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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能够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也是很不容易的。

    吕莎终于发现自己是一块天生的记者材料,她从来不曾像在新闻天地里干得那样得心应手。此刻,喧嚣杂乱的编辑部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转动不灵的电风扇声,录音机放出的首长讲话“呃呃”声,通讯员点头哈腰的讨好声,“叮铃叮铃”,永远响个不停的电话声……简直如同闹市一样。在这令人心烦的一片噪音中间,吕莎居然能够无动于衷地,以海明威的写作方式,站在摆放资料的小柜前,赶写一篇沿江新村的报道。她从滚滚江水谈起,描绘它奔流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岸边像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如此众多的楼群。

    “你真行,莎莎,能在乱糟糟的环境里写东西!”别人是诚心诚意地佩服。

    “我只要摊开稿纸,周围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她就题发挥,又在建设速度上做了点文章:拢总不到一年工夫,在临江建设史上至少是个奇迹。她认为刘钊的话有点道理,“尽量讲得少一点,而做得多一点。”但如果讲的不是空话,而是讲我们做出的成绩,那大家还是喜欢听的。现在需要振奋人心的东西,需要能把劲头鼓起来的东西,诺言付诸实施,希望不再渺茫,这对那些疲疲沓沓的人有用,对信心不足的人有用,对正在干、正在冲的人则更有用。

    可是总编看过以后,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抬起脸,但眼皮还耷拉着,也许是吕莎的衣着太花哨了一点,有些耀眼的缘故。他说——像他写的社论一样,绕来绕去,半天谈不到正题上来:“假如……或者……也许……那么,还是请市委书记定吧!今天他去视察的嘛!你说呢?莎莎,免得我们掌握不准领导意图犯错误,是不是?”

    她估计他必然这样说,要不,就太奇怪了。等总编踱出编辑部,她说——只有她敢说,而且是挖苦的言语:“树上的知了,一个劲地叫:知了,知了。其实啊,它既不知道下面的情况,也不了解上头的精神。要说知了,就是知道千万别犯错误。如果一个人这样生活在世界上,还不如把自己泡在福尔马林药水瓶里保险呢!”要不是有电话找她,她还要大发宏论的,横竖她也不怕别人汇报。正如她超速行驶被交通警默许一样。总编即使听到爱多嘴多舌的人把她的话捎过来,顶多也是一笑:“莎莎的直率性格,韩潮同志、丁晓同志都亲口向我打过招呼的。说话尖刻一点,并没有背离四项基本原则嘛……”他自然不愿深究,好多事情还得靠她转上去哩。久而久之,好打小报告的人也失去了告密的兴趣。

    她拿起电话:“谁?”

    吕莎不论走到哪里,不出十分钟,准有电话跟踪而来找她的。她交游的面实在太广:水上运动俱乐部的那些小姐妹、友谊商店的服务员、春元楼的餐厅经理、电台的录音技师、服装公司的裁剪名手、管理内部影片的某主任、文联的年轻作家和编辑,以及那个混血儿、人称临江一枝花的欧阳慧,还有那些想巴结、攀附这位金枝玉叶的各色人等,都是在电话里会面的常客,叽叽喳喳一谈半天。

    只有一个人,从来不给她打电话,那就是她的老朋友刘钊,她奇怪过:“怎么回事?”

    “二十多年,连电话都没摸过,已经不习惯了!”不过,他又说,“我将来会适应的,一定!”但是,直到今天,吕莎仍旧不曾接到过他的电话。而且那件洗白了、洗薄了的旧衬衫,也总舍不得扔掉。也许这件衣服给她的印象特别深,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这件衣服在她眼前一晃,她马上就能找到他。

    哦!往事啊!辛酸而又甘甜的往事,最能勾起心头的涟漪了……

    她拿起电话,好一会儿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于是又“喂”了一声。谢天谢地——听筒里终于传来清理嗓子的响声。可对方并无讲话的意思。她急了,便出口不逊地骂过去:“哪个混账?”

    立刻,听到了嘶哑而又低沉的回答:“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请你打开语录第……”

    天哪!是大宝!吕莎拿着电话的手,禁不住地哆嗦起来。

    精神病院简直混蛋透顶,吕莎在心里咒骂着。因为韩潮下过死命令,决不能让韩大宝接近电话、麦克风、高音喇叭这类东西,甚至连电台的广播也不能使他听到。所以专门花钱给他的病房装上了隔音纤维板,造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不知他们怎么护理的?竟让他跑出病房打起电话来了。

    大宝继续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讲:“我不知道你和你老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划清界限了没有?吕莎同志,现在我还叫你同志,是希望你回到革命路线上来,我们不会抛弃你,革命朝你拉开了门闩。我们不管走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叫一声同志,唱一声神仙皇帝,我们就是一个阵营。深山出太阳,铜壶煮三江嘛!咱们要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而且溶化在血液中。吕莎同志,我强烈要求你站起来造反,放下你的架子,有什么可骄傲的呢?现在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年代,是痞子走上历史舞台的年代。什么金枝玉叶,侯门似海,王谢堂前燕,统统踩在你看不起的痞子,譬如我的脚下,哈哈哈哈,你想不到吧?哈哈哈哈……”

    吕莎粗鲁地打断他:“你听我问你!你是在温泉镇给我打电话吗?”

    “不,我现在已经冒着生命危险,为了誓死保卫中央文革,来到了临江市资产阶级司令部最深、最黑的巢穴。”

    “什么?你在家里?”

    “不要说家,无产阶级革命派要的是国家、大家,不要小家。我这次来,就是要向临江市五十万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也就是四十七万五千革命群众,传达我这次去北京在红三司听到的蒯司令一次讲话,关于炮打司令部,第一张大字报——干吗?干吗?滚开!你不是我妈!我决裂了,我属于革命,我是小将!你是个走资派的老婆!居然胆敢掐我?要文斗不要武斗,坏人打好人是反动,黑云压城城欲摧,放开我,啊……”紧接着,吕莎听到婆婆那十分抱歉、而又尽量哄着她的声音:“莎莎吗?我是妈妈,刚才我没看住,大宝跟你捣乱了。他最近在病院表现挺好的,可能回家的路上受了什么声音刺激,有点不肯安静,陪来的医生说他没事,正在给他打针。你怎么还不回家?莎莎,我告诉你,丁叔送来一条特大个的鳜鱼,足有四斤多重。阿姨说你最爱吃奶油鳜鱼,她给你做西餐呢!莎莎,莎莎,你听见了吗?”

    “妈妈,没有别的事了吧?”

    “莎莎,你回家吧!你可一定要回家来啊!”

    听到吴纬几乎是央告的声音,她心软了:“好的,妈妈,我这就走!”

    编辑部的同人们,好像还是头一回觉察到,敢情天之骄子吕莎,也有一颗异常沉重的心。看来,在纷扰的尘世间,绝对的幸运儿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