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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小彪得到小道消息:连队清理阶级队伍把他划成了第三类,属于拉一拉就过来,推一推就过去的危险人物。他断定,准是郑风华那小子奏的本。那天他和郑风华在宿舍里支巴起来,打碎了排长的眼镜,王大愣把排长招呼走,说不定排长在办公室里说了自己多少坏话呢。呸!非找碴再好好教训教训他!

    知青们吃完晚饭,在外边玩一玩、散散步后,都陆续回到了宿舍。潘小彪饭也没吃,下班后洗了把脸,干喝了几杯闷酒,躺在铺位上憋气,佯装睡觉。

    其实,什么三类不三类,要不是他爸爸对这些事盯得紧,他压根不在乎这些玩意儿。他爸爸是全市著名的劳动模范,很注意脸面上的事。下乡的前一天,爸爸一再嘱咐他要好好干,要半个月给家里写信汇报一下情况。他是怕这“三类”传到爸爸耳朵里,说不定会暴躁起来,一股火跑来农场,把自己打个皮开肉绽。

    他越想越觉得郑风华可恨,越想越觉得爸爸可怕。

    郑风华吃完饭和几名知青在大道上散了会儿步回到宿舍,刚往铺位跟前一站,潘小彪忽地坐起来窜过去,又像上次那样,不由分说就一把抓住郑风华的衣领,眯起小眼睛,咬咬牙说:“他娘的,你这个鳖犊子,上次教训你一次,你还没记性!你都在王连长面前给我奏什么本啦?我今天非给你熟皮子不可……”

    郑风华望着这个出言粗野、逞性胡为、在矿上时曾有地头蛇之称的浪荡子,感到莫名其妙。他已不再像上次那样任其欺侮,右手使劲攥住他的手腕子,另一只手也在随时防备着对方搞突然袭击。他是毫不畏惧这个比自己矮一脑袋的浪子的。

    “潘小彪!”郑风华厉声厉色地瞪圆了眼睛,“你最好把话说清楚,让咱俩都明白了。你要是愿意打,咱俩就找个肃静的场子……”他说着,缓缓地抬起左手,做出不是要进攻或打架的样子,把新买的近视镜摘下来放到炕沿上,摆出迎战和毫不在乎的架势。

    他生平第一次这样果断,说完后紧盯着潘小彪,心想:从我是个排长这一点,我对得住你;从老乡这一点看,我也够意思。凭着我这个比你高一脑袋、比你粗实一圈的砣儿,叫你打一次,还想再打第二次,简直欺人太甚!你今天要发愣,我就发横,你敢再动手,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当个臭鸡巴排长,不知怎么美好了。上次老子要是不教训教训你,你能给老子报工开支?”潘小彪瞪圆了小眼睛,仰起脸盯着郑风华,“你老实说,那天王连长把你叫去,你都奏我什么本了?”

    这时,宿舍里一些知青都围拢过来拉架:

    “有话慢慢说嘛!”

    “算啦,算啦……”

    “潘小彪,你不准无理!”

    ……

    李晋从外边回来,正好听见潘小彪说后边那段话,心里的怒火就像点燃的干柴一样,火苗呼地从心底升腾起来。

    “松开手!”他大吼一声,一只手使劲拽住潘小彪的后脖领子,另一只手抓住潘小彪拽郑风华前脖领子的手,把他拽到了一边,“你他妈欺人太甚了,恩将仇报!上次你无理取闹,我就要教训你,郑风华不让。他妈的,我看你是见老实人不欺侮手痒痒,你要是敢动他一个手指头,我他妈就把你膝盖里的疙拉哈砸出来!”

    李晋气得小黑胡挓挲了起来。他把潘小彪往后一推,双手掐腰,两眼愤怒地瞪着他。

    马广地在一旁助威:“这小子太他妈不像话了!”

    潘小彪知道李晋在林业局抡过大斧,有手劲,教训人手法黑;再说,围着他屁股转的人不少。见他出来帮腔,潘小彪有点打怵,胆颤起来。但他仍梗梗起脖,指划着郑风华对李晋发泄:“叫你说说,他要是不在连长面前奏我的本,连队清理阶级队伍能给我划‘三类’吗?”

    李晋板起脸,不屑一顾的样子:“你是他妈三进三出市公安局的地癞子,谁不知道?”

    潘小彪被揭了老底,有点愣了。拉架的人都静了下来。

    “我看郑风华对你是够意思了!”李晋逼近他一步,“你知不知道你输完血泡蘑菇那十天工资是怎么来的?郑风华把他的工资给你添了十二块五毛钱!”他说着又朝前走一步,眼睛都气直了:“郑风华剩下不到二十块钱,刚够饭伙钱。你没看着,这个月食堂几次卖炒肉他都没买吗?”

