,今年春寒,应该会延后开花期,它们怎么如期开了?我不知道老大怎么不问老蒋却问小蒋,果然的,小蒋还没有说话,老蒋就抢了他先,说,花有灵性的,知道首长要来,它们就赶紧开了。

    马屁是这么拍的哦,我和老大都笑了,除了笑,你还能拿老蒋怎么样?

    哪料到我们笑得太早了,在我们的笑声中,拖拉机一阵颤抖后停了下来,我往前一看,一条河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河上是有桥的,但是桥塌了,是一座断桥。

    远远的,河上来了一条船,这我猜得到,我们将摆渡过河。

    第五季 等到大伏

    我的民调队员的生涯就此展开了。

    我可是经过了残酷的自我心理素质训练才来的,在我千百遍的想象中,西地村就是一穷山恶水之地,除了黄土,我不知道这里还能有什么,没想到这里还有牡丹,还有这么多的牡丹,确实给了我一点惊喜。只不过,我的惊喜很快就过去了,很快我就没有什么情绪了,本来我也不怎么喜欢牡丹,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着还来气。难道不是吗?这牡丹也没什么好的,人精心伺候它一年,它才开一二十天给你看一下,要是这一二十天你正好出差,对不起,你大姐才不等你,就回去冬眠了,明年想拜拜,还得看本大姐高不高兴。还有人说牡丹大气呢,我看它是再小气不过了。果然的,我和老大到西地村不几天后,漫山遍野的花就眼看着一天一天地萎下去,瘪下去,有一天,来了一场风雨,就几乎都凋谢了。

    风雨后的第二天,老大到山坡上去,我跟在背后问,老大,你干什么,你要葬花吗?老大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奇了怪了,贾春梅你也知道葬花。我哼唱起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哼了哼,见老大不感兴趣,我停下来,又补充说,这谁不知道,霸王别姬时姬唱的嘛。老大说,贾春梅,你真有知识。我说,这算不上知识,最多就是一点信息而已。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蒋已经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们背后了,我回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太白了,我挖苦他说,你哪里像你爹的儿子,你该跟你爹一起去照照镜子,比较比较。小蒋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还觉不爽,又追着他滥打说,八成你仗着你爹是干部,你在农村养尊处优了吧,不接地气了吧。小蒋且没生气,老大却喝住了我,说,你走开。他把我晾到一边,和小蒋热热乎乎地聊了起来。

    老大指了指断桥对小蒋说,先得把桥恢复起来吧?小蒋点了点头,说,我们已经筹到了款,正在做方案。老大听说修桥的款子齐了,似乎心有不甘,追着说,款子齐了?哪来的款子?乡里拨的?县上支持的?除此之外,我倒看不出你们还能从哪里筹钱呢。小蒋憨憨地一笑,不回答款子是哪来的,只是重复说,款子齐了。老大不甚满意,又说,你说这桥都塌了快一年了,筹款怎么筹了这么长时间啊?这下子小蒋的脸红了起来,似乎十分难为情,他是在为老蒋惭愧吧,这真是父责子担哦。

    其实也没有人要他承担什么,老大又不是乡党委书记,更不是县委书记,他只是个民调队长,在我看来,他都没有资格说人家西地村怎么怎么样,可是老大还偏要揽一点事情在自己身上,他先问小蒋修桥款够不够,准备得足不足,听那意思,好像不够的话他要自己掏腰包了,我见他瞄了我一眼,赶紧躲开一点,别惹到自己身上。既然小蒋坚持说修桥款够了,老大又问修桥工程队有没有落实,小蒋说落实了,他又不甘,怀疑小蒋联系的工程队的资质,硬要给小蒋介绍其他工程队,小蒋从山坡上朝河边指了指了,我们顺着往下一看,人家工程队已经开来了,已经安营扎寨,老蒋正在那儿指手画脚地协调着什么呢。老大这才停止了对桥的幻想,把念头转到牡丹上来了,他语重心长地说,小蒋,你们可能不太了解现在城市里的情况,现在城里人养花成风,西地村的牡丹品种好,花朵大,花色艳,搞成大量的盆栽卖到城里,一定会有市场。小蒋笑眯眯地听着,还不停地点头,最后老大说,我替你们联系花木公司吧。他满面春风地看着小蒋,必是等着小蒋感恩戴德地感谢呢吧。结果小蒋说,老师,其实,从三年前开始,我们就已经在做了,我们有长期合作的花木公司,合作得很好,只是因为去年桥塌了,暂时停了,桥一修好,我们就继续。老大愣了愣,过了一会才讪讪地说,那,就好。

    这些事情我只是顺耳听一下而已,反正不关我事,我每天上午从县城颠过来,找一些农民,问一些情况,填一些表格,下午再颠回去,就此而已。有时候碰到农民不会填的,我就代他们填,这期间我也曾想过,既然是我替他们填,他们也不知道我填的什么,我胡乱填来也没有人管我,我岂不是不下村子也能做成这事。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我虽然调皮,却没有胆大到胡作非为的地步。

