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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古旧的建筑,往往会成为一块碑石,记载着时代的兴衰,尘世的沧桑,家庭的嬗变。只要它不倒塌垮掉,只要它还矗立着,那些愉快的、甜蜜的、辛酸的、苦涩的,乃至于充满血腥气的往事,都会时不时地在居住过这幢房子的人的脑海里泛起。哪怕这幢建筑物已经荡然无存,哪怕只剩下名义上的遗迹,你放心,也会有人来凭吊的。

    但我要给你讲的花园街五号,至少再有一个世纪,也不会坍塌垮掉。这幢坐落在市中心晨光公园附近的花园洋房,在我们临江市,是数一数二的漂亮住宅。

    晨光公园地处市区繁华热闹的地方,但花园街却是条闹中取静的马路,而五号院又被密匝匝的树林围绕着,是个更加僻静幽深的院落。远远望去,只见一群鸽子时上时下地飞来掠去,根本看不到那座两层楼的洋房;待到靠得很近时,才能透过枝叶的缝隙,大致窥探到这幢俄罗斯风格建筑物的轮廓。

    但是,倘若无人指路,你是决找不到花园街五号的门牌的。而且,我还要先给你打个招呼,假如你在那密匝匝的树林外面来回张望寻找的话,不定哪棵大树的树干后面,会走出来一位值勤的解放军战士拦住你的去路。尽管很客气地请你止步,但由于太突如其来,准会在那阴森的密林里,吓你一身冷汗。

    你肯定明白了,这幢有战士警卫的高级住宅是谁在居住。不错,我们临江市的市委书记是花园街五号院的主人。

    哦,你可要注意保密啊……

    花园街五号从它落成那天起,一直到今天,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五十年来,它换了四个朝代,五位主人。有的住得年头长些,有的住得年头短些。但你记住,所有在这幢洋楼里居住过的人家,都是当时临江市最具有权势的首户、能够决定临江命运的人物。咱们掰着手指头算吧,第一个主人是建成这幢房子的白俄贵族康德拉季耶夫,侨民协会主席;第二个主人是著名的胡匪出身、伪满时期临江的驻屯军司令兼警察局长刘大巴掌;第三个主人是解放后我们党的第一任市委书记吕况;第四个主人是十年浩劫期间造反起家的市革命委员会主任。现在,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正式任命的市委第一书记、兼代市长的韩潮和他的老伴、市文联副主席吴纬,还有他们的儿媳、《临江日报》的记者吕莎,一家三口人居住着这幢房间并不太多、而占地面积未免太大的花园洋房。

    至于韩潮的儿子大宝,咱们还是先不去打扰他,让他在市郊温泉镇的精神病院里安心静养吧!

    据我了解,韩潮并不十分乐意离开他当公安局长时居住过的那座四合院,而搬进花园街五号。但是,你也知道,我们社会里不乏这类聪明角色,他们的哲学是:只要长官骑马,等而下之,他们骑驴、骑骆驼都是合理合法的了。于是硬撺掇吴纬、吕莎去说服动员老头子搬家。好像临江市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是第一把手,谁就得住花园街五号,有点类似美国的白宫和英国的唐宁街首相官邸一样。

    韩潮不喜欢这幢房子。说得夸张一点,我们这位工人出身的市委书记,从心底里厌恶这幢谁住进去谁都没得到好结果的花园街五号。请不要笑话一个共产党的市委书记,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会产生宿命论的唯心观点。因为房子的历史,确实也是这样写的。

    那个如今蹲班房的市革委主任、有好几条人命的造反派头头(吕莎的爸爸、第一任市委书记吕况,就是在他的刑讯逼供下丧命的),得到一个无期徒刑的下场,命运还算不错的咧,至少他可以得到善终吧?而那个白俄贵族,那个伪满警察局长,却和吕况一样死于非命啊!

    现在,坐着轿车回家的韩潮,看到那群飞翔着的鸽子,马上皱起了眉头。也许今天一早被刘钊(也是在花园街五号居住过的人,他爸爸就是被韩潮亲手镇压了的刘大巴掌)拉去视察即将交付使用的沿江新村,累得精疲力竭的缘故,心绪不好。所以对他儿媳豢养的这群鸽子,感到格外的厌烦。他觉得这些爱咕咕的生物,有某种特异的禀赋似的,总是云集在那封闭的顶楼圆窗前面。康德拉季耶夫死在那里面,刘大巴掌死在那里面,吕况也是在顶楼里咽完最后一口气。你说,鸽子老在那里停歇,是不是有点蹊跷?

    按说,韩潮是干公安出身的,自然不会相信什么鬼神。可他是临江土生土长的人,这幢房子在建造时,他当过小工。对它的五十年历史,他了解得一清二楚。尽管他应该算是绝对的无神论者,但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以前居住过的四户人家,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基本上相同的不幸结局,那就是——

    后一户总是把前一户干掉,才搬进去住;

    每一户的上代人和下代人总是悖谬、冲突、决裂,甚至于还有砍掉老子头颅的。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的市委书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