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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明亮耀眼的阳光下,我就有些懵。我说的这种懵是略略有些快感的眩晕,这个时候谁提出什么建议我都会点头,都会跟上。所以,当我们站在贡嘎兵站的大门口,同行的老石建议说,与其在这儿等,不如搭车去林芝时,我立马就说,好啊好啊。

    那天的阳光真是很灿烂。

    是五月的阳光。

    是五月西藏的阳光。

    我们的运气还真不错,一辆三菱越野车正好要去林芝,车上有两个空位。我们经人介绍找到了车主,是位副旅长,刚在军区开完会,要回林芝部队去。副旅长很痛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说那么长的旅途,有我们同行正好做伴。

    司机没有说话,从他的表情看,大概不十分情愿,但又没有发言权。我们两个就迅速跑回兵站去收拾东西。应该说我不是个磨蹭的女人,但女人毕竟是女人,我正好在“倒霉”呢,不得不再上趟厕所。这么一折腾,耽误了大约半小时。等我们坐上车时,司机已老大不高兴了。我假装没看见,反正不是我带车。

    终于出发了。副旅长坐前面,我和老石坐后面,正合适。车是好车,司机也是老司机,所以一路平稳地飞驰。离开贡嘎兵站没多久就进入了山南地区。五月的山南,有嫩黄的油菜花,有墨绿的青稞地,在嫩黄与墨绿的背后,是褐色的坚硬的绵延不绝的山脉。当反差如此大的它们同在一个天空下时,你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你会觉得它们很和谐,如同兄妹。

    天空如洗,阳光清澈,汽车在路上飞驰。

    不过所有这些动人的景色和感受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它们早已印在我心底,是知己,不用老盯着看的。老石倒是头一回来。我本想跟他说点儿什么,渲染渲染,过过嘴瘾,可一想人家有眼,而且是四眼,四眼都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呢,我想我不必多嘴了。

    我开始和副旅长聊天。此行我们就是去他们旅采访,我想做一些先期的感性的了解。副旅长问我跑过西藏哪些地方,我一一道来。他听了夸奖道,没想到你能跑那么多地方,真不简单。我嘴上谦虚,心里也就暗暗有些得意。

    得意归得意,我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我说你们这次施工收获很大吧。副旅长说,大得很哪,你看看我这张脸就知道了。我笑。刚见面我就发现了,他的脸不但黑,而且还有些花,一看就知道脱过不只一层皮。他们旅半个月前刚从兰西拉光缆施工现场撤回来,他是带队领导之一。我说,很辛苦吧?他笑笑说,我们每个人都扔了不少肉在唐古拉山上。我扔了十斤,旅长扔了八斤。旅长本来肉就不多,这下更瘦了。这时司机插话说,我都瘦了五斤呢。副旅长说,你个壮小伙子,怎么也瘦那么多?不应该啊。司机没再说话。

    副旅长又说,我们辛苦都没什么,当兵的嘛。就是拖累了女人。有好多家属不知道部队有任务,带着孩子进来探亲了。刚到没两天部队就开拔了,只好把她们全丢在营区里。等我们完成任务回来,人家的探亲假也差不多到期了。

    老石大概风景看得差不多了,插话说,到时候我们也可以采访一下那些女人。我说,那现在完成了任务,你们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补偿补偿老婆孩子。副旅长说,不行啊,训练马上就开始了。不能因为施工让训练打折扣。我本来该探家的,也走不了了。

    一只硕大的灰兔从我们车前蹿过。我问副旅长,听说你们施工的时候遇见不少小动物?副旅长说,对啊。晚上常有小动物光顾我们帐篷。我们事先跟战士都进行过教育了,所以战士们也就敲敲东西把它们吓跑了事。有狐狸、野兔,好像还有獾。老石感叹说,那样海拔高寒冷的地方,小动物也能生存啊。副旅长说,西藏这个地方是很神奇的,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都能发生。我说,是不是光缆修好了,以后西藏也可以打手机了?副旅长说,对啊,以后西藏也可以打手机了。

    我真觉得难以想象,在这高高的世界屋脊上。以后也可以随时和家里通电话了。我记得我第一次进藏的时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打了一次电话,实在是太难要通了。后来有了卫星电话,也很难拨通,通话时还有很大的回声,好像谁在学你说话。所以西藏的电话机使用频率最高的,是那个重拨键。因为没有人一次拨号成功过,你输入一个号码后就反反复复按重拨吧。按通为止,有最高记录的,大约按了一个多小时才按通。所以谁要去打电话,就得拿出半天的时间来,再加上十二万分的耐心。