    修桥工程正式开始的那一天,他们还在河边放了鞭炮,全村的人都来看,大家欢天喜地,可我却看见老蒋站在一边抹眼泪,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我问老大,老大似乎很蔑视我,说,你不用问的,跟你没关系。

    确实跟我没关系。我只负责我自己每天往返而已。

    有一天路上不顺利,回到招待所已经晚饭时间,队员凑在一起吃饭,互相询问一些情况,我说,没意思,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他们哄堂大笑,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这话有什么可笑的,难道因为我是个女的,就不可以引用俗语,难道我还要改成做一天尼姑念一天经吗?小汾说,你这是领导的口气,领导搂着小姐时就说,我现在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啥意思,小姐说,我是做一个钟撞一个和尚,挺有意思。他们又大笑,我很恼怒,说,小粉,小心我把你扁成K粉。

    西地村修桥的进度很快,我们每天从河上摆渡的时候,眼看着它一天一个样,我也没有什么感叹,只是觉得等桥修好了,我不用天天在河上摆渡了,这是唯一和我有一点点关系的事情。

    可我没想到,桥修通的那天晚上,我居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家的那株牡丹开出了无数的花。我数啊,数啊,怎么也数不清有多少朵。醒来以后很长时间,这个梦还一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做这样的梦,是不是因为在我内心深处,对老蒋和小蒋修桥的事情还是蛮在意的。只不过,无论在意不在意,我的心可不在这个桥上,也不在西地村,亲,你们知道的。

    这中间老大放了我们几天假,我回去了一趟,我妈沮丧地告诉我,今年牡丹连花都没开,一直等到大伏也没开花,看起来这牡丹是不行了,既然不行了,我妈说她也就不打算伺候它了。我似乎听出了我妈的言外之意,我问我妈,你不打算伺候牡丹了,你打算伺候谁呢,难道是那盆芍药吗?我妈立刻说我是知她者。果然不出我的预感,我妈打算和李叔领证了,只是因为他们都这把年纪了,又是再婚,不想搞隆重的婚礼了,准备出去旅行结婚。

    我心里倍感失落,愤愤不平,我的婚姻失败了,我妈的婚姻倒成功了,她不仅成功了,还把成功搭建在对牡丹的抛弃上,对牡丹的抛弃,是否意味着我妈认定季一斌再也不会回来了。

    季一斌当然不会再回来了。

    只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可能还残存着一线希望,现在我妈用她的希望消灭了我的希望,让我清醒过来,让我明明白白地想清楚,我没戏了。

    我早就没戏了。人家结婚都快半年了,我除了在微博上骂人和被人骂,我还有什么招数。

    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

    我应该毫不犹豫把那盆半死不活、蔫不拉叽的牡丹扔到垃圾筒里去,可结果我却鬼使神差地对我妈说,妈哎,我们西地村,那牡丹哟,那才叫牡丹哟。我妈奇怪地看了看我,说,你们西地村?喔哟,你才下乡几个月,就当自己是农村人啦,你真把自己当自己人。我说,我才不当我自己人呢,所谓“我们西地村”,和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我妈说,那你还夸他们的牡丹。我说,老妈,你真是没见过世面,你的眼光真短浅,你都不知道他们的牡丹有多大。我比划了一个手势,我妈立刻说,你那比划的不是牡丹,是水缸。我说,老妈,你说对了,他们就称牡丹叫水缸,还有更大的叫水塘。我把手机递到我妈眼前,我说,幸亏我拍下证据,否则你认为我吹牛呢。我妈看了我拍的牡丹,这才服了我,说,天哪,真有如此之大的牡丹,那是什么东西养大的啊?我说,也没什么东西啊,也就是一般养养啊,比我们家那破牡丹待遇差远啦。我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知道了,那是水土,你们西地村的水土,适合种养牡丹。

    为了我妈的幸福生活,我决定把牡丹带走,带到西地村去,带到那个适合牡丹生长的水土中去。那盆牡丹好重的,李叔讨好地一直把我送上长途车,帮我把牡丹搁妥了,回头还给了司机一包烟,请他多多关照我这个乘客,因为我随身携带着重要的东西。司机没有要他的烟,却回头看了看我,疑惑地说,就她?携带着贵重物品?你别吓唬我,我胆小。李叔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赶紧说,不是贵重物品,是比较重的物品,就是,就是,你瞧,她脚跟下的那盆花。司机说,什么花啊?李叔现在学乖了,又赶紧说,就是普通的牡丹花,花鸟市场卖几十块钱一盆。不是大花惠兰,更不是紫睡莲。司机这才从李叔手里拿了烟,说,路上颠的时候,你叫她自己护稳了就行。李叔这才放心下了车,车子开起来,李叔在车下朝我挥手,我扁了扁嘴,没给他好脸色。

    我们的长途车在半路上遇到了警察的检查,我心里不痛快,看到警察也不爽,就抬了抬屁股调戏警察说,警察叔叔,抓杀人犯,还是查毒品啊?警察凶我说,坐好。我坐好了,又说,我有一盆花,你们要不要挑开泥巴看一看。警察生了气,看了看我的牡丹,说,你这是什么花?我说,牡丹花。另一个警察也上前看了看,怀疑说,这是牡丹花吗?你要带到哪里去?我说,我坦白,这真是牡丹花,我要带到西地村去。警察说,为什么?我说,我的牡丹不开花。警察嘲笑我说,带到西地村它就开花了吗?我说,你想要知道的话,就跟我到西地村去,等到明年春天,看看它开不开花。

