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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晋越是嘴硬不认账作案,被打得越厉害。**.更新快**今天中午,审讯仍无结果。李峻喘着粗气,瞪着圆眼,嚷着丁悦纯和马广地已经写了撬商店的供认状,摁了手印,李晋不承认也要定罪。现在只是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次机会若是再放过,可就要浑身给他留点“颜色”了。

    据说这浑身留点“颜色”,就是天黑时分,被车拉到草甸子里,用黑布把两眼一蒙,起码是三四个民兵一起用皮带抡抽,再结实的衣服也很快被抽成条条,皮带在肉皮上留下一条条血淋淋的颜色。已有几名学员被抽得既不敢仰卧,也不敢趴卧……

    李晋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他知道李峻说马广地和丁悦纯写了供认状是进行讹诈。可是,如果明天中午自己继续坚持说自己冤枉,晚上将难以预料会遭受怎样的折磨和毒打……

    他自从第二次受审讯挨打后,就作为重号学员被单独关进了第三栋房的一个小屋。晚饭后他一入室,就咔嚓上锁。怎么办?难道就干等着明天遭毒打吗?他左思右想,自己是无能为力了,决定求助于马广地和丁悦纯。他偷偷地给他俩写了一个小纸条:“逼供至今,我一直不认账。明天中午或晚上,他们就要狠狠收拾我了,请务必今晚设法帮我逃出去。”纸条写好后,趁吃晚饭的时候,他在食堂向马广地使了个眼色,把纸团儿丢到了地上。

    马广地还没有像李晋那样,被严密监视起来,还稍稍宽松一点儿,他看完李晋的纸条,又写上几句,在饭后门前自由活动的时候,巧妙地传给了丁悦纯。

    夜深了。

    丁悦纯和马广地按约定的时间,悄悄溜到了学习班宿舍右侧的水井旁,把辘轳上的提水绳解下来拎着,拐弯抹角来到李晋那间小住室的房后。丁悦纯让马广地蹲下搭肩做人梯,自己拎着绳子爬上了房檐,然后又拽住一头,把另一头甩下去让马广地拽住。借着他的拉力,马广地也爬上了房檐。

    两人趴在房檐上静静地撒眸了一会儿,没发现盯梢的影子,悄悄地揭掉几片瓦。这房子过去是牛舍,没有棚顶,瓦一揭掉,便是空旷的房舍空间。

    马广地把脑袋趴在揭掉瓦的黑窟窿上,轻轻呼唤:“李晋,李晋。”

    “在这儿。”李晋从炕上站起来回答。

    丁悦纯也趴下了,把绳子另一头慢慢送下去:“接住绳子,缠住腰,再使劲儿攥住。”

    李晋戴着手铐,很不方便,好不容易把绳子缠在腰上,系个扣,双手使劲攥住后,仰脸轻轻回话:“好啦。”

    天空,片片乌云匆匆游动着。

    马广地和丁悦纯听到回声,按着事先商议好的,紧紧挨在一起,哈腰站着,一个往上拔一下后直起腰来不用倒手,另一个哈腰往下攥住绳子再往上拔一截,这样一倒一倒,很快就把李晋拔了上来。

    “快!”马广地让丁悦纯拽住绳头先下了房,把揭掉的瓦按原样重新摆上,和李晋先后踩着丁悦纯的肩头下了房。

    三人紧靠墙根站着,依偎在一起,观察了一下四周,没发现任何动静。

    马广地使劲拽拽李晋的手铐说:“弄不掉了,你戴着跑出去再想办法吧!我俩还得赶紧把井绳拴到辘轳上。”

    “好吧!”李晋催促说,“你俩拴完快回宿舍去。他们可能会怀疑你俩,千万别让他们唬出来。”

    “门锁着,墙上又没洞。”马广地自得地说,“叫这帮狗屁家伙动脑筋去吧!”

    李晋刚猫起腰想溜走,又扭头来嘱咐:“那撬砸商店的事,咱们确实没干,就咬硬,说什么也不能招假口供。什么他妈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咬住点事,才会治咱们罪呢!否则,他们是干没招!”他虚弱地喘口气,又说:“我这是万不得已才跑的。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咱们的事情早晚会被弄清楚而平反的……我准备到农场管理局、省革委去反映情况,不行就到北京!”