    我说了感慨后,副旅长点头赞同,他说,明年就好了,明年就可以打光缆电话了,还可以打手机呢。

    很快,平稳的柏油路让我们走完了,开始进入砂石路,也就是搓板路。你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我们坐在车上的感觉了,全身止不住地颠抖。但司机还是把车开得飞快,车窗外尘土飞扬,都看不见路了。幸好车子的密封性能好,灰尘进不来——想当初我坐北京吉普下部队时,在车里面包着头巾也挡不住那一脸的灰。现在真是今非昔比了。

    一阵猛烈的颠簸,把我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副旅长提醒说,小李,别太快了,慢点儿。原来司机姓李。小李不说话,但速度稍稍慢了些。我想这小李一定是个急性子。

    远远地,我看见路边有个人,扬手挥舞着,大概想搭车。车近了,我看出是个藏民,手里还提着个麻袋。副旅长用征询的口气说,让他上吗?小李说,不行吧。副旅长就没再坚持。我有些疑惑,我知道,一般来说,军车是不随便搭人的,副旅长怎么会有这个念头?我把我的疑惑说了。副旅长说,对,我也知道,但看到这个藏民小伙子我就觉得挺亲的。我开玩笑说,你没和藏族同胞联姻吧?副旅长也笑,说没有,我那口子是老家的。

    如果小李不再说话,可能也就没事了,小李却偏偏又来了句不太中听的话。副旅长不高兴了,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生活在这里怎么还能嫌弃这里呢?小李不再吭声了。副旅长明显地有些不快。老石看出来了,赶紧调和气氛,说,我听人家讲了一个藏族老乡搭车的故事,说那老乡拿了瓶啤酒在车上,用牙齿咬瓶盖时,正好车子颠簸,一下子把瓶盖给颠到嗓子眼里卡住了。司机一看,吓得赶紧开车往医院跑,快到医院时又猛地一颠,把瓶盖给颠出来了。

    我们几个都乐了,副旅长也忍不住笑了。副旅长说,这是你们作家编的吧?

    老石不置可否,只扶着他的眼镜笑。每次车颠的时候他第一动作就是扶眼镜。气氛算是缓和了。副旅长说,我也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副旅长说,我当战士的时候,有一次去执行任务,让一个藏族青年做向导。可那天我们走得太远了,迷路了,连那个藏族小伙子也找不着路了。本来我们和他就有些隔阂,一看他带错了路,就更不高兴了。后来我们带的干粮吃光了,饿得不行,小伙子给我们吃他的糌粑和牛肉干,我们不要。再后来我们就饿昏了。等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藏族小伙子正跪在我身边朝我笑呢。原来是他一口口地嚼碎糌粑牛肉干,再依次喂到我们三个人嘴里,把我们救活的。可我们醒来没一会儿,他却晃了两晃倒地了。原来他光顾着救我们,自己没吃东西,也饿昏了。于是我们三个人又开始反过来救他,一口口地喂他糌粑和牛肉,再把他救过来。后来我们四个人互相搀扶着,终于找到了营区。打那以后,我们三个和他的感情特别好,每次外出睡觉时都争着让他上自己的帐篷来。

    我明白了。心里有感动也有愧意。老实说,我跑了西藏那么多次,还谈不上对藏族同胞有什么感情。毕竟我只是个过客。老石说,你们这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副旅长说,对,生死之交。小李大概有些不好意思,稳稳地开着车,没有说话。

    车到加查山下,已经是十二点半了。我是个不经饿的人,一饿就胃疼,于是我问,咱们什么时候吃午饭?副旅长听出了我的意思,说,饿了?我解释说,我想等会儿开始翻山就吃不成了,等翻过山去再吃恐怕得下午三点了。副旅长说,那咱们就先吃。

    一直没说话的小李说,车后面有饼干和矿泉水,还有水果。我听出小李不想停车,就说,那也行,先吃点儿饼干垫垫。副旅长说,算了,咱们还是停车吃饭吧,别让两个作家饿着了。小李没再说话。副旅长说,就在前面那个“一碗香”停吧。我不再说话。其实我想吃饭都不是最主要的,我也曾经一整天靠吃干粮赶过路,最主要的是我想上厕所,有什么办法呢?

