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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习班里罩上了更加恐怖的气氛。

    王肃接到王大愣的电话,听说北大荒报的两个记者在三连搞“秘密采访”不说,还为进学习班的犯罪知青找假证据“翻案”,要挖学习班的墙角,便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记者“像苍蝇一样,专找肮脏的地方叮”。并责令场广播站记者小罗停职反省……

    他亲自指示场“一打三反”办公室,要加强对学习班的领导,“严管严罚”,把学习班办成群众专政的重要基地,特别是要把那些不认账的案件都尽快搞得证据确凿,永远不让翻案。他还特别提出,要认真检查一下,学习班的领导权是否掌握在头脑里阶级斗争弦绷得紧的贫下中农手中?如果得力,要给予引导;如果不得力,要不隔夜地抓紧撤换!千万不能让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掌握这里的领导权。

    场“一打三反”办公室立即去人到二连和三连调查,认为王肃提的两点都没问题,只须要进一步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按照王肃的要求,李峻确实适合当学习班的头。他是地地道道的纯牌的贫农出身,照他的话说,远了就查不出了,往上数五辈没有一个有文化的人,到了他李峻这里,只念了四年小学,赶上那几年扫文盲,普及高小文化,在夜校识字班又补了两年,达到了普及线上的水平——相当于高小文化。那时,他自己曾说过,是他李家祖宗坟上冒出了有文化人的青气。

    中国历史的车轮转到了一九六九这四个字码组成的站点上,他李峻是多么得意自己这个“相当于高小文化”的水准,不高不低地得宠。可不是,要是从这线往下,是个文盲,会被人耻笑是“睁眼瞎”;要是从这线往上到了初中,那就够上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边儿。场“一打三反”办公室主任向他传达了王肃的指示后,他自己也感到惭愧,觉得上任以来成绩不够显著,决心要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紧再绷紧……

    “对!”他思忖了半天,一拍桌子,“还是得从郑风华、李晋那几个小子那里绷紧!”

    李晋和郑风华在夜里被小蹦蹦车拉到草甸子,用皮带一顿抽打后,身上血痕斑斑,仍不承认,已两天没有下地干活。第三天勉强在食堂帮厨,掐个豆角儿、摘个菜叶什么的。

    他俩吃完晚饭,各自刚回到被严加看管的房间,便被闯进来的红胳膊箍带进了办公室。

    “我爹那时候说过,棍棒底下才出孝子!”李峻正咬着牙,见他俩脚前脚后被推进来,张口就骂:“他妈个×的,两扁担压不出个屁来,装他妈熊!还是扁担压得轻!我李峻有的是劲,非压得你俩的屁咕咕响着往外冒不可……嘿,人是他妈的哭穷,不打不成……”

    他说着,憋足了一股劲,冷不防猛劲朝郑风华踹去。

    郑风华“哎哟”一声,被踹了个前趴,前额撞到墙上响了一下,贴着墙骤然擦滑落地,鲜血在墙上留下了粗粗的一竖条道。

    李晋忍无可忍,猛地蹿上去要和李峻拼命,手刚碰着李峻的衣领,身边的两个民兵发疯一样上去抓住,你推我搡,拳打脚踢起来。

    “混他妈蛋,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李峻刚才踢打郑风华用力过猛,还没缓过劲来,一手掐腰,一手指划着李晋,向两个民兵发号施令:“狠狠地打……”

    李晋被打得眼角处紫一块,青一条,鼻口蹿血,脸上血迹模糊。

    一个民兵发现李晋朝他斜瞪眼珠子,一记响亮耳光之后接着又是一脚,李晋趔趄了几下没有站住,仰颏跌倒在郑风华身边,直觉得踹在小肚子上这一脚,肠子像断了似的疼痛难忍。他捂着肚子,蜷曲着身子,没有呻吟,没有告饶。郑风华躺在他跟前,手捂着伤口,血从指缝里渗流着。

    两个民兵歪歪着身子瞧瞧躺在地上的李晋和郑风华,累得喘粗气。

    “别他妈以为装熊就饶了你们,”李峻咬咬牙一眯棱眼,“只有坦白交待,才有出路!”他往郑风华和李晋跟前走走问:“怎么样,交不交待?”