    丁悦纯轻声说:“你放心,我们能顶得住。”

    “你就放心地去吧!”马广地也说。

    李晋含着眼泪,用戴铐的手和他俩相握告别。李晋贴着墙根到了房山头,猫着腰,闪进了路旁的杨树林,逃出了二连。

    阴郁的午夜,天气由凉爽变得清冷。李晋站在大道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晃了几下,显得那么虚弱。

    李晋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服、自由,他觉得空气是这样清新……

    他战战兢兢地朝前走着,深更半夜戴着手铐往哪儿去呢?就这样去告状,莫说到农场管理局和省里,恐怕连县城也进不了……对!唯一的办法,只有趁黑夜跑回连队,想法弄掉手铐,继续逃跑!

    他打了个冷颤,接着便哆嗦起来,上牙和下牙直打架,感到浑身没劲儿往前走了,慌作一团,蹲到了地上。他蜷缩着身子,想这样挺一会儿,却不由自主地歪倒了。他越想抱紧身子自暖,越冷颤得厉害。他一下子趴在地上,拼力匍匐前进,钻进了靠路边的一个麦堆,索性连头带脚全被深深埋上,暖和得能够动了,钻出来朝三连走去。

    他忍着浑身的疼痛,让戴手铐的双手拱在胸前,小跑着。当他跑到通二连和三连的交叉路口处,浑身汗涔涔地蒸腾起热气,肚子也开始饿得咕噜噜直叫。汗水渗着伤痕,加剧了疼痛。他忍受着,忍受着,在黑黢黢的夜色包裹中艰难地前进着。他想在天亮前赶到连队,想弄掉手铐再跑出去,不然,被抓住后临头的灾难比不跑还要大……

    突然,从身后高岗的公路上射来两束明亮的光线,一辆大解放爬上高岗后,疾驶着俯冲而来。

    他停住步,扭转身,急忙靠右侧站稳。当大解放驶到跟前,他看清是空军部队农场的车时,举起戴铐的双手摇摆起来,表示请求搭乘。

    疾驶的汽车已把他的身影聚进光线里,却丝毫没有减速让搭乘的意思。

    李晋悲凉地望着驶去的汽车,咬咬牙,猛地站起来,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发疯般冲着汽车颠簸的影子狂喊:“我——没——有——罪——”

    悲怆的呼喊,震撼着夜空,又从遥远那边的岩壁上撞击回来,像痛彻心脾般凄凉,震动山谷,令人心碎。

    他渐渐冷静下来:戴着手铐截车,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手铐,不正是“阶级敌人”的标签吗?

    又一辆夜间送粮的车从身后驶来,他头也不敢回,急忙把戴铐的手掖进衣襟,紧靠着右侧路边跑着。等发现身后一下子驶来好几辆车时,他干脆趴卧进路边的草丛里,等汽车一辆接一辆驶过去后,再爬起来继续前进。说来也怪,饿肚子咕噜过劲后,伤口也被汗水腌得疼过了劲儿,身上舒服了一些。他以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

    他终于跑进了连队。为了躲避更夫,他绕过连部、商店、仓库等更夫常注意巡逻的地方,穿进就业农工家属住宅区,悄悄摸进了大宿舍。

    知青们都在酣然的梦乡里。

    “风华,风华!”李晋摸到郑风华的铺位跟前,认准以后,把脸紧贴在他的耳根上呼唤,“是我,是我。”

    “啊——”郑风华一骨碌坐起来,“是你……”

    没等郑风华再说下去,李晋又悄悄地把嘴贴上他的耳朵:“到外边去说,快点!”

    李晋靠门框站着,等郑风华穿好衣服出来,一起到了房山头的榆树墙旁蹲下,把逃跑出来的情况和打算说了一遍。郑风华表示赞同。两人商量来琢磨去,觉得要弄掉手铐只有一个办法比较稳妥可行:去找钱光华,到连队小铁匠炉烧掉。

    郑风华在前,李晋脚后,神出鬼没地朝就业农工家属住宅区摸去。

    郑风华跳进钱光华家低矮的柞木障子,从房后小窗敲醒了钱光华,开门进了屋,他把来意跟钱光华与薛文芹一说,两人都表示乐意帮这个忙。钱光华说,用不着到小铁匠炉,家里就有小钢锯等铁匠家什。钱光华跟郑风华出去把李晋招呼进屋,见李晋戴的是一副生锈的手铐,就知道这是当年管教犯人用的。钱光华找来铁匠家什,不消十分钟,就把铁铐的圆环锯开了。

    四个人已把小屋占得满满的。

    薛文芹头发梳理整齐,面部洁净地坐在小炕上,不好意思地瞧瞧李晋。当她和他的眼光对成一条直线时,难为情地“噗嗤”一笑,低下了头。

    她这一低头,想起了李晋赠自己的那首《爱的密码》,把自己装疯卖傻的尴尬都表现了出来。

    “快走吧!”钱光华看看手表说,“已经四点了,还有一个多小时天就亮了。我们不留你吃饭了,给你带上几个干粮。我看呀,你干脆进山吧,猫一猫再说……我估计,天一亮,学习班一上操不见你了,肯定要派人抓!”