    “啊?”潘小彪大吃一惊。

    “你他妈‘啊’个屁!”李晋缓和了语调,郑重其事地说,“王连长主管连队财务,一天绕着各作业点转两圈,谁缺几天工都在他心里,谁敢给你多划一个工!那天,郑风华对王连长说歇那几天确实恢复不过来,让王连长给好一顿剋!”李晋见潘小彪像撒了气的气球,继续说:“我和马广地早就想告诉你,让你知道知道。郑风华说什么也不让,说是要等你冷静冷静,亲自和你谈谈。今天,要不是你欺人太甚,我还不会和你说这些……”

    马广地自从和李晋、郑风华在小兴安饭店喝了那次酒,接触逐渐多了起来,对郑风华的情况知道得也多了,产生了一种敬重的心情,听李晋这么一说,也有些激动了。

    他往跟前凑凑,感慨地说:“你们是不知道,郑风华家里很困难,他爸爸在井下受公伤当了井上辅助工,一个月上满班仅能开七十多块钱,要养活八口人。他还有个瘫痪在炕上整年打针吃药的老奶奶。郑风华还给他奶奶邮去了五块钱,我给他钱,他说什么也不……”

    “好了,好了,”郑风华阻止说,“不要说了!”

    马广地倒更来劲了,他跳到炕上,从郑风华的行李旁拽出一个包袱三下五除二打开,激动地对大伙说:“你们看!看……”

    一堆叠得板板整整的衬衣、袜子等被马广地抖落了个乱七八糟,但是每一件都可以看清楚,那条淡蓝色的衬裤补了十多个补丁,那两双尼龙袜子都是用尼龙胶和从废袜上剪下的条条块块粘补起来的。

    回宿舍的知青越来越多,都在公开或嘁嘁喳喳地责备潘小彪。

    “我问你,”李晋见潘小彪已经蔫了,用一只手扯扯他的耳朵,提高嗓门,“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和丁悦纯到土窑子老乡家……”

    “喂,停一停!”他还等着往下再说,便被郑风华制止住了,“走,咱们到外边说去!”

    潘小彪、丁悦纯跟着李晋和郑风华来到连队小学校操场的篮球架下。

    “我实话告诉你吧!”李晋语气很重地说,“那天晚上,你俩偷人家土窑子老乡的大鹅,要是没有郑风华,恐怕连小命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潘小彪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和他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关系大了!”李晋从头到尾讲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郑风华按连队的安排,带着李晋、马广地等十多名男知青去良种场拉大豆种回来,汽车从土窑子村旁大道上路过的时候,天已擦黑,两个人影急匆匆抢在汽车通过前横穿过公路向路那边的林子跑去,其中一个抱着一只呱呱叫的大鹅,后面紧追着一名壮年汉,他撵到路边站稳脚跟,举起紧握的短柄猎刀正要甩出去,郑风华忽地跳下汽车,两手紧抱住那个汉子举起的胳膊:“喂,大叔,干嘛动这么大肝火?”

    “你躲了,你躲了!”那汉子一边撕扯着一边发泄怨恨,“简直太不像话,这不是骑我脖梗上拉屎?天才擦黑,那两个鳖崽子就贼胆包天,跑到我家门前鹅舍偷大鹅,我非叫他吃我一刀……”

    郑风华已经看出前面跑走的那两个偷大鹅的是潘小彪和丁悦纯,忙说:“我以为是你和你们村自己人动肝火呢!”

    “什么自己人!”那汉子嘴叫得很硬,“是农场三连的两个知青,天没黑时,我打猎回来,他俩就在这儿转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能认出来,一会儿我就到连队挨个宿舍去认,非教训教训他俩不可……”他一口气说完两个人特征,然后问:“你这位同志是农场的吧?”

    “是,是,大叔!”郑风华继续劝说,“消消气,我就是三连的,你说的两个人,我回去查查。”然后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说:“这是我替他俩包赔你的大鹅钱,你也甭去了,我一定让连长好好教训教训他俩!大叔,你消消气……”

    这时,拉大豆的汽车在前面不远处停下,李晋、马广地等走了过来,算是把那汉子劝说住了,他也收下了那十块钱。

    郑风华、李晋卸完大豆种到水房打水洗脸时,正好碰上潘小彪和丁悦纯在水房里用开水烫鹅毛,他俩还一唱一和地向来打水的郑风华、李晋说如何在老乡那里买的大鹅。

    ……

    李晋讲述完以后,愤愤不平地说:“当时,我就埋怨郑风华不应该给你俩护短。依着我,就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你俩!别他妈的把你进学习班时那些流氓习气都带到咱知青队伍里,败坏咱知青的名誉!”

