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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身汉的生活,基本上是一曲不太复杂的二重奏。(*0小-}说-+网)

    如果说,沉重的钢琴敲击出来的音响,表示某种烦恼、抑郁的话,那么小提琴轻松优美的旋律,就意味着单身汉也自有他的生活乐趣。他既不用发愁去托儿所接送孩子,也不用担心多花了几毛钱报不上账。但是,此时此刻在煤油炉上煮挂面,以求一饱,就谈不上什么惬意了。那清汤挂面,既不可能像奶油鳜鱼那样鲜美可口,更不可能从中品尝出家庭的温馨和妻子的体贴柔情。

    当然,也不是所有做妻子的女人,都具备那种温柔的性格。有的女人虽然嫁给你,但根据需要爱你,或者根据需要又不爱你;但也有的女人,并不是你的妻子,却像涌泉似的一往情深,一辈子把你的影子,烙在了她的心上。刘钊这半生再巧不过地碰上了这样两种女性,一个是海报上那个黑衣女人,一个便是吕莎了。

    她到底还是来临江了。女人要勇敢起来,那是很可怕的。但不知是老板派她来的呢?还是她自告奋勇来的?……刘钊估不出来。

    罗缦在五十年代死命地追求他,嫁给他,原是希望幸福。后来,离开了他,或者说抛弃了他,往高枝上飞去,自然也是为了幸福。但是,她找到幸福了吗?——不过,把话说回来,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共产党人的幸福观呢?他们原来就是观点各异,很谈不拢的。

    “塔姬雅娜的咏叹调?天哪!大概还是‘可曾听见,夜莺在丛林里歌唱爱情’吧?”

    他掐着指头算了算,罗缦比他要大两岁多。一个快到退休年龄的歌唱演员,还占领着舞台,在力竭声嘶地演唱,即使她有相当高超的音乐素养,也决不会给观众留下太多美感的东西。

    然而,他能够预感到,她是为他而来的,而且不是为了鸳梦重温。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倒不是因为罗缦,而是面前这碗挂面。白花花的,引不起胃口。于是,低头去床底下找酱油瓶,捞出几只,都空空如也。倒不是他的疏忽,去打过的,副食店的售货员爱答不理地说:“酱油厂又坏了!”

    那些同他一样买不到酱油的顾客在骂街。因为酱油缺货,并非一天了。其实,挨骂的厂长有什么过错呢?刘钊很了解他,因为酱油厂挨着拖拉机厂,一墙之隔,算是近邻。厂长姓矫,资格也很老,进城前给许杰当过事务长。那时,现在成了啤酒厂厂长的江胖子,还仅仅是跟在许杰屁股后边,挎盒子炮的警卫员(顺便说一句,他原来并不这么发福,这是十年浩劫给他留下的后遗症。长期赋闲,无所事事,便像填鸭似的膨胀起来)。临江一解放,会拨拉两下算盘的老矫就接管财政部门,不久,因为一点并不算严重的生活问题,到酱油厂当厂长,三十多年来,他老了,酱油厂也老了。

    老矫算是年龄、级别、工资三到顶的人物,要是别人,也许就不怎么争胜好强了。但他还想到自己是干革命的,说什么也要让临江人吃上质优价廉,更主要是干净卫生的酱油。冲这一点,刘钊到拖拉机厂不久,便和老矫成为朋友了。

    但酱油问题是摆不上议事日程的,尽管它是一个家庭开门的七件事之一。

    他真想对那些骂街的人解释,连当年他爹还在打家劫舍的时候,经常出没的铁道北大荒甸子,如今都盖满了房屋。而酱油厂和花园街五号是同时期建筑的,都属半百之人,年老力衰,怎么能适应凭空里增添的无数张嘴呢?

    所以,酱油的颜色差些,味道淡些,你也得捏住鼻子凑合,怎么也比没有强。

    刘钊曾经跟酱油厂厂长开玩笑:“老矫,数你痛快,从来不为产品销路发愁!”

    “哪个孙子愿意这样!我到省里去找过老板,让他说句话,好赖他是临江出去的嘛!谁知刚谈到正题,他夫人,也就是你原来的那位,要拉他去看什么录像。”

    “那你就告辞了?”

    “人家也不欢迎我一块看,想必是保密片了,老板握握手,给了四个字指示:‘要抓大事!’”

    刘钊笑了。他知道许杰总是爱发表一些空泛的议论和极其原则的指示,同事必躬亲,生怕哪儿顾不到,就会出娄子的吕况,性格完全不同。这位会作诗,会填词,喜欢搜集名人字画,对漂亮女性格外垂青的老板,不可能关注到酱油之类的俗事的。

    “咱们市的领导人,有那个瘾,喜欢把钱往水里扔,听响,可酱油厂一文投资也不给。看吧,早晚砸了锅,他们才会当回事!”

    老矫一点也没说错,那储存槽和蒸煮罐终于完成历史使命,在一天夜里塌毁了,好几吨酱油统统流进了阴沟。他只好半夜去敲丁晓的门,不用说,还是那套太极拳:“让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吧!”