    “不进林子,”李晋说,“给我几个干粮吧,我去截车,只要搭上车,他们就没个撵了。”

    “不行,”郑风华不赞同,“站在路口搭车,说不定把抓你的车等来了呢!”

    “这几天,送粮的车倒很多。”钱光华介绍情况说,“我手里有点急活,一早天亮去铁匠炉,就见来来往往抢运小麦的汽车排成一大排,但是搭不得。”

    “我倒有个办法,”薛文芹从炕里往外一挪身子,闪着明亮的大眼睛说,“你们听着,准行……”

    郑风华摇摇头:“这可担很大的风险呀!”

    “嘿,不对。钻林子也罢,往县里跑也罢,或者去截车,那才担风险呢!”薛文芹满怀信心地说,“我说的这一招,比那些都把握。”

    李晋点点头。

    “要是这样的话——”钱光华说,“那就要靠白玉兰多帮忙了!”

    郑风华说:“那没问题,你们要觉得这一招行,白玉兰那儿我包啦。”

    他满打满叫打保票。

    “那,你就去吧!”李晋催促道。

    黎明前那淡淡的青光在大地上托出了连队的模糊轮廓,没有风,没有行人,没有车辆,那样寂静。黎明的光芒渐渐升起,家家户户的烟囱轻轻吐着缕缕灰白轻柔的炊烟,一大群一大群麻雀从晒粮场座座粮囤的檐下,从畜舍棚内,从大库内忽啦啦飞出来,落在房脊上,落在钻天杨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叫上一阵儿,忽啦啦朝麦田飞去。

    王明明走出家院门,扣上最后一个纽扣儿,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朝车队走去。

    有个背马粪包兜的上海知青已经在离他家门口不远的障子旁等了好久,要搭车去县里上火车。他接到家里拍来的电报,说母亲病危,昨天晚上和王明明打了招呼。王明明没说行,可也没说反对,这上海知青就以为有门儿,怕他走了,天不亮就在这儿等候。他见王明明出来了,急忙迎上去,又递烟,又送糖。王明明不耐烦地一甩手,表示不要:“别粘啦呼哧的,去去去。”那知青紧跟在他身后,从包里掏出一小塑料口袋包装的酸梅果,伸到他面前一晃,给他塞进了衣兜里。

    王明明就像不知道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上海知青跟着他屁股后到了车队,随他身后进了驾驶楼。

    王明明没表示欢迎,也没表示反对,啷当着脸,像刚在赌场输了精光似的。

    上海知青尽管讪搭搭的,仍然稳当当地坐下了,心里骂:“这个瘪三,像死爹似的……”

    王明明把车刚开进晒粮场,在场部住宿、加油的县运输公司的十多辆支援车一辆接一辆地开了进来。王大愣早就有令,让王明明负责这支运粮车队,在麦收大忙季节,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准搭车。

    十多辆支援车紧挨着王明明的车,在灌好小麦的一长串摞了五六层的麻袋前面停成了一排。

    汽车一进晒粮场,五十多名穿着衣服睡在晒粮场旁边宿舍的知青迅速赶了出来,他们五人一组包一辆车,两人搭肩,一个扛袋,两人在车上接袋装摆,十多分钟就把麻袋全部装完了。

    王明明鸣了一声笛,绕着金灿灿的麦堆一个左打舵,打头驶出了晒粮场敞开的大院门。

    他驾着车驶出晒粮场,刚上大道,一眼就认出白玉兰正和两名女知青站在路边,像是要截车搭乘。他立刻喜出望外,“嘎吱”一声来个急刹车,从车窗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问:“搭车吗?”

    白玉兰点点头:“嗯哪。”

    王明明回头朝身后的车一摆手,十多辆车像串成串似的先走了。

    “哎哟,”王明明嗔怪地埋怨,“昨晚说一声不就完了,还在这儿等着!”接着他缩回脑袋,对驾驶楼里的上海知青下命令:“下车下车!连队有令,大忙季节不准随便外出,她们仨是‘一打三反’办的,有急事出去调查。”

    “王师傅,”上海知青从兜里掏出一封加急电报,“我妈病危……”

    王明明已跳下驾驶楼,转过去拉开了右边车门:“快快快!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上海知青鬼头蛤蟆眼的,一想家了,就让家拍来个假电报……”

    上海知青被逼迫下来,气得不行,脸色煞白,狠狠地盯着王明明。

    “王师傅,”白玉兰见梁玉英跟着自己进了驾驶楼,对正背着脸揉眼睛的伙伴说,“路途远,这里边坐三个人不行,让她在上边吧!”