    警察不再理睬我,点了几个人,要了他们身份证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警察就下车了,车子重新开起来,车上的人议论了一会,有人说是例行检查,有人不同意,说例行检查不会带枪的。也有自以为懂的人说看出来那不是真枪。又有人说司机肯定知道,但是那司机始终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不知道。

    坐在过道那边的一个年轻女孩看了看我的花,又看了看我,我正在揣摩她的用意,她就开口了,问我说,你是到西地村去吗?我说是呀,你知道西地村?女孩说,西地村的村支书姓蒋。我“哈”了一声,说,想不到老蒋这么有知名度。女孩说,他看上去很老了吗?我说,也还好吧,不算太老,只不过乡下风大太阳辣,可能显老一些吧。我指了指自己的脸,说,你看看我,才下乡几天,你得喊我阿姨了吧。

    那女孩似乎是笑了笑,但是她又似乎笑得很不情愿,她的眼神是飘忽的,好像不能确定下来,又好像永远飘在某个远方。

    不过人家的眼神跟我可没关系,她情愿不情愿,她飘忽不飘忽,我管不着,我自己的一脑门心思还没人帮我排解呢,我重新坐直了身子,面朝前方,暗示我不想再和她多说话了。她果然就沉默了。

    我又要搞微博了,上去一看,奇迹出现了,季一斌居然也来了,他在微博上说,贾春梅,求你别闹了。我冷笑一声说,你终于浮起来了。季一斌又低三下四地说,贾春梅,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哪里啊?我喷他说,别装了,江秋燕都已经跑到我单位去过了,你会不知道我在哪里?季一斌停顿了一会,说,江秋燕?江秋燕是谁?我实在忍不住了,骂道,孙子哎,你就装吧,你有种就装到底。季一斌说,贾春梅,你是不是病了,你是住在精神病院吗?我说,做梦去吧,你以为我会被你们的卑劣行径气出精神病来,我还偏不,我告诉你,我在一个你八辈子也不会见到的地方。季一斌大惊说,我八辈子也不会见到的地方,那会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十八层地狱?

    我呸!

    我继续骂道,季一斌,你才地狱,你和江秋燕才入地狱,你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季一斌忽然笑了起来,说,不管地狱还是天堂,不管怎么说,我今天是有收获的,我至少知道,贾春梅你还活着,你不仅还活着,你还在骂人,说明你身体也不错,精神也可以呵。我说,我精神好得很,大仇尚未报,我还要加倍努力啊。季一斌似乎又有些怯了,假装小心翼翼地问道,贾春梅,你到底要报谁的仇,你到底要想干什么?我说,我要颠覆整个世界。季一斌傻傻地问,为什么?我说,为了摆正你颠倒的身形。季一斌彻底趴下了,哑巴了。那围观的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季一斌大概心有不甘,过了一会又来了,又试探说,贾春梅,你以为我真的找不到你?我被他一激将,也激将他说,季一斌,有种的,你来找我呀。我倒想看看他有什么脸来答我,可是手指一摁发送,我立刻就发现自己的问题了,问题大了,恨不得抽自己的一个大嘴巴,人家都已经扔了你和你的闺蜜结了婚,还会天涯海角山旮旯地来找你吗?

    我为什么要激将他来找我?难道在我的内心深处,还念着他,还想着他,甚至,还爱着他?

    我呸!

    真是个没出息的货。

    不是他没脸,现在轮到我没脸见他的回复了。幸好这时候,信号没了,我的脸面暂时保住了,我和季一斌的第一次微博之战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手机没了信号,我就像没了魂,一刻也定不下来,我四处张望,还好,没让我郁闷太久,车子到县城了。

    第六季 秋波

    我带着牡丹花到达县城招待所的时候,老大已经在等我了,我本来想请老大看看我的牡丹花,可老大似乎有心事,根本没有把我的花放在眼里。我生气说,你不是花木专家吗?原来你对花没有感情的哦。老大看了看我,说,贾春梅,你明天别下村去了。我说,怎么,升我当驻地秘书了。老大没心思跟我贫,说,小蒋生病了,住在县医院,你这几天都不要下去了,到医院去照顾小蒋,送一日三餐去。我听了有些奇怪,说,老大,我觉得你对小蒋太过热情了,小蒋又不是你的儿子,人家老蒋都没有来照顾,凭什么我作为一个“首长”要去照顾他。老大说,老蒋有老蒋的工作,桥通了以后,事情就多起来了。我本来不情不愿,还想饶舌,但是看到老大脸色忒不好,我没敢多嘴。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县医院,到病房找到小蒋住的那一间,病房里已经有个人在照顾他,再仔细一看,意了外,原来就是和我同车来的那个女孩,我“啊哈”一声说,原来你是来找小蒋的。那女孩点了点头,没和我说什么,我看得出她眼睛里有秋波,那是送给小蒋的。小蒋给我介绍说,她是我大学同学。我既然连秋波都看出来了,我就不该妨碍他们,想赶紧撤退,不料小蒋却喊住我,说,老师,你别走,我有事求你呢。那女同学说,你还谈工作?小蒋说,不妨碍的,我就说说话,又不去干活。那女同学便闭了嘴,我又忍不住去注意她的眼神,那秋波里又似乎飘忽着一点疑虑。我觉得他们之间怪怪的,我搞不懂他们,也没想搞懂他们。