    “那市面上的供应——”

    “有啥办法,大家只好暂时克服呗,横竖盐是保证供给的。”

    对,刘钊一想也是,好在大粒盐随时可以买到。他捏了一撮,扔进锅里,尝尝,也还凑合。据说,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江西苏区连盐巴都吃不上,有一部电影,主要情节就是往苏区送盐。想到这些,刘钊一边喝着清汤挂面,一边翻开列宁著作《伟大的创举》。比较起来,似乎书籍比挂面更使他感到津津有味。

    说起来也可笑,刘钊学习马列最用功的时刻,是他在劳改农场服刑的时候。现在,翻出列宁的书,倒纯粹是为了论战的需要。他的策略只跟高峰透露过,那时并不知道高度近视的老头,会是省委第一书记。他不过感到此人思想解放,两人有共同语言,才在半夜里爬起来喝白干、嚼狗肉之际,满口蒜气地夺口而出:“对豺狼,我用刀;对庸俗,我用扫帚;对习惯势力,我用鞭子;对食古不化的人,我用老祖宗的书敲他们的脑袋!”他看着看着,索性推开面碗,捧起了书。

    “对,列宁讲得多好,他绝对相信群众的创造精神,而我们?……”

    笃笃,有人在敲他的门。

    一般地讲,能够通过警卫到市委干部住宅区来访问他的人不多。自从给他落实政策,丁晓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很快拨给他一套带家具的房子以后,他落魄时的那些熟人,都被拒之门外与他隔绝了。现在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但他命贱,并不喜欢那些达官贵人的造访。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倒是经常和那些上不得台盘的普通人厮混在一起。

    一看推门而进的客人,刘钊不由得噗哧笑出了声。那一身怎么也洗不掉的臭大酱味道,直冲鼻孔钻来。他正是遭到全市家庭主妇和食堂炊事员唾骂的酱油厂厂长。于是,刘钊把那碗名副其实的白汤面条端给他:“阁下,请看看你的德政吧!”

    老矫也乐了:“我正想学日本军官剖腹自杀呢!……”接着,他就讲他跟着老板抗日的时候,怎样端掉鬼子的炮楼;当时身为营长的许杰,是怎样的勇敢;把守军全部消灭以后,那鬼子小队长是怎样把指挥刀扎进自己肚皮里去的。然后,他说:“不过,等我做完红媒,再死也不迟。”他从口袋里掏出好几张照片,递给刘钊,“老弟,你看看,相中哪一个?”

    “得得,老矫,我给你说过了,我不找。”

    “胡说八道,哪能打一辈子光棍!”他见刘钊不接相片,便一张一张像打桥牌似的,全摊在桌子上。

    “天哪,老矫,你大概有一种给人介绍对象的瘾头吧!听说,许杰第一个离婚的老婆,早年就是你促成的好事呢!”

    “哪里的话,我们是下级,一个小小事务长,创造点条件罢了!”他不无遗憾地说,“那妇联主任心地可真不错!”

    “我怎么就不能想象,舞文弄墨的老板,还会打仗?”

    “有一句,说一句,凭良心讲,那时候,他可真让人佩服。哎,言归正传,你瞧瞧相片,先筛选一下,怎样?说真心话,老弟,咱俩不错,别人我还不爱管呢!”

    “谢谢你啦!老矫,你还是忙酱油去吧!共产党派你去当厂长,结果全市老百姓家家碗里白汤寡水,你一点不着急,我真佩服。”

    也许是刘钊的话说重了,高筒靴还粘着臭烘烘酱碴的厂长怔住了,像是被噎了一口似的,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上头不放在心上,我着急管个屁用。横竖不吃酱油,死不了人。我对你坦白,我这个共产党员心术不好,早就盼着酱油厂出事。只有出了纰漏,而且是大纰漏,才能让那些麻木不仁的领导惊醒。你以为我生产那种质量低劣的酱油,光荣么?你以为让工人们成天沤在黑汤子里,我心安么?你以为让左邻右舍成年闻臭脚丫味,我体面么?你以为我快六十的人,让人骂着下台,光彩么?这回好了,不破不立,毛主席讲的,让丁晓去打太极拳吧!我倒试试谁有耐性……”

    一番话说得刘钊哑口无言,望着他那双高筒胶靴,在大热天里,谁还穿得住呢?肯定,他是从酱油厂干完活直接来的。虽然刘钊嘲笑过老矫的手工业作坊的领导方式,嘲笑他仍以农村晒大酱的思想指挥酱油生产,可像老矫如此尽职的基层干部,确也难能可贵。他当然也眼红那些油水捞得很足的人,但他至今不去伸手,大概认为守了一辈子贞节,犯不着最后两年再破戒,所以他敢顶敢撞,成为丁晓手下一个难剃的脑袋。临江解放的时候,现在的副市长还是个站柜台的小伙计呢!别看丁晓如今坐伏尔加小轿车,他还不大看在眼里。只有靠真正的战功、真正的学问、真正的本事挣到功名利禄的人,他才宾服。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刘钊特别器重,很像过去战争时代,他爱给那些能攻善守的战士格外照顾一样,非要给刘钊找一个媳妇。

    “瞧这位,怎么样?像不像临江一枝花?也是个混血儿的后代,当然不如欧阳风流。要是我们厂有欧阳这个妖精,什么事都办了!——哎,你看看照片嘛!又不收费。酱油的事你别愁,有人着急,听说计划买地建新厂了!我算是看透了,屎不到屁股眼,谁也不放屁。”

    “那你们厂搬家?”