    “哼……”王明明哼哼几声说,“客货混载,可要让交警缴我的票呀……”

    白玉兰说:“到县城边上,就让她下来。”

    王明明犹豫一下:“你说情了,就让她上吧!”答应的空儿,他撒眸一眼,见那伙伴脑袋上蒙着细纱巾,一身上海时兴服装,断定是上海知青。

    “怎么?眯眼睛了?”白玉兰敲敲车窗玻璃,“里边挤不下,到上边坐吧!”

    那知青边隔着纱巾揉着眼,头也不抬,爬上车了。

    被撵下车背马粪包的上海男知青凑到车左门哀求:“王师傅,我也在上面坐坐吧!”

    “去去去……”王明明不耐烦地挥了几下手,缓缓启动了车。

    自从那天雨夜把杨丽丽错当白玉兰同居了一宿以后,他后悔得好几天捶胸顿足。他怕甩掉杨丽丽挨王肃的治;杨丽丽呢,真就粘乎上了他。他是哭不得,笑不得,每天强打精神应酬杨丽丽。这几天,杨丽丽精神好了,不再吵吵寻死上吊了,他心里又翻腾起来:说什么也不能要她,还要最后努把力,把白玉兰弄到手。现在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没想到白玉兰主动来搭车,自己可要好好表现表现。

    “到县城办事?”王明明一侧脸问白玉兰。

    “嗯哪。”

    “办完事,我还捎你们。”

    “不好意思,你有任务在身呀!”白玉兰客气地说,“别耽误了你,能搭就搭,不方便,我们就坐场部的大客。”

    “不用不用,都不用,”王明明一口咬定,“这一趟不行,搭我的下一趟。大约下午三四点钟,我到农场驻县办事处去找你们。”

    “太谢谢啦!”白玉兰从反光镜里瞧瞧车厢麻袋上男扮女装,坐得很稳当的李晋,把目光投向前方说:“我们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办完事,他们俩还要到几个百货店溜达溜达。”

    梁玉英说:“是,来一趟多不容易。”

    汽车疾驶着,到了去二连的岔道口,白玉兰突然发现那里站着五六个手持棍棒的人。那个身材魁梧的,就是李峻。

    她又侧脸瞧瞧反光镜里的李晋,心怦怦地跳得快起来,把脸转向左侧:“王师傅,能不能开快点儿,我们到县城好多溜达一会儿……”

    “好好好,”王明明受宠若惊,“上去前面这个坡,我就开到八十迈。”

    汽车眼瞧驶到去二连的交叉路,李峻和随同的五六个红胳膊箍手持大棒子、枪,闯到了路口。李峻左手拄着枪,右手拼命地摇摆。

    王明明只好减速前进。

    白玉兰说:“王师傅,既然不能再让人搭乘,就别耽误时间了!”

    “就是嘛,”王明明顺应着,“这帮横行霸道的家伙,真可气!”

    李峻见驶来的汽车渐渐减速,但没有靠边停车的意思,特别是发现驾驶楼和车厢上都有人,被汽车逼得往路边一躲,大声喊:“站——住——!”

    “滚!”王明明探出头来,破口大骂,“算什么东西,也不看看是谁的车?他妈的,好狗不挡道!”

    当李峻发现驾车的是王明明时,尴尬地一笑:“发,发……什么火……呢!”冲着闪过去的汽车使劲吐了一口唾沫:“呸!这个臊司令!”

    大解放爬上公路坡顶后,王明明贼眉鼠眼地瞧瞧白玉兰,说了声“坐稳啊,加速啦”,猛挂上五档,加大油门,飞快地向下坡俯冲而去。

    汽车颠簸着,疾驶着。李晋吃完了钱光华给他带上的两个馒头,眼瞧到县城边了。王明明驾着车驶向公路右侧突然刹住,从车窗探出头来往后一仰脸,冲着李晋围纱巾的后脑勺说:“喂,下来吧,再往前就有交警了!”

    李晋不吱声,坐着把身子挪到车厢板跟前,躲着王明明,踩着车轱辘下了车。

    白玉兰从反光镜里瞧着李晋已下车站稳,催王明明:“下去了,开车吧!”

    大解放朝县城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