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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篇报告文学引起轩然大波,已经不算新闻了。

    不但揭露性质的报告文学,使得某些人横眉立目;即使是歌颂的、赞扬的报告文学,也会引起某些人的非议,招来许多明的暗的麻烦。

    吕莎跟市文联的几位编辑,算是知交,还有两位年岁不大的专业作家,也经常来往,于是,形成了临江市一个小小的“文化圈”。由于那个赔钱的《耕耘》文学月刊稿荒实在厉害,编辑部便约了几位耍笔杆的凑一期临江特辑,她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归来的浪子》聊以塞责,没想到竟会惊动省委,以至闹到北京,刮起了不亦乐乎的八级台风。

    “妈妈,简直是活见鬼!”

    “你也不要小看了某些人的能量,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可不拿它当回事!”

    “你呀!莎莎……”

    在轿车里,当着司机,讲话自然得注意分寸。吴纬心想:“你什么都不在乎,在刘钊这儿呆了一夜,这是一个严肃庄重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么?”尤其是想到那封检举信,她真想给吕莎敲敲警钟,“那时,你是一个黄花闺女,现在,你可是一个有夫之妇!”

    “我就反对大惊小怪,见风就是雨,神经过敏!”吕莎斜靠在后座上,用指头卷自己的长发玩。她倒确确实实在谈论作品的遭遇。刚才在刘钊房间里那一幕,尽管窘了一下,可吴纬也隐忍未发,只是埋怨电话老是占线,打了几次也打不进来,到处找得好苦。然后又解释所以急着找她,是因为文章被人告了。这样,吕莎的窘态也就过去了。她心地坦率,也真不当回事。再说,她又任性,根本就不在乎。——况且,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事呀!

    可她这无意的话,吴纬倒有心听了,马上回答道:“莎莎,你也是得注意点,人言可畏啊!”刚才,吴纬推门看到吕莎搂住刘钊的那一刹那,她是冒火了:像话吗?大白天,门也不关!总算基于对他们两个人的信任(刘钊忠诚,吕莎纯真),相信他们还不至于做出那种苟且之事。特别是看到刘钊醉到那种程度,也就把火压下去了。

    吕莎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站得直,行得正,我怕个屁!”

    “芝麻大点的事情,还会闹得满城风雨哩!”

    “风也好,雨也好,不就是一篇破文章么?”

    正是这篇《归来的浪子》,使得市委书记韩潮一早起来就不安生了。好容易捱过昨夜的不适,现在又被新的烦恼纠缠住了。天刚亮,高峰就给他打来电话,查问报告文学的事。于是,他急匆匆地进了书房,在一个堆放着各种期刊的书架上,翻找着什么。

    “今天你能去参加市委例会吗?”

    他没有做声,继续低着脑袋在查找着。

    “你在瞎翻什么?丢魂失魄地!”吴纬推测,准是和高峰刚才的电话有什么关系?这个高老头子显然已经把全省走遍,回到省城了。昨天中午想起了祁黄羊的典故,今天清早是不是该讲春秋战国啦?高峰直到今天,还是那种职业革命家的生活习惯,他可以没明没夜地工作,无需休息,似乎别人也应该同他一样。

    “你们文联出的宝贝刊物。”

    “啊?难得你有兴趣!今年出的几本全在啊!”

    “我怎么找不到那篇鬼文章!”

    吴纬是文联主管刊物、创作的副主席。别人谁都不愿管这种容易出纰漏的工作,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就推给了她。她警惕地问:“怎么回事?”

    “一篇吹捧刘钊的报告文学!”韩潮没好气地说,“既不跟宣传部打招呼,也不跟我商量,你算把的什么关?老太婆,老太婆,你也太感情用事啦!你赏识刘钊,连他的缺点也赞成,那是你个人的看法,我不反对。可你利用刊物发歌功颂德的文章,那怎么可以?有人捅到了北京,弄得高峰也很被动,你怎么搞的嘛?”

    “说了半天,到底是哪篇报告文学?”

    “我不正找着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高峰把刘钊的情况对组织部讲了,正在考察了解他,部长也一个劲地催我表态,还要听市委常委们的意见。”

    “高峰比你敢用人!”

    “谁不敢?问题是能不能行得通?要是老高在省委说话算数,也就不在乎你们发的那篇文章会捅什么娄子了。”

    “真的,我记不得有哪篇吹捧刘钊的文章,每期大样我都看过的呀!”

    “没有?不可能!老高可不像许杰那样晕晕乎乎。”韩潮把杂志翻来翻去,大概他还真是很少关心市文联的《耕耘》月刊,翻着翻着火气来了,“我看你早晚非得犯大错误,期期都有漂亮姐。中央早三令五申,不许搞大美人,你不知道?”

    她懒得辩解,只是说:“你最好把大美人、裸体相、色情画片,和健康的人体美,在概念上先弄清楚再批评,好不好?今天怎么啦?省市两级领导都挑《耕耘》的毛病!”

    “老高说,这篇文章要是《人民日报》记者、新华社记者写嘛,没准倒是好事,可我们写,就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了。”

    吴纬恍然大悟,找到上个月那临江特辑的一期,封面是一只稚气的小鹿和一位美丽仙女的雕像,显然是根据温泉镇的古老传说创作的。她拿给韩潮:“也许就是这一期吧?”

    他接到手中,还没翻阅,眉头就皱起来:“你看看,这仙女就跟没穿衣服一样,太不像话啦!啧啧啧,这奶子是不是太突出啦?”他不愿看那高耸的**,赶忙把封面翻过。

    “照你的意思,领套工作服给她穿上?”