    小李很快就把车停下了,路边有个独独的小饭馆,门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一碗香”。我们下车,阳光更耀眼了,让人不敢把眼睁大了路边还有两辆车,也是吃饭的。大概和我们一样,吃了饭翻山,也或者是刚下山吃饭。

    我走进小饭馆,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招呼我们,说,吃啥子?我一听,四川话,连忙也用四川话说,哟,老乡嘛,老板娘笑笑,并无惊喜。我说,我是成都的,你是哪里的。老板娘说,宜宾的。副旅长说,这儿一路上开饭馆的都是四川人。怪不得呢,老板娘对我这个成都人无所谓,老乡太多了,麻木了。

    我们坐下后,副旅长小声跟我说,这个女老板很有意思,你们作家肯定会感兴趣。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副旅长说,她姐夫是个军人,她姐姐第一次进藏探亲时有些害怕,就让她陪着,没想到她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不愿走了。先是在拉萨打工,后来她姐夫退伍回去了,她就索性在这里开起了饭馆。

    一开五年。现在她丈夫也来了,一家人经营,生意很不错。我说,是吗?很传奇啊。

    我一下对这女老板刮目相看了,并不是什么人都这么有个性这么脱俗的。

    女老板拿着碗筷过来问我们吃什么。我有些失敬地盯着她看。她大概三十来岁,头发盘在脑后,脸色红扑扑的,很能干的样子。我主动和她搭话,我说,生意好吗?她说还行。我说,我们军区门口也有一家你们宜宾人开的面馆,是宜宾燃面,我常去吃。她说,好吃吗?我说好吃啊。你为什么不做燃面呢?她说调料麻烦,这里没条件。我一想也是。我说,你可真不简单。她说没什么,反正都是过日子。

    吃完面,我还是忍不住去和她套近乎,我老觉得她内心一定有许多秘密。可我不知说什么好,就东拉西扯,比如菜从哪里买的,红油辣子是四川带来的吗,什么时候回四川去,我还说希望她去找我。虽然我知道她不会去的。可我真希望她去。最后我问她,你在这儿习惯吗?她笑笑说,习惯,回去还不习惯呢。

    小李在门外大声催促说,走吧,一点多了。我只得和女老板告别。可刚一上车,我就想该和女老板照张照片啊。我又跳下车去,让老石给我们照相。老石就给我们俩在饭馆门外照了一张,大山为背景。我觉得还不够,又让老石以小饭馆为背景再给我们照了一张,这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车。

    车已经晒得很烫了。我坐在车上,一个劲儿地向老板娘挥手。老石说,等回来的时候你再和她好好聊吧,你们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我说,也有相同的地方,我们都喜欢西藏。只是,我可没勇气长期在这里生活。

    开始翻越加查山了。车速很慢,好像也跟我似的吃饱了犯困。

    加查山我翻过至少五次了,有二十多个回头弯,够爬的了。爬上去山顶有海拔五千三百多米,人有些难受,好在现在已是五月了,不然还冷得不行。有一回我们的车翻到山顶时,车前突然冒烟,吓了我们一跳。慌慌张张下车一看,原来是水箱烧干了。我们只好拿着瓶子什么的,到路边水沟舀水,黑糊糊的雪水一次只能舀起一小口,起码折腾了一小时才下了山。把我给晕的,人跟踩在棉花上一样。我说这话的时候,副旅长说,看来你还翻了不少次加查山了。我小有得意地说,至少五次吧。我又反问他,你呢?副旅长搪塞说,我没数过。我对小李说,你肯定翻得最多了,恐怕有二三十次了吧。我说这话是为了让他高兴,刚才我照相时他好像有点儿不高兴,是不是嫌我耽误时间了?小李说,我也不算多,这个月跟部队上工地去了,只跑了六个往返。

    一个月六个往返?而且还是少的?那一年不得跑上百次?