    小蒋将身子竖起来一点,跟我说,老师,西地村出了点事情。我吓了一跳,说,我才回去几天,怎么就出了事情。小蒋说,本来桥修好了,一切就会好起来,我们的牡丹就能继续销售出去,可没想到的是,桥修好了,原来一直和我们合作的那个花木经销商却失踪了。我又觉得奇怪,我说,经销商失踪?这算什么事情呢,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经销商失踪,不能再换一个吗?现在做花木经销的,恐怕比种植花木的还要多得多噢。小蒋说,我们可不是一般的合作伙伴,我和他早就认识,早就是朋友,而且我们已经合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双方都守信用,都依赖对方,再说了,我们是有合约的,不能说换就换。我说,人家人都失踪了,你还守着他的合约干什么?小蒋说,我想再找一找他,如果实在找不到,再想办法。我说,哦,你是让我帮你找他?小蒋说,我已经试过许多方法,都联系不上,才想到借助你的微博。我说,小蒋,你太有才了,能够通过微博做生意。小蒋说,这也不算是做生意吧,只是找个人而已。我说,行吧,你说说这个人的情况吧,他是怎么失踪的?小蒋说,其实一开始他也没有失踪,他只是告诉我,他那边出事了。我说,他出了什么事,多大的事,连长期定购牡丹的合同也要撕毁了?小蒋说,蛮奇怪的,他就要结婚了,但结婚前夕新娘子失踪了,他急坏了,到处找,只要和新娘子有一点关系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说,咦,是奇怪,他不能问人吗?小蒋说,他所到之处,和新娘子认识的所有的人,看到他,都鄙视他,甚至还骂他,没有人告诉他事实真相。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脱口说,这倒和我的事情有点像。不过我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赶紧说,不对,不对,本质上是不一样的,我可不是在我的新婚前逃跑的,我是被他们的新婚气跑的。

    小蒋没法理解我的心情,他还是固执地把话题引回到那个失踪了的花木经销商身上去,说,后来他干脆就失去了联系,手机也关机了,电子邮件也不回复,我猜想他一定是去找新娘子了——我着急,他要是再找不着新娘子,我们今年的牡丹销售就要误期了。我听了小蒋的话,心里很不以为然,因为我真不知道一个人是找新娘子重要,还是做工作重要,我正想问问小蒋,就看到几个医生和护士进来查房,把我和那女同学赶了出来。

    我们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我说,怎么搞的,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了呢,他到底是什么病啊?那女同学不回答我。我又说,你是听说他病了专程来看他的吗?那女同学才说,才不是,前几天我告诉他我要来找他,他也没说自己病了,等我到的时候,他居然已经住院了。我说,你的话,听起来有点奇怪。她说,本来就有点奇怪嘛。我说,我看得出来,你们是一对,是吧?她没劲地说,是一对又怎么样?我说,哈,果然你们中间有问题啊。我这口气很有点幸灾乐祸,好像我自己碰到了问题,就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和我一样倒霉。好在那女同学却不生我的气,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我们早就分了。

    我很八卦,想听他们“分”的故事,可那女同学却不肯开口。不过她不开口也不要紧,我自己能够解决,我这个人,你们知道的,别的本事没有,编排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我知道他们是大学同学,谈上了对象,后来小蒋回到农村,他们就分了,就这样吧,还能怎样?

    那女同学听了我替他们编的故事,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将话题一转,说,你们周队长是他的大学老师。我愣了一愣,才渐渐回想到我们老大对小蒋的种种关切,比他爹还爹。她又说,小蒋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省农研所工作,他的研究项目就是牡丹。我又愣了一愣,听她再说,其实,小蒋家不在农村。我没有愣出那第三愣来,忍不住说,怎么可能,他爹是村干部,他家怎么会不在农村。那女同学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那边查房的医生护士出来了,女同学就回进病房去了,我到门口探了一下头,知道没我的事,赶紧开溜。

    当然,我也不是个完全没心没肺的人,我至少还记着小蒋委托我的事情,我赶紧用“民调队员手记”的样式,发了一条微博寻找那个花木经销商,等到我撰写内容的时候,才想起小蒋还没有告诉我那个失踪的人叫什么名字呢,且不管他,先发上去再说。

