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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连大会上,张晓红传达完场总结夏锄、做好麦收准备工作会议精神后,王大愣做具体部署时,强调了收割机械检修、晒场、送粮等环节,提出要做到精收细收小麦。他交给李晋负责的木工班四百把小木耙的制作任务,耙杆、耙头都用手工制作,待小麦一开镰,连队所有的割晒机开进金黄的麦浪后,农工、家属和知青们除一部分安排到晒粮场摊晒上场的小麦,并灌袋、装车送往粮库外,大多数人都要手持小麦耙拥进麦田,分组跟着拾禾机作业。有的在机车前面用小耙搂麦铺,便于拾禾机将麦铺拾进拾铲,不漏拾;有的需要跟在后面用小耙搂捡漏拾的麦棵。直到小麦熟透干透,联合收割机能开进麦地作业了,人们工作的节奏方能减缓,才能有喘息的时间。

    李晋和木工房的三名知青、一名就业农工起早贪黑地制作着小木耙。他知道王大愣已把自己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了,正转着弯儿、磨着圈儿找因由刷掉自己这个木工班长的小官衔。那是刚来农场没几天,主管后勤工作的肖副连长听说他在林业局干临时工时当过“大眼木匠”(只会干木工的粗活,做个门窗什么的),便把他要到木工房。当时的木工房四个农工已遣送回三个,又配了一名上海知青和一名北京知青,这两名知青进木工房一个多月了,木工活还一门不门儿。和李晋一起又选了一名乌金市的知青。李晋进木工房后拿起家什一凿巴,肖副连长就啧啧夸奖:“像那么回事,像那么回事!”

    这小小木工房,在人们眼里是个好工种,其实呢,比大田排还累。大忙季节,比如夏锄的时候,他们要被压缩到第一线。夏锄、麦收准备时,他们要忙着安一批新锄,制作很多小木耙,常常加夜班。所说的好工种,就是能学点木工手艺。这年头,是“突出政治”的年代,还是“政治”吃香,手艺有什么用呢?但是,不少人宁肯挨累,也眼巴巴瞧着这工种好。

    李晋凭着自己的机灵断定:自从那次和马广地等去小学校夜擒不成,王大愣就开始皮笑肉不笑地怀恨在心。李晋没有大的毛病,他就总想在细微处找茬儿。由于李晋处处谨慎,王大愣一直没得把儿。尽管这次做小耙的任务时间紧,李晋也横下一条心,即使不吃饭,少睡觉,也要坚决完成任务,决不能让王大愣给小鞋穿或给眼罩戴!

    下班了,三名知青和那名就业农工收拾完工具和案板离开了木工房,李晋还在又刨又凿地挥洒汗水,打算再抢制两把,等食堂里排队买饭的人买个差不多了,自己再去买。

    雨后的黄昏,天空格外透明,斜射来的夕阳的余晖温柔可爱。

    “嗷——嗷——嗷——”

    随着一阵凄惨的猪叫声,从猪舍那边传来了女饲养员惊恐的呼喊声:“不——好——啦——狼叼——猪——啦——狼……叼……”

    这木工房的三间大坯房,与连队小农具仓库相接,形成一幢长长的房子,坐落在晒粮场的西北角上,翻过围绕晒粮场夹的高高的柞木障子,与猪舍隔路相望。

    李晋正汗流浃背地刨着一根耙杆,听到惨叫和呼喊,扔下手里的工具,没顾上穿布衫,只穿着个背心,拎起根大棒子冲出了木工房,从夹缝跳过柞木障子,飞般跑去。他刚上横道,薛文芹披红挂绿地从一条小路上走来,双手不时挓挲起来,呼喊着,叫骂着,疯疯癫癫地向连队住宅区走去,对猪的惨叫和饲养员的呼喊充耳不闻,似乎根本没听见一样。她一眼看出穿背心跑来的是李晋,先是一怔,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李晋急切地要去救猪,诡谲地一笑,从她身旁一闪而过。李晋曾把自己听到钱光华和薛文芹结婚时写的诗托人交给了她,并附言:我理解你,支持你。薛文芹接到那份贺词,就猜测是出自李晋之手。

    李晋从扎根林旁一闪而过,呼呼喘着粗气跑到猪舍,张口气喘地问饲养员:“在哪儿?在哪儿?狼在哪?”