    老石又在扶眼镜了,这回不是颠掉的,是惊掉的。我想起我一个朋友,在那曲军分区工作,春节时我打电话问候他。我说你们那里很冷吧?他说这些天好多了,没那么冷了,只有零下二十多度了。我说那冷的时候是多少度啊?他说零下四十多度啊。所以告诉你一个简单的道理,你千万别在西藏军人面前显摆。

    老石扶好眼镜问,去林芝就这条路吗?副旅长说,不,那边还有一条。翻米拉山过去,比这要好走一些,但正在修呢。等修好了,你们再到我们林芝来就好走了。用不了跑一天,半天就行。我说,到时候我一定再来一次。老石说,也叫上我。副旅长说,等上林芝的路好走了,就可以在林芝修个疗养院。空气多好啊,多安静啊。我笑,说,能有人上这儿来疗养吗?好多人谈起西藏就吓得变脸呢。副旅长说,肯定会有的。我妹妹去年来的时候,到拉萨就反应得一塌糊涂。打电话给我哭兮兮地说她要马上飞回内地去。我跟司机说,别听她的,直接把她往林芝拉,拉来再说。等拉到林芝,她全好啦,开心得不行,直说幸好没回去。

    老石被他说得眼馋起来,真那么好啊?我连忙证明,的确很美,跟油画似的。副旅长说,我有个战友,是跑川藏线的副团长,后来转业了。听人说九寨沟很美,就开了个车去了。到那儿一看,所有的景色都是在西藏见过的。而且往那儿一站,触景生情,想起了共患难的战友,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干脆开上车就往回走。到家是凌晨两点,进门把他老婆吓了一跳。老婆说,哪有你这样的,上九寨沟一天就打来回?他说,咱们这样从川藏线下来的人还贪恋九寨沟,真对不住我那些兄弟。

    我听得鼻子发酸。

    车继续往山顶上爬。到底是好车,稳稳的,加力都没挂,就盘旋到了山顶。我开始犯困了,我知道这是缺氧所致,努力想打起精神来,还找老石要了根烟抽。但烟拿在手上,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我听见副旅长说,你们快看,杜鹃花!老石应道,我看见了。我说我也看见了。但我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于是我对自己说,我早看过了,让他们去看吧,我要睡了。我恍惚还看见那个女老板,她说这里的杜鹃和我们四川的不一样。

    一觉醒来时,我们已经下山,进入藏东南林区了。海拔低下来,空气也湿润多了。我听见老石用浓厚的绍兴话说,啊,那杜鹃花太漂亮了!回去的时候我们挖一棵带回去。他精神倒挺足的。副旅长说,不行的。老石说,怎么,不让挖吗?副旅长摇头,说,那是高海拔植物,到了低海拔氧气充足的地方它就得死。老石不信,副旅长说,我试过的。后来我想明白了,它们就跟我们这种人一样,只能待在苦地方。老石信了,沉吟了一会儿问,副旅长你说老实话,你到底是喜欢这个地方一直呆在这儿,还是没办法才一直呆在这儿?副旅长说,两者都有,但喜欢的成分多一些。我估计我现在回内地去还不适应呢。我喜欢这里的阳光、蓝天、雪水,还有兵。

    我在他们的对话中逐渐清醒过来,插话说,副旅长,没想到你还挺有激情的。副旅长说,在西藏,没有激情怎么活?这话又让我心里一动。

    路途漫漫,有些沉闷。老石说,谁来讲个故事啊?副旅长说,讲故事是你们作家的事。我说,那可不一定,精彩的故事往往装在你们这些人的肚子里。副旅长说,我们就是装了也倒不出来,嘴笨。老石有些心急地问,还有多久能到林芝?副旅长说,两三个小时吧。我没吭声,我知道还早呢,起码还有二百公里路程。

    我看看表,七点了。我知道晚饭不可能再停车吃了,就自觉地从车后找了袋饼干啃。副旅长说,我发现你很爱饿啊。我说不好意思,我胃不好,吃的时候吃不多,但一饿就不行了,就痛。老石说,是作家的职业病。副旅长说,你没有这病?老石说,我是另一种,神经衰弱,总失眠。副旅长说,当个作家也挺辛苦。这一说我又不好意思了,我说,在你们面前我们哪有资格说辛苦?