    “当然,坏事变成好事,毛主席讲的。”

    “真的?”

    “欧阳跟我透露的。那娘们浪归浪,可挺仗义!”

    “可靠?”

    “她探到的丁晓口风,那还有错!”

    刘钊推开面碗和那些照片,找了一张包挂面的纸,掏出笔来,连画带算。

    “你干吗?刘钊!”

    他高兴地握住老矫的胳膊:“拖拉机厂可以在你们让出的地盘上,扩充一条流水线。”

    “至于这么兴奋?”

    “你不知道,可以多安排五百名待业青年,一年能多给国家上缴几百万元。”

    “哦!老弟,你脑袋里也不装别的。怎么样?这位姑娘,她可比欧阳正经,三十五岁,市一级劳模,共产党员——”

    刘钊拦住他:“我都可以当她的父亲了,别胡来!”

    “那么这位,四十二,刚离婚,孩子判给了男方。要不这位,老处女,攒的钱有好几千元。还有这位,年轻寡妇,人品不错,长得有点像电影演员……”

    如果不是电话铃响,刘钊真不知怎么才能把好心肠的老矫打发走。他想不到,在临江市,会有如此众多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离了婚的女人和年纪轻轻死了丈夫的未亡人。

    一个高工资收入的单身汉,一个开始走运的直线上升的单身汉,一个还能在冰球场上驰骋的单身汉,在女人的眼睛里,那分量就不同一般了。

    电话里传来吴纬多少有点紧张不安的声音。

    “刘钊吗?老韩刚才去地下室看总也睡不醒的大宝,回到楼上,就觉得不大舒服,好像眼前有一个人影,说得我怪害怕的。你来陪陪他行吗?我也好有个主心骨,他今天白天就不正常,想吃什么蚕茧,天晓得……”

    “好,你等着,我马上来!”

    “派车去接你?”

    “用不着——”

    他蹬着自行车,往花园街方向骑去。在穿过晨光公园那片寂静的树林时,刘钊不禁想起了许杰、吕况、韩潮这些在待编纂的《临江志》上,将占一席之地的人物,不知后世修史人怎样评价他们?但是,林木若有知的话,一定还会记得他们的雄心、宏愿和种种许诺吧!

    他记得,早先这片松林,占地面积比现在大十倍都不止,后来被伐掉,成为容纳十万人的人民广场。他还记得,就在这片松林里,吕况曾经以地下党负责同志的身分,同他作第一次考察性谈话。当时,他以为一定要谈谈他对反动家庭、反革命父亲的认识,谁知这位知识分子气味很浓,但又格外豁达爽朗的领导人——半点也不像后来他那样变态似的谨小慎微——非常亲切地握住他的手:“咱们从此是亲密的同志和战友,欢迎你站到党的队伍里来!”

    刘钊记得,就是在那次入党谈话中,吕况描绘了一番未来的美景,其中有不少是属于乌托邦式的幻想:“等到革命成功,临江就不是现在这破破烂烂的样子了。我们要把它建成人间天堂。什么贫民窟、鸽子笼;什么失业、失学,什么要饭的、叫花子;什么坑坑洼洼的马路、慢慢吞吞的磨电,统统化为乌有。例如这座公园,这片森林,我们要扩大它;像你们家,刘钊,那幢俄国式建筑,肯定要和公园联成一片,变成儿童乐园,孩子们在那里唱歌、跳舞……”

    当时,他才十五六岁,思想实在幼稚,竟然大冒傻气地问道:“吕老师,那样的话,我搬到哪里去住呢?”

    吕况皱起眉头:“要用发展的观点去看问题。刘钊,那时候,你也许是一艘潜水艇的指挥官,深入海底考察;也可能是位科学家,在喜马拉雅山探险……”

    在黑沉沉的树林里,骑在自行车上的刘钊笑了。

    革命本身,是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的,必然会产生许多长着翅膀的幻想。人类要是失去幻想的功能,世界也许就停滞萎缩了吧。

    然而直到今天,又有几个人去喜马拉雅山探险呢?绝大部分人仍旧生活在尘埃中间。大概无论飞得多高多远的幻想,终究要在坚实的土地上兑现。否则,或破灭,或消逝,即使成功,怕也未必是原来想象的那样完美。

    可不是么?三十年过去了,临江还没有一座像点样子的少年宫。

    花园街五号紧闭的铁门已在眼前。

    他跳下车,向隐在树后的警卫打招呼,然后,熟谙地去按门上红灯旁的电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