    饲养员是一名女知青,更倌还没有来接班,就她一人在这儿,她手指着正南方,惊慌地说:“在那儿……”

    李晋睁大眼睛,透过淡淡的暮色,隐隐约约看见一只大灰狼嘴咬着一头黑克郎猪的耳朵,尾巴不断地抽打着猪的屁股,和它并驾齐驱地慢悠悠地朝前方荒甸子走去。

    “它妈的,这横行霸道的家伙,还当面为贼!”李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饲养员说,“我去把猪截回来!”说完,大撒开了腿。

    女饲养员喊:“喂,给你——”

    李晋回头一看,是一盒火柴、两张桦树皮,他想起来了,“狮子怕水狼怕火”,接过来扭头就跑。大灰狼把猪赶进荒甸后没影了,猪惨叫一声,戛然而止。

    李晋呼呼地跑到荒甸子跟前,站在小河边警戒地撒眸着狼和猪隐没的地方。

    晚风在暮色下吹拂着荒甸里软绒绒的小叶张草,草浪随风翻滚,到处都像有东西在下面爬动。

    李晋把桦树皮一叠,往腰里一插,拎着大棒子往左跑几步,又往右跑几步,六神无主了,不知该从哪里迈进草甸去搜查。

    黄昏,在淡淡的夜幕上抹了一层黑色。

    他急中生智,冲着荒甸大喊起来:“噢——噢——”

    突然,左侧“扑棱”一声响,大灰狼撒腿跑了。

    李晋盯住狼跑走的地方,大步跨过河沟,跑过去一看,那头七八十斤的克郎黑猪已被大灰狼咬断喉咙,撕破胸膛,吃完五脏外,又撕咬着吃了前腹处一些肉,整个腹部和脖子已咬得烂烂糟糟。

    李晋一手拎着大棒子,一手拽住一条猪后腿,朝木工房走去。当他拖过小河沟停住歇息一下时,发现大灰狼慢慢悠悠地又跟了上来,见他停下,便也停住,蹲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往这儿瞧着。他急忙掏出火柴,从腰里抽下桦树皮点着,放在拎棒子的手里,又拽起猪后腿快步回到了木工房。

    他回到宿舍,悄悄找到马广地和丁悦纯,从商店买来一瓶老白干,三个人一齐动手,用斧子砍掉猪头,用刨刀剥掉皮,把狼撕咬的地方割掉一层扔掉,卸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碎木头点着炉子,用水桶当锅,连骨带肉炖起来。李晋早就饿了,马广地和丁悦纯肚子里也都缺油水,炖好了,他们连吃带喝,一瓶酒进肚都迷迷糊糊有几分醉意了,谁也不想回去,各占一块案板躺下,很快进入了梦乡。

    午夜。

    “王连长,王连长……”连队更夫站在王大愣家的铁门外,一边高声呼喊,一边用拳头猛力捶打院门,“咣!咣!咣……”

    丁香在蒙眬中拉亮了电灯。

    “谁呀?”王大愣光着膀子坐起来,推开一扇窗户问,“深更半夜的,什么事?”

    “王连长,是我呀,更夫老刘头,”更夫大声回话,“不好啦,连队商店被盗!”

    “店里没有值班的吗?”

    “谁知道呢,”更夫说,“我刚才巡逻,走到商店窗户跟前时,发现一扇窗户敞开着,窗台底下丢着一条毛毯。我趴在窗台上往里瞧,里边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往里喊话也没人吱声……”

    王大愣吩咐更夫:“你到商店主任家看他在家没有,要是在家让他立即到商店去一趟!我穿好衣服马上就到。”

    王大愣穿好衣服来到商店门口,商店主任也赶到了,经询问知道,今晚是营业员小马值班。下班前,小马曾向主任请假要去四连参加朋友的婚礼,主任没有给假,他可能是唱空城计不辞而别了。经主任初步盘查,大约失盗二百多元钱,一条毛毯、三套衣服、二十多斤猪肉和几瓶老白干。

    王大愣经过认真分析判断,盗贼肯定不会走得太远,大有可能是本连队人干的,而且距作案时间不长。他顾不及找人,带上商店主任和更夫开始搜查线索。

    他们准备先到发电房、面粉加工厂、晒粮场更房查岗,当走进晒粮场来到木工房山头时,发现木工房电灯点着,走到窗户跟前一看,王大愣一眼就看出是李晋、马广地、丁悦纯三人躺在案板上酣然大睡。另一个没睡人的案板上,放着老白干空瓶,散乱地扔放着一些啃完的猪骨头。

    “噢——原来是你们这几个小子干的,我估摸别人也干不出这事来嘛。”王大愣又是喜又是恨,咬着牙在心里暗骂道:“他妈个×的,鳖崽子们,竟敢跟梢抓我的奸,这回看谁抓谁吧,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自从“臭虫之乡”事件和抓奸不成后,王大愣果真像李晋考虑的那样,几乎没有一时一刻不在琢磨他们几个,这回,他简直是如获至宝。

    商店主任刚要往里闯,被王大愣一把抓住,又拽拽更夫,来到了房山头。

    商店主任急切地问:“咱们拎根大棒子进去?”