    过了不多久我又看到季一斌了,他说,贾春梅,你到底在玩什么鬼花招。我觉得他问得有点奇怪,也有点含糊,正要和他计较个明白,老大在招待所的走廊上看到我了,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快就从医院回来,对我皱了皱眉,我怕他不满意,赶紧报告小蒋有女同学陪着。老大正准备出去,一听我说女同学,他似乎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脚步说,女同学,你是说小蒋的女同学来了?我觉得老大的神情很离奇,我说,老大,你这么激动?人家是小蒋的女同学,又不是你的女同学。老大说,不管是谁的女同学,女同学总之不是太好搞的。我觉得老大的话有点意思,赶紧问老大,老大,你们同学聚会的时候,你有没有和女同学拥抱啊?老大说,怎么说到我呢,我们说小蒋呢。我说,那就说说小蒋,老大,那小蒋看起来也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呀,他到底得的什么病?老大搪塞我说,还没查出来吧,医生也头疼,疑难杂症吧。说着老大脚下一生风,人就走了。我倒了杯水喝,水里一股漂白粉的味道,很呛人,我咳了几声,就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小蒋的女同学追来了。

    她一进来就对我说,骗子,我早就料到他是个骗子,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估计她说的就是小蒋,因为在这个地方,她除了认得我,就只剩小蒋了。可是要将小蒋那样子和骗子两个字联系起来,还是有点难度的。我劝她说,你冷静一点,说小蒋是骗子,没人会相信的。她却不听我的话,只顾自己说,我就看他不像,我怎么看也不像。我赶紧插嘴问,不像什么,不像骗子?她反问我说,难道你觉得他像生病吗?我也觉得不像,但我还是闭了嘴,我不想挑拨他们。那女同学说,我深入一了解,果然是装的,哼,还医生查房,护士发药,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不明白他们唱的哪一出。我说,他为什么要装病呢?那女同学说,知道我要来找他,就假装生病,那笔钱才好继续赖下去。我说,什么钱啊,他欠你的钱吗?她沉默了一会,终于说到那个她一直不愿意说的“分”字了,她说,我们虽然分了,可是后来我听同学说他生病了,治疗费很贵,我就把以前我们两个积攒下来的准备买婚房的钱打给了他,谁想到,他也不和我商量,就擅自把那钱用在别处了。我突然灵光闪现,灵感毕至,我说,哎哟,你惨啦,你那钱,他拿去修桥了。那女同学似是而非,不知道算不算是承认了我的判断,我进一步自作聪明说,你一定是知道了这个事情,来和他算总账的吧,难怪我在车上看你的脸,就是一张债主的脸。

    她朝我黑着一张脸,好像欠债赖账的不是小蒋而是我。其实这些才不关我事,可我又起了老毛病,闲吃萝卜淡操心,问她说,那你怎么办呢,他现在人呢,还在医院里装病吗?那女同学说,他被戳穿了,没脸见我了,就从医院逃走了。

    小蒋回西地村去了,我留在县城伺候他一日三餐的工作没着落了,我得继续到西地村去做民调,我嘀咕说,走那么快干什么,他不是让我替他找人吗,他还没有告诉我他要找的人是谁呢?

    那女同学没有随我到西地村去,她说她只请了两天的假,得赶回去上班了,我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小蒋的,她却若有所思地问我,你觉得他像生病的样子吗?你也觉得他不像生病的样子吧?

    第七季 今夜有雪

    冬至前的那个晚上叫冬至夜,比冬至那一天重要多了,有点像圣诞节和平安夜的关系,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都集中在城县招待所,老大去搞了点酒,老二去搞了点菜,热气腾腾的,不知道窗外开始飘雪了。

    晚一点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吃货都不动,我坐得靠门近,只好去开门,门一开,好戏来了,你们猜得着吗,门口站着谁?

    是季一斌。

    我顿时就灵魂出窍了。那灵魂一出窍就张口说,季一斌你怎么来了?

    为了这句话,我悔得肠子都青了。我忘记了我曾经发过誓永远不再理睬他,我忘记了我曾经告诫自己要彻底忘记他,我还忘记了我曾经说过要怎么怎么他,但是这一切的怎么怎么他,到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神马就立刻变成浮云了。

    季一斌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年轻的,蛮漂亮,但是我不认得她。

    那女的见我开口叫季一斌,立刻回头问季一斌,你说的就是她吗?季一斌点头说,就是她,贾春梅。

    那女的顿时死死地盯住我,瞧她那眼神,那脸色,好像看到鬼一样,龇牙咧嘴,惊异万状,我吓得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脸还在脸上,头也还在头上,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好惊异的,我虽然长得不算美艳,但也至少是五官端正,面目清爽的,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看着我,我只是在乡下做了一年民调而已,难道现在的我真有那么可怕、真有那么怪异吗?