    进入了一段泥泞不堪的土路。大概前两天刚下过雨,雨水把路泡软了,大车一轧,轧出两条深深的车轱辘印,简直就不是印,而是沟。我们的车只能在沟里开,中间骑着鼓出来的土坎。如果前面来车,只能互相谦让,一方先退到宽一点的地方,让另一方过。这样一来,车速就更慢了,恐怕只有二十迈。

    这时,前面来了辆大货车,摇摇晃晃地朝我们开来,没有让的意思。小李就往边上靠了靠,把一个车轮骑上路边的坎。货车磨磨唧唧地移过来。可刚移到我们跟前,熄火了,小山一样挡在我们面前。

    小李骂了一句,跳下车去看,一会儿回来说,够修的了,我们不能等。他开始发动车,想从那仅有的一点地方错过去。副旅长说,我看还是等等吧。小李说,没问题,我能过去的。副旅长不再说话。

    三菱车就开始往大货车边上挤,身子越来越歪了。等与大货车并排时,已经歪斜得有些吓人了。副旅长生气地说,不要再开了!小李大概也感觉到了危险,停下来。我们四个人就那么歪在车里。我不能确定有多歪,如果能下去量量,大概车与路面的夹角不会大于六十度。老石必须紧紧握着车棚的把手才不至于靠在我身上。但我们已无法下车了。

    只那么一下,我们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怪不得说所有的车祸都是一瞬间发生的。

    我坐在靠路边的座位。幸好是我坐这边,要是让老石坐这边,也许车就歪过去了,老石体重恐怕有八十公斤呢。还有副旅长,起码也有七十公斤。今天运气算好的,他们两个秤砣都在那边。但即使如此,我们的车也随时可能歪过去,一骨碌滚下路基。

    我从车窗望出去,路基下是雅鲁藏布江,湍急的河水哗哗流淌着。不过,从路基到江面,还隔着一段沙滩,虽然是斜坡,但我估计车如果真翻下去的话,会被沙滩阻隔,不至于直接掉进江里。我又看了一下高度,摔伤是肯定的,沙滩中冒出不少石头,但估计死不了。

    分析了形势后,我心里不那么紧张了,但也高兴不起来。我甚至有些后悔今天的搭车了,真要出什么事可不是好玩儿的。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救援都不好找。光缆没通,手机也用不成。我忽然想到了“一碗香”的女老板,不知她来来往往于西藏的路上,遇到过车祸没有。我可从来没遇到过。我还一直说自己是个有福之人呢。

    车上有些沉闷。副旅长打破沉默说,你们刚才不是说要讲故事吗?我没吭声,老石也没吭声。副旅长说,我先讲一个。还是没人应。也许身子这么歪着,大家没心思讲话。

    小李也一言不发。大概他有些后怕,也有些后悔,还有些歉疚。我想,这小伙子今天怎么啦,一个劲儿赶路,这么不注意安全。副旅长也是,为什么不强行命令他等呢?副旅长不管有没有人应,自顾自讲起来。他说我给你们说个谜吧,是我儿子给我说的。他说完后还是没人接话。我为了不让他难堪,勉强说了句,我可猜不出来。

    天黑尽了,大货车也终于修好了。我斜眼看见那个司机跳上了驾驶楼,然后车子动了,缓缓地贴着我们身边开了过去。运气还不错,大货车后面再没有别的车了。小李赶紧打火,小心翼翼地往前开,车身逐渐正了过来。终于,我们的车脱离了危险,走上了正道。

    一走上正道,我脑子马上就活了。我说,副旅长,把你刚才那个谜再说一遍吧,我保证能猜出来。副旅长笑说,什么谜啊,我瞎编的,想转移你们注意力。

    大家都笑了。只有小李没笑,他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副旅长拍拍他的肩说,没事。

    夜里十一点多,我们终于到了。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营区的灯光,心里很是亲切。这一天下来,浑身酸疼,真想马上放平身子躺上三天。车子开近,我看见两个人影站在大门口的路边,一大一小,小的那个像个孩子。我想是谁的孩子啊,这么晚了还不睡?看我们的车开进来,大的那个一把抱起小的那个就跟着我们的车跑。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我回头去看。小李却一点儿也没有停车的意思,把车直接开到了招待所。等车停稳了,他才打开车门跳下去,迎着那两个人影跑了过去。然后,我看见三个人影成了一团,我还听见一个童声叫道:爸爸爸爸。

    副旅长看我吃惊的样子,解释说,那是小李的家属,明天就要回内地了。

    现在,我真的后悔搭这辆车了。因为我,这车起码晚到了一个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