    “哪一篇?”他知道说不服她,她是临江市文艺圈的保护神,总是像老母鸡似地张开翅膀庇护着。所以赶紧言归正传,瞧瞧是谁干的好事!

    “估计是莎莎写的《归来的浪子》吧?”

    他很不满意地说:“这个莎莎,报纸还不够她写的?”

    “她跟我说过,想当专业作家呢!”

    “大概是记者又干腻了。”

    “她有点文学才能,正收集素材写一部呢!”吴纬说,“其实这孩子还是挺深沉的,别看她有时疯得厉害,我看那是多余的热力发挥不出去的缘故。她跟我谈过作品的构思,我认为开掘得相当深刻的。”

    韩潮认为这是吕莎见异思迁的性格:“得得,咱们不能老纵容她。再说,你们文联不下蛋的母鸡还少么?……咦?莎莎也不是写刘钊啊!”

    “往下看!”

    “你简单扼要地说说吧!我从来不看什么啊,诗歌啊,除了谈恋爱,就是阴暗面,无聊得很!”

    吴纬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描写一个后进工人转变为新长征突击手的故事。”

    “我明白了,是刘钊帮助教育的,点石成金了。”

    “基本上是这样吧,莎莎早就给我讲过张武的经历,有点意思。”

    “没想到,临江出现了一位救世主!”

    “你要有机会找张武谈谈就好了。要不是刘钊说服了拖拉机厂的江胖子,把开除张武的决定暂时压一压,让他留厂劳动,以观后效,恐怕临江市又要多出好多宗刑事案件呢!”

    “我知道这个张武,一个敢偷派出所的亡命徒!”

    “现在是临江的刀具大王,省技术交流站还请他去做报告。”

    “那也不能把成绩归功于刘钊个人,党的作用呢?摆到什么位置上去了?”

    “难道刘钊不是尽到党员的责任,在做党的工作么?”她把那册杂志拿过来,“你听,这是张武自己的话:‘头一回,刘钊到我那只有一铺炕大的屋子进行家访,我拿话把他堵在门外:你也不用刘备摔孩子,邀买人心,我这个人外号叫改不了,癞狗扶不上墙。你当你的官,我搬我的砖,桥归桥,路归路,拉倒吧!他在门口问:张武,不念打碎门牙的旧交啦?我没吭声,他哼了一声:我敲遍了全厂几千职工家的门,就不信敲不开你张武的门,等着吧!说完话他走了。又过了一些天,孩子得了大叶性肺炎,要先交一笔住院费,谁也不肯把钱借给我,惯犯,劳改释放,名声不好,我老婆怕我再走老路,找到刘钊,他二话没说,就把钱掏出来了。我问他:你不怕我不还?他哈哈一笑:我要怕你赖账,还不借呢!我又问他:你干吗相信我?他说:我干吗不相信你,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拿话顶他:刘钊,你垫了钱,我也不会向你道谢的。他乐了,指着我的鼻子:张武,你以为我是拿钱收买你回头吗?那你错啦!共产党有比金钱更强的力量。就这样,我还在厂里待着,等着看共产党的力量怎样整治我,无非把我开除。隔不多久,J厂长走人了,他主持工作。全厂停工讨论三天,大伙议定,年底翻身,一人一辆锰钢车。厂里决定让我回车间干活,把车床还给了我,还说试验新刀具造成的事故,和人为破坏不是一码事,原处分撤销。我心里笑了,还不是因为刘钊揽了一批外销任务,期限紧,质量要求高,尤其是丝杠的精密度,全厂没几个人能干到标准,这才想起我来了吧?!对不起,我干多好,也像美国的黑人一样受歧视,所以,我不紧不慢,对付着干。后来,有个星期天,刘钊拉我去江沿那块苇滩走走,好吧!我还怕你敲掉我的门牙吗?’”

    听到这里,韩潮又皱起眉头,问吴纬:“什么?到江沿苇滩,干什么?你甭念了,我自己看!”

    他拿过杂志,接着往下看,文章用的是小五号字,黑麻麻一片,还下转多少多少页,不知哪儿接着哪儿,但是,他被眼前的几句话吸引住了。

    “……我被打成反党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抹到底,老婆跑了,家也完了,一下子像得了麻风病似的,谁见了都躲。有的人,还想乘人之危,踩着你的肩膀往上爬,去邀功领赏。那时候,眼前真是一片漆黑,觉得世界虽大,找不到一块可以容身之地,还挣扎什么?破罐破摔吧!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他不嫌弃我,不鄙视我,把我找到这儿。哦,那是最冷的一个冬天,我永远也忘不掉,他对我说:‘刘钊,你无论如何得挺住,得站起来,得好好干哪!’这番话,我记在心上一辈子,因为它滚烫滚烫!张武,我约你到这里来,要对你讲的,也是这些话。听不听由你。现在,你面前摆着两条道儿任你选,是往好里走,还是破罐破摔?这个时候我要是不给你把这个理儿点透讲清,我算没尽到一个党员的责任。不管怎么样,咱们是不打不相识,有点交情。我可告诉你,张武,你老婆这么多年带着孩子等你,不容易。三年灾荒,她到农场来看你,带给你的一块块麦麸饼,那是她和孩子嘴里省出来的啊!张武,你要不好好干,还不如跳到江里去淹死呢!你是人,不是畜生,你为什么就不能让你老婆、孩子挺直腰杆过日子呢?还是那句话:‘你得挺住,得站起来,得好好干哪!’……”

    看到这里,韩潮把杂志扔到茶几上,嘟哝了一句:“纯粹是乱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