    那女的惊异过后,就直摇头,直往后退,一边说,不是她,肯定不是她,我认定的人,不会有错的。我忍不住问她,你认定的谁呀?她说,穿了马甲、用了假名在微博上骂我的人,我知道她是谁,她就是我的闺蜜吴清雨。我赶紧说,我不是吴什么雨,我不认得吴什么雨。她撇嘴说,我以为你是她,你竟然不是她。我听不懂她的话,当然我也没有很想听懂她的话,我的心思也不在她身上,我的心思在哪儿呢,你们当然是知道的,在季一斌身上嘛,我一直就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屌丝嘛。

    她虽然朝后退了退,但似乎又不甘心,回头瞪了季一斌一眼,责怪他说,季一斌,我上了你的当。季一斌一脸无辜说,是你自己说要找贾春梅,我就带你来了嘛。那女的说,贾春梅是个假名字。这下我着急了,我说,贾春梅可不是假名字,我生下来爹妈给我取的这个名字,从来没有换过。她又撇了撇嘴,冲我说,跟你说不清,我也懒得跟你说清楚。这话我不高兴听,我反击说,你懒得说,我还懒得听呢,你以为我稀罕认得你啊。

    她果然愣住了。哈哈,面对现实,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了。当然,不止是她,我也没有想明白。倒是季一斌似乎很明白,他笑了笑,用揭开谜底的口气对我说,你怎么会不认得她呢,她就是被你骂了大半年的江秋燕啊。

    我的那个惊骇,你们完全可以往死里想象,江秋燕?江秋燕居然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凭什么骂人家大半年,我凭什么到处败坏她的名声?一向伶牙俐齿的我,结巴起来,我指着江秋燕说,你、你、你是江、江秋燕?那江秋燕牛哄哄地道,我,江秋燕,如假包换。季一斌在一边不怀好意或者满怀深意地笑着,说,贾春梅,你现在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怎么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晕,我抽风,我喷鼻血,我一直坚持认为我的闺蜜江秋燕抢走了我的新郎季一斌,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许多事情和许多骂战。难道其实根本就没有江秋燕这个人?也不对呀,江秋燕明明就站在我的面前,没有江秋燕,那她是谁呢,何况她和季一斌都说她是江秋燕,怎么会没有江秋燕呢?

    大冬天的,我居然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僵硬,好像被鬼上了身。老大老二他们早已经站到我的背后,他们是我的坚强的后盾,他们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对着他们喊,老大,你说,老二,你说。

    老二和刘有他们把我拉到一边,让老大和他们交涉,我还大喊大叫,为什么把我拉开,为什么要把我拉开。他们没有搭理我。就听到老大开始盘问季一斌和江秋燕,他声色俱厉地说,你们两个,一个叫季一斌,一个叫江秋燕,你们是一对夫妻吗?他们两个同声说,呸,什么夫妻,我们根本就不认得。老大说,那就奇怪了,贾春梅怎么会把你们两个扯在一起?季一斌说,这也是我想弄明白的事情。江秋燕说,我以为她是另一个人。

    老大似乎有点懵,停顿了一会,他又说,这也讲不通呀,你们既然相互不认得,怎么会结伴来到这个偏远的县城?季一斌和江秋燕又同声说,我们看到贾春梅发在微博上的内容。老大说,她是在微博上骂你们吧。季一斌说,冤枉哪。江秋燕说,我吐血。

    我目瞪口呆,我的一向清澈如山间小溪的思想这会儿遭遇了梗阻,上下不通了,我急得连气都岔住了,狠狠地呛了几声,还是说不出话来,一回头,看到刘有张小汾他们正幸灾乐祸地在我背后坏笑,因为刘有年纪稍长,我不太方便欺负他,只敢凶一凶张小汾,我说,张小汾,我以为你们是我的亲友后援团,哪知道你们是些莫名其妙的奸细团,潜伏团,小心我把你——张小汾笑道,我知道,我会小心的,不让你把我扁成开粉啦。我说,这回不扁你成K粉,把你扁成一只过不了冬的癞蛤蟆。

    小汾赶紧跳了起来,说,我要尿了。他出去方便了一下,回来跺了跺脚说,下雪了,下大雪了。季一斌一听,竟愣了片刻,然后过去拉开窗帘朝外看,他一撩窗帘,我也看到了,外面已经是一地的雪,积得老厚了。季一斌着急说,糟糕了,我去不了西地村了。我一听他说西地村,奇怪道,你要到西地村去干什么,瞻仰我做民调的遗址?季一斌说,我要找小蒋,我是他的牡丹花经销方。我头脑里“轰”的一声,个狗日的,原来他不是来找我的,个狗日的,原来他是小蒋要找的人。季一斌说,前一阵因为找你,我一直没有和他联系,后来发现你在微博上出现了,我就放心了。我说,不对吧,你怎么知道微博上的贾春梅就是我这个贾春梅呢,人家江秋燕不还误以为我是吴什么雨呢吗?季一斌说,贾春梅,你一冒泡我就知道是你,必定是你,除了你,有谁会这么无聊。