    “不不,这是大案要案,”王大愣悄声吩咐说,“你俩在这儿瞧着,别让他仨跑了,我立即回办公室给场公安分局值班室挂电话去!”

    王大愣急急忙忙打完电话,赶紧又返了回来,半个多小时后,两名公安干警开着警车赶到了木工房门口。

    王大愣“砰”地一脚踢开门,先闯了进去。

    “不许动!”两名干警几乎同时持枪随后跟了进去,“快起来!”

    李晋首先被怒喝声惊醒,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装他妈什么蒜!”王大愣用手指着李晋说,“你们干的事你们不知道?”

    马广地瞧瞧这阵势,不慌不忙地把话接过来,莫名其妙地问:“我们干的什么事呢?”

    丁悦纯见他俩不慌不忙,本来心里没鬼,刚要张嘴辩解,被大个子干警堵了回去:“你们老实讲,这猪肉是哪来的?不要给我演戏了,我干这一行见得多了!”

    “哈哈哈……”李晋豁然大笑,从案板上下来朝大个子干警走去,“我说呀,你们可是人民的子弟警察兵啊,不能干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他那副神态,俨然像老师在教育小学生,又拿出了那玩世不恭的腔调:“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呢,原来是这区区小事,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你们二位把枪收起来,稳稳当当坐下听我讲,要不,人好抓,不好放,我李晋可不是省油的灯……”

    两名干警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罪犯”,一般情况下不是想跑就是耍熊,任你怎么嘿唬横,都不吱声,甚至怕让“清醒清醒”,问什么说什么,现在听李晋一白话,他竟一时愣住了。

    李晋点划着地下的骨头和桶里的熟猪肉说:“昨晚傍黑……”一口气讲了出来。

    “狡辩!”王大愣心里有点相信——这种事时有发生——嘴上却故意制造混乱,“那呼喊的饲养员叫什么名字?”他知道,李晋肯定答不上,在那种情况下是不会通报姓名的。

    李晋:“这,这……”

    “这,这这什么!”王大愣也知道,那猪脑袋、猪皮莫说往外扔,就是扔在这门口,也早被狼叼走了。这地方几乎天天有狼来,又问:“那猪头和猪皮呢?”

    丁悦纯抢先回答:“怕撂在这儿明天招苍蝇,扔到障子外边去啦!”

    “走!”王大愣为了制造混乱,进一步让干警相信是李晋他们撬了商店,说:“领着到外边找找看。”

    他们趟着蒿草,一起来到障子外,按李晋说的地方用手电照着,找了又找,不见一点猪头和猪皮的影儿。

    其实,连李晋也没发现,他往回拽死猪时,那只大灰狼一直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他把猪扔在木工房门口去找马广地和丁悦纯时,大灰狼还蹿出来又撕咬着吃了一阵子,听到他们赶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才悄悄地溜到障子后,一直瞧着他们收拾完,把猪头和皮扔到障子外……

    “你别他妈的演戏了!”王大愣冲着正低头找的李晋,满身怒气,“收起你胡编乱造的本事吧!”

    经他这一扇乎,两名干警也火了,大个子声严厉色地说:“党的政策你们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只能是死路一条。”

    “你们也不能诬人清白呀。”李晋仍然满不在乎。

    “少费话!”另一名干警训斥一句,从腰带上摘下一副手铐子,先扣到了李晋手上,“赃证就在眼前,撬了商店偷了肉还不承认?!”

    大个子干警同时也给马广地和丁悦纯扣上了手铐。

    李晋冷笑一声,俨然像审判官似的说:“王大愣,摘手铐的时候……”

    “你放心吧,”王大愣骄横地说,“摘不了啦!”

    “走!”

    “快点,上车!”

    两名干警用手枪逼着他们上了警车。

    大个子警察对王大愣说:“先找三个办公室把他们隔离开锁起来,明天再说!现在,知青来农场后,偷鸡摸鸭的太多了,像这类小偷小摸的根本排不上号,光严重政治犯罪待判的就把场部收容所塞得满满的了。”

    “好吧!”王大愣答应一声,领着商店主任和更夫把李晋他们仨押上警车。警车直奔连队办公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