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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有完没完?莎莎!”

    “妈,你先吃,别等我!”洗澡间里传出吕莎的回答,同时,还传出来阵阵悦耳的轻音乐声。吴纬摇了摇头,她估计儿媳正泡在浴盆里欣赏电台专给她转录的轻音乐呢,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到地下室餐厅去的,便又问了一句:“那你今天还去吗?”

    “去哪儿?妈——”

    看,她都把丈夫忘得干干净净了。今天星期五,正是医院准许探视病人的日子。吴纬,作为大宝的妈妈,觉得有点心酸。可是,又没有什么权利,而且也不忍心去责备她。一开始,吕莎并不乐意嫁给大宝,而是压力和无可奈何的结果。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大宝好像终于找到自己在生活里的位置似的,和家庭决裂,起来造反,结果精神分裂,成了偏执狂,住进了精神病院。害得吕莎说妻子不是妻子,说寡妇不是寡妇,过着不尴不尬的生活。因此,吴纬不便强求,伤心地走了。等到吕莎领悟到怎么回事时,湿淋淋地从浴盆里跳出来,急忙裹了条大浴巾,拉开一点门缝说:“妈,今天我要去沿江新村写一篇报道,这是全市人民都关心的事。对不起,只好让你一个人去听他演讲了!”这时,吴纬早在地下室餐厅跟阿姨商量今天的午饭、晚饭的食谱了。

    生气了!——吕莎在想。

    当她还没有嫁给大宝,还称吴纬是阿姨的时候,她们俩是很亲密的。当她俩成了婆媳之后,再加上她和大宝的不和睦,做妈妈的马上站到了儿子的立场上,曾经疏远了一阵。但现在,吴纬和老伴一致,都特别地娇惯依顺着吕莎,谁让自己儿子疯疯癫癫的呢?再说,偌大的花园街五号,要是没有吕莎的话,老两口的生活该多么单调啊!人上了岁数,最最害怕的,莫过于寂寞了。

    光是按她的心愿和兴趣调换工作这一项,老两口尽管有许多碍难之处,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答应了她的要求。这一点,他们是很感激丁晓的,一般地用不着韩潮和吴纬出面,副市长就给办了。老实讲,包括丁晓在内,全市大部分区、处、局、委、厂、公司等单位的领导干部,基本上都是吕况留下来的老班底,所以一呼百应,办个工作调动也并不困难。何况吕莎目前的身分,是市委书记韩潮的儿媳,好多单位想把这位通天人物抢到手还来不及呢!

    甚至她想出国蹓跶一趟的愿望,也得到了满足。一开始,韩潮忍不住劝了几句,无非是如今出国成风,群众反应强烈,拿着国家宝贵的外汇,胡花海花,影响不好。

    吕莎一笑。那时她还在市委政策研究室工作,也许整天闲得没事干的缘故,才生出去国外观光的念头吧?“爸爸,你说的道理我全懂,那么多人都借机会留了一趟洋——”她如数家珍般地掰着指头告诉老两口,省里市里谁的儿子,谁的女儿,谁的小舅子,还有谁的姑爷,都去见了世面,开了眼界,有的索性不回来,在那儿混个自费留学。“那么,既然影响已经不好,再添上一个我又何妨呢?”

    “可也是!”吴纬被她逗笑了。

    “起码我还精通英语吧?”吕莎不无骄傲地说。确实,在临江市,有重要的讲英语的外宾来访时,是少不了她的。“爸爸,你不管也可以,但是,你别干预,别阻拦,好不好?”

    “又找丁晓?”

    “我想丁叔叔会给我办成的。”

    果然,成立了一个矿泉水考察团,把吕莎夹带着游了好几个国家。最后,一是没有多少可以买东西的钱,二是考察矿泉水,不能总待在大城市,三是紧张的日程(那是主人按照他们的生活节奏安排的),使一向闲散慵懒惯了的娇小姐适应不了,没有完事,独自提前回来,并且发誓以后再不出国,哪儿好也不如家里好。

    “谢天谢地——”

    被吴纬紧紧搂住的吕莎,很诧异她婆婆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怎么啦?您——”

    “我们真怕你玩上瘾,以后老想出国呢!你不在家,屋子里空荡荡地,可真想你啊!”

    “你放心!”她摇摇头,“八抬大轿来请我,我也不去受那份洋罪了。妈,你猜我这次出去的唯一收获是什么?”