    聊着聊着,夜就深了,到深夜的时候,又人来敲门,打开一看,是老蒋,老蒋披着一身雪来了,嘴里直呵热气,老蒋虽然老了,眼却不花,一下就看到季一斌,赶紧过来和他握手说,季总,我一看下雪了,知道你明天下不去村子了,我就赶来了。我不满说,小蒋怎么不来,他年纪轻轻,怎么让老头子赶夜路。老蒋没说话,老大却无端地呵斥我说,贾春梅,你闭嘴!我虽然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但我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我虽然闭了嘴,但是我的话倒是提醒了季一斌,他也疑惑说,怎么蒋支书他自己不来?老蒋“嘿嘿”一声,说,小蒋,老蒋,老蒋,小蒋,一样的,一样都姓蒋。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西地村的村支书是小蒋,不是老蒋。这不是因为我太蠢,实在是小蒋太阴险,他一直躲在老蒋背后,什么事情都由老蒋出面,够狡猾的,当个骗子足够资格了。只可惜,西地村的村支书到底是老蒋还是小蒋,我真的不感兴趣,我只对季一斌感兴趣,我在季一斌面前晃了晃,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说,季一斌,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呢,原来你是来签合同的。季一斌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像我这样的人才,如果没有一举两得、一箭三雕的机会,我一般是不会干的。

    果然,季一斌随身带着合同,老蒋随身带着公章,他们当下就签了约,我觉得他们似乎在玩儿戏,嘴痒痒地说,你们就相信这一张破纸?老蒋说,这不是破纸,这是我们西地村明年一年的收益。季一斌添油加醋地说,多少大事要事,也都是靠一张纸起家的哦,比如两个人结婚,不就是一人手持一张纸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还没上阵呢,那江秋燕已经杀出来了,她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若是省油,她不会因为有人在微博上骂了几句,还没搞清是不是骂的她,就千山万水地冲过来较真。江秋燕朝着季一斌号叫说,你个乌鸦嘴,别提结婚两字。我也杀将出来,搅和说,江秋燕,是我惹的你,有本事你冲我来。江秋燕果然中计,回头对我说,我本来就是冲你来的——贾春梅,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叫贾春梅,我且叫你贾春梅吧,你说这事情怎么解决吧,你害得我抬不起头来见人,你害得我同事我邻居都对我指指戳戳的,你害得我老公要和我离婚了。我说,咦,既然你老公不是季一斌,我骂的就不是你和你老公,你老公怎么会和你离婚?那江秋燕满身上下冒着气泡说,他受不了别人的眼光,他怀疑我有见不得人的前科,他说我莫名其妙,他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我真是弱爆了,赶紧讨饶说,江秋燕,你不是我骂的那个江秋燕,你不要对号入座。江秋燕说,我才不想对号入座,可是大家硬是把我钉死在这个座上了。贾春梅你告诉我,你骂的那个江秋燕,真的和我同名同姓?

    所有的人哄堂大笑,差点把屋顶掀翻了。

    我抱住脑袋,想得脑壳子发胀,也没有想起来我从哪里认得过一个叫江秋燕的人,我怎么会把她认定为我的闺蜜,怎么还认定她抢了季一斌,怎么还给他们编了那么真情实感的故事,我真是天马行空,创造奇迹。

    我不客气地打断了一旁季一斌和老蒋老大的关于花木培育和花木经销的话题,我说,季一斌,你给我说清楚了,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季一斌委屈得不行,说,你说的这一切,到底是哪一切,怎么是我造成的呢?我说,去年冬天的时候,我们明明已经在筹备婚礼了,你承不承认?季一斌说,我当然承认,我不仅承认,我还要跟你往下说呢,我们不仅筹备婚礼,我们连办喜宴的饭店都订好了,大鸿雁饭店,我都交付了定金,结果鸿雁飞走了,你失踪了,害得我一大笔定金白搭进去了。我就奇了怪,我说,不对吧,你明明是办了喜宴的,只不过新娘不是我,我还收到你们给我的请柬呢——没再等季一斌说下去,老大似乎已经看出了什么,他狐疑不定的眼光已经从季一斌那儿转到我这儿来了,他对我说,贾春梅,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有一个事实你是不可抵赖的,你在结婚前突然失踪了,是不是?

    我简直要疯了,情急之中,想到了我的亲,赶紧求助,发了一条,说,婚前突然失踪,是怎么回事,求解。立刻有许多回复,虽然眼花缭乱,但我眼尖,一下子就从中看到这么几个字:婚前恐惧症。

    我奇怪地嘀咕,什么症?婚前恐惧症,没出听说过。季一斌说,你终于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其实我早就替你排查过了,婚前恐惧症,因为不相信世界上有可靠的人和安全的婚姻,在婚前产生焦虑和恐惧。不等我回应,他又加重语气说,贾春梅同学,你的这个症,还属于非典型婚前恐惧症。我老大还是蛮关心我的,问季一斌,为什么是非典型呢?季一斌说,或者换一种名称,叫婚前恐惧综合征。我老大又问,为什么还综合?你猜季一斌个狗日的怎么说,他居然说,因为她不止焦虑恐惧,还妄想,她竟然妄想出一个江秋燕来,这就是非典型性哦,这就是综合征哦。

    亲,你们知道的,我早已经惊得魂不附体,难道我真的会幻想出一个江秋燕来?为什么我偏偏幻想她叫江秋燕,不叫江冬燕,不叫江夏燕呢。当然,我也想得通,无论我幻想出一个什么燕来,都会有人来找我求证的。

    他们给了我两片舒乐安定,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吃过这东西呢,吃下去效果极佳,两分钟后就开始做梦了。