    “我就觉得你俩念的书少,年龄又小,一个六年级毕业,一个初中没念完,加上父母娇生惯养,在社会上浪荡惯了,歪树苗要慢慢地直,不能心急想一下子就直过来,我也正在想帮助你俩的办法。”郑风华拦过话说,“没想到,你不问青红皂白,叫我说什么好呢!”

    “就是嘛,他妈的,好孬不知,恩将仇报!”李晋给潘小彪一拳,火气达到了顶点,“你以为这些人好欺负呢!你爸跟我说了,你到农场不着调,叫我该打就打,该揍就揍,白打白揍,打坏揍坏了他包着!”

    小兴安岭蒙起一片晚霞,丛林的阴影在渐渐地扩大,很快模糊了田野和连队的轮廓,苍茫的暮色浓密了。

    丁悦纯脸红着,心在颤抖。

    潘小彪那种狂暴咆哮、想把人一口吞掉的神气没有了,嘴唇和喉咙蠕动着,眼里噙着热泪,想说什么,但嘴角抽搐着不听使唤,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再也维持不住这沉默中的感情的折磨,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郑风华面前,抹一把滚出眼眶的泪水,嗫嚅表示忏悔:“排长,我不是人,我太不是人啦!你打我吧,你狠狠打我一顿我才好受!”

    溟濛的暮色里,丁悦纯紧靠着篮球架子低着头,在轻轻啜泣:“你们俩是老大哥,就多原谅我吧!”

    “排长,排长!”潘小彪忽地抱住郑风华的一条大腿:“你打吧,你踢吧,快踢呀,快打呀……”边说着边摇晃着郑风华的大腿,郑风华越是不吱声,不动他一手指头,他越是难受,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郑风华薅住潘小彪的脖领子把他拽了起来。虽是厉声严辞,但比刚才已有所缓和:“本来我是要找时间好好和你聊聊,没想到你先蹦了起来,你要是以后不改,我就把你从我这排开除出去,整理整理材料送你进二连的学习班!”

    “这还不够,”李晋添油加醋,“我给他爸拍电报……”

    没等李晋说完,潘小彪就双手抱住他一只胳膊,摇晃着发誓:“李晋大哥,你就放心吧,你就放心吧,我再不改你怎么都行……”说着说着,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我真混,我真混……”

    “瞧你那个熊德性,真他妈不是省油的灯!”李晋甩掉他的两只手,掐起腰,气喘吁吁地说,“你要是再不改,除了我治你,那是非给你爸爸去信不可……”

    “保证……”潘小彪非常害怕告诉他爸爸,可以说是达到了吓破胆的程度。

    潘小彪的爸爸是全市著名的劳动模范,是井下采煤段的段长,曾经十三个除夕夜在煤井下度过。他带领的那个段每年都要提前三个多月完成全年计划。李晋的爸爸挂职在矿上体验生活,曾采访过潘小彪爸爸的先进事迹,写成了报告文学,编成了独幕话剧在舞台上演出。这样常来常往,渐渐成了知心朋友,经常来往做客,也就认识了李晋。李晋和潘小彪下乡启程的那天,潘小彪的爸爸送行到火车站时见到了李晋,心里非常高兴,千嘱咐万叮咛,要当好老大哥帮助潘小彪,不管是玩笑还是真心话,也确实交代了,如果潘小彪胡作非为劝不动时,就狠狠地打……

    潘小彪确确实实受到了感动,他在市里时三进公安局学习班,那些干警领着学习,帮助和教育的话没少说,还从来没有像今天在郑风华面前受教育、受感动这么深。

    他这么哭,打自己嘴巴,反复表示态度,也没有让李晋、郑风华说出让他宽慰的话。由于心里空虚,词语贫乏,搜肠刮肚,他再也找不到能表示痛改前非的话了。他突然想起在市里时和小哥们一起做了坏事山盟海誓立下攻守同盟保守秘密那一招,从兜里掏出小刀,对着手指就是一道口子:“排长,李大哥,还有马老兄,血红见人心!”

    映着冉冉升起的月盘,鲜血从潘小彪的手指上往下滴着,滴着……

    “你少他妈来这一套!”李晋并不为之感动,“以后来点真格的就得了!”

    潘小彪低下头,从喉咙里传出了轻轻的哭泣声,比放声大哭一阵心里要难受得多。

    丁悦纯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像被什么咬着一样难受,不时地偷偷抹眼睛。

    “男儿有泪不轻弹。”郑风华拍拍潘小彪的肩膀头,又拍拍丁悦纯,感慨激昂地说:“毛主席说,世界是属于我们青年一代的。那么,我们就应该在属于我们自己的这个世界里,搏击出一条属于每一个人自己的闪光的路来……”

    潘小彪、丁悦纯听着,琢磨着,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

    随着月盘渐渐升高,星星开始闪烁,周围一片寂静。山谷里传来野兽的嚎叫和回声,使人产生一种既恐怖又神秘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