    吴纬望着那张白皙柔润、闪着魅人光泽的脸。

    “我觉得当记者,也许更适合我的性格。”

    “啊,又要调换工作?”吴纬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

    “我跟主编说好了,人家点头哈腰地表示欢迎。”

    “你呀,你呀!莎莎……”文联副主席除了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做违法乱纪的事,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吗?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每个人不再是职业的奴隶。妈妈,我希望到更能发挥创造性的岗位上去,希望为党多干一点,干好一点,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

    “影响!孩子,主要是怕影响——”

    她捂上耳朵:“得啦,你们成天考虑影响,战战兢兢,真没劲透了。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只要呼吸,就会影响别人。至少你呼出来的碳酸气,还会被别人吸进去呢!难道会因为怕这种后果而把自己憋死么?世上不存在那样的傻瓜。妈,你跟组织部门打个招呼,让他们抓紧把手续办一办!”

    “莎莎……”吴纬想让她死了这颗心。

    “不!”吕莎缠住不放,她是个要星星月亮,马上就得蹬梯子上天去摘的主,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也许因为她是吕况的亲骨肉,老战友的孩子,这种同志之间的情谊,使韩潮夫妇不忍苛责。人是个感情动物,何况吕况两口已故;自己的儿子又成了废人,只有她是两家人唯一可指望的后代,所以,当韩潮听到老伴要去找机关党委调吕莎到《临江日报》的时候,尽管嘬了半天牙花子,最后还是把这位尊贵的儿媳叫来,给她交代:“莎莎,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然而,吕莎却莞尔一笑,眼角里流露出的语言,似乎是觉得老两口如此郑重其事,未免太小题大做:“干吗这样形而上学呢?爸爸,人才自由流动,恐怕是今后发展的趋势。因为这不仅仅是解放生产力的问题,而且也是防止官僚主义的措施。官僚主义只要庸才,不要人才,所以人才被束缚、被压制、被扼杀。有了自由流动,让官僚主义唱空城计,玩不转,就该傻眼啦!……”一番话,说得老两口哭笑不得。

    “要你爸活着,又该骂你叛逆啦!”

    她把头一仰,那长长的秀发,披散在半裸的肩头:“他倒不叛逆,总那么虔信,总那么诚惶诚恐,结果在红旗下面被乱棍打死!”

    像是给了一记闷棍似的,韩潮一下子懵住了。

    吕况就是在他们现在谈话的客厅头顶上,花园街五号最高的顶楼里,活活给折磨死的。

    那天,他这个临江第二号走资派也在场,吕况以后,下一个该轮着他到顶楼里去接受触及灵魂的批斗。在楼梯口被押解等候的半个钟头,每一分钟几乎比一年还要长得难捱难熬。直到今天,他还记得吕况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吼出来的一句话:“毛主席啊,我没罪啊……”

    然后,是长时间异样的沉默,良久,顶楼的门打开了。也许因为楼道光线暗淡,猛然间,韩潮觉得小小的顶楼里,一片血红。墙上的红旗,手里的语录,胸前的纪念章,沾满鲜血的凶器刑具,和几乎成了血人似的躺在地板上的吕况,以及那双汪着血水、带着惊异和难以理解的表情、始终也不闭的眼睛,一切一切,都好像用鲜红的血洗过似的。

    啊!那双死后还张着的眼睛,也许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觉醒。然而,太晚了……

    想到这里,韩潮站了起来,走到大写字台旁边,拿起电话。一边拨号,一边思忖:“对莎莎这项并不过分的要求,为什么不能满足呢?……”他从老伴的目光里,似乎也看到了赞同的表示。也许让吕莎忙一点、累一点、生活充实一点,说不定倒可以使她淡忘一点目前的处境。

    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妻子,完全可以到法院申请离婚的。老两口最担心发生的事情就是这个。假如吕莎离开了他们,这膝下空空的日子,真不知该怎样打发!再说,万一那个整日演讲的大宝有治愈的希望呢?所以,他客客气气地命令:“……假如可能的话,把我们家的莎莎,安排到报社工作,不会有什么困难吧?”显然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韩潮放下电话对吕莎说:“问题不大,过两天你就可以到报社上班;在级别职务上,他们会妥善安排的。”

    “哦,爸爸,我倒并不稀罕那些!”

    就这样,她成了一名记者,而且是谁也无可奈何,连主编都得退让三分的特殊记者。起初,她从一些人的卫生球式的眼睛里,看到不是蔑视、就是嫉妒的火焰,甚至是咬牙切齿的感情。但是,一连几篇打响的文章,不但上了省报的头版头条,而且《人民日报》转载,新华社播发,人们才逐渐认识她不是那种腹中空空、只知靠着高干爹妈混日子的草包。这时,轮着她用睥睨的眼光在编辑部里环视大家了:“同志们,千万不要形而上学,我们国家吃绝对化的苦头大了,所以孔夫子的中庸之道,还是有道理的。”

    大伙儿望着她,不过不是白眼球了。

    看来,她在报社工作得还算愉快。吴纬在餐桌上喝完了一盏冰糖银耳,看了看表,估计吕莎今天不会陪她去温泉镇喝清冽的矿泉水了。于是,只好独自前往,听宝贝儿子演讲关于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