    亲,你们觉得我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对了,我梦见季老外婆了,她问我牡丹养得怎么样了,我潜意识里有一点惊恐,我对老外婆说,外婆,您不会是要我把牡丹给您送去看看吧。那老外婆摇头说,我住的地方,你可找不到。我这才放了点心。

    早晨起来的时候,大地一片白茫茫。老蒋已经回西地村去了。我奇怪这么大的雪,老蒋怎么回得了村,我虽然提出了疑问,但是没有人回答我。

    因为大雪封路,我们的民调工作暂停了,老大开恩,提前给我们放年假了。

    第八季 尾声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终于完成了民调的任务,大部分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单位。

    但是也有少数人的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比如老大吧,他下决心回去搞业务了,到农林大学当了教授,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本来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嘛。

    刘有呢,也下决心和那个已经不爱他的太太离婚了。不过当我们一身尘土从面包车上下来挥手道别的时候,刘有还没有作最后决定呢。

    我们建了一个民调群,在QQ上互通信息,刘有的事情,是他自己交代出来的。

    小汾也坦白了一件事情,一件他曾经做过的很娘的事,他把同事陆林的名字写成陆玲,说人家是兰花指,又说颈脖子里没有喉结,暗示小陆性取向有问题,慌得小陆只好马马虎虎找个对象赶紧结婚。张小汾看到他们的结婚照了,又说,小陆,你和你妈合影留念啊。结果真把小陆气走了,但是小陆走了,张小汾也没当上项目经理,落得一肚子的空洞和愧疚。

    切,喊他张小粉还真没喊错,真是因果报应啊。

    我的同事阿美阿切他们也要求加入进来,和我一起分享民调的故事。只有我们老大,很少上线,不知道他算是有身份,不与我们为伍,还是一直在潜水。

    有一天,老大上来了,告诉我们,小蒋走了。

    其实我们先前就有预感的,只是没有想到事情真的就来了,我们在网上一起悼念小蒋,并且共同寻找小蒋的女同学。

    但是小蒋的女同学一直没有再出现。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她是不是知道小蒋的情况,或者她是自始至终一切都不知道,或者她是早就知道了一切,无论怎样,她曾经是小蒋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部分,我们也一样想念她。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要说的,我关闭了我的丢人现眼的贾春梅微博,以“西地村”的名字又重新开了,很快我的粉丝已经有好几万,我现在真正地变成了一个花痴,而且是专痴牡丹。我只是没想到有那么多的人和我一样喜欢牡丹。

    我从家里带到西地村、又从西地村带回家的那盆牡丹开花了,我实在忍不住要显摆它,我请同事、请同学、请各种各样的熟人来我家看牡丹,不喜欢串门的人和对花不感兴趣的人我也都死皮赖脸地弄来了,最后能请的人都请过了,我还没过瘾,我干脆带上它去了花鸟市场,我把牡丹往那个卖种子花肥的摊贩面前一搁,我激动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有碗口大——呵不,比碗口还大,差不多是一口小锅了,是不是,你见没见过这样的牡丹?不料那摊贩却一点也不惊讶,淡定地跟我说,这有什么,那地方的牡丹都这样。我心里一惊,脱口问他,那地方?你说的那地方,是哪地方?那摊贩说,哪地方,就是西地村呗。我大惊失色说,你也知道西地村,难道你也是西地村人?可是你的口音不对呀。那摊贩说,我不是西地村人,但是我的那盆牡丹,是西地村的老蒋送给我的,那一年,老蒋来花鸟市场考察行情,我们就聊上了。

    我这才注意到,一直搁在他摊前的那盆牡丹不见了。那摊主见我寻找他的牡丹,告诉我说,给一个女的买去了。我说,啊?一直以为你是做样品的,原来你肯卖噢。摊主说,我哪里肯卖噢,那女的要买西地牡丹,别人介绍说,我这里的一盆最好,就找来了,我才不肯卖给她,可是她居然哭起来了,我只好卖给她了。

    摊主一边说话,一边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看,我一看,是摊贩本人、老蒋、小蒋三人的合影,我奇怪说,这小蒋是老蒋的儿子吗?那摊贩说,才不是,你仔细看看,他们长得可是一点也不像。那时候小蒋大学毕业在研究所研究牡丹,老蒋在西地村种牡丹,他们本来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结果却在我这里碰见了,小蒋听了老蒋的介绍,就跟老蒋说,他一定帮老蒋把西地牡丹推出去。我以为小蒋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真的到西地村去了,还当了村官。

    我四下里一看,真有些惊呆,以为自己眼花了,其实我眼没花,西地牡丹已经在这个花鸟市场遍地开花了,难怪我捧着我的惊艳的牡丹进来的时候,他们都视而不见呢。

    那摊贩说,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好久没来我这儿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

    停顿了一会,我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我说,你们三个人合影,你还记得是谁给你们拍的照片吗?那摊贩立刻说,当然记得,那个人是搞花木经销的,是小蒋的朋友,姓、姓——

    我替他说出来了,姓季,叫季一斌。那摊贩高兴地说,是季一斌,就是季一斌,你也认得季一斌啊?他们说得真不错,这个世界真的很小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