    岑寂,学习班办公室里少有的岑寂。在岑寂中,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懑冲击着他俩……李峻抬抬腿想再给他俩一人一脚,犹豫一下,停住了。场“一打三反”办公室主任说一面强调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又强调“千万别打坏了学员,如果有死有伤的,要追查责任。”他心里大骂:“纯粹是他妈的扯王八犊子,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不打,不打有什么招?

    他忍了忍,用鼻子“哼”了一声,对两个民兵说:“好吧,按场部那些大爷说的,做思想工作!我是没那些闲工夫和他们扯皮子,你俩用他们自己的血写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贴进他们的号室,叫他们没事时看看,自己教育自己,自己做自己的思想工作吧!”

    “是!”一个民兵应了一声,顺手从窗台上拿下一张白纸撕了一宽条,另一个民兵找不到笔,从兜里掏出手帕,蘸蘸郑风华额头上流的血写几笔,又蘸蘸李晋嘴角上的血写几笔,总算写成了歪歪扭扭的那八个字。

    李峻一挥手:“去,把他们带走,贴上去吧!”

    “是!”两个民兵一人扯拽一个,把李晋和郑风华带回了各自的号室。

    郑风华从号室里露出败絮的破棉被上撕下几小团棉花,擦擦手上脸上的血,闭上眼睛,仰卧着平稳地躺了一会儿,血才渐渐不流了。

    旁边号室的马力每听说郑风华和李晋被弄到办公室提审一次,就心惊肉跳一次,真担心他俩把自己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事交待出来。

    他见郑风华被打得头破血流送回来,瞧着民兵一走就溜进号室,帮着倒水、擦脸上的血迹。

    马力跷脚撒眸一下窗外没发现有人,问郑风华:“哥们,你到底知不知道,李晋他们仨砸没砸商店?”

    “没有,确实没有!”郑风华坚定地回答。

    “据我所知,进学习班的人,就数你俩挨揍厉害。”马力叹口气说,“哥们,依我说呀,你要是真知道李晋干了砸撬商店的事,就劝他交待,省得遭罪。要不,那是没个完哪!我一开始也是嘴犟,后来一想,去他妈的,能怎么的,让我承认啥,我就承认啥,反正就这么点儿事。前几天我问总管,说我的事定案了,就等着上边判呢。昨天我又问他,怎么还不判?他也支吾不出个什么,我听说,全国这样事,那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

    “真的,确确实实没那么回事!”郑风华感到头昏脑涨,截住他的话请求说:“你帮我放好铺,我躺一会儿,有点儿难受。”

    马力帮着放好铺,说:“哥们,千万不能说出是我马力把李晋的上告信交给你的!”

    “你放心,”郑风华坚持着没躺下,向他表示:“到什么时候,我也不能出卖你!”

    “那就好。”马力说完,像兔子似的溜了。

    李晋那个号室有红胳膊箍陪睡看管,郑风华这里没有,因为他只不过是包庇罢了,号室两铺炕就他一个人,空荡荡的。

    他躺下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忽听门口传来吆喝声:“快,进这屋!”

    声音刚落,一个红胳膊箍就带着一个干巴瘦的青年走了进来,指着郑风华躺下的对面炕说:“你就住在这个炕上,今晚好好想想,明天吃完早饭,总管找你交待问题,听着没有?”

    “一定,一定!”干巴瘦的小伙子嘻皮笑脸地点头,“一定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红胳膊箍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指指郑风华,教训起干巴瘦青年:“这小子,包庇盗窃犯,他妈的本来不点儿小事,认账就得,咬个屎橛子给他饽饽都不换,硬犟!他没少挨‘清醒’,你本来也没大事,千万别和他一样!不准你和他乱呛呛!”

    “是是是!”干巴瘦青年又是一阵点头哈腰。

    红胳膊箍耀武扬威地走了。

    “喂,老大哥——”干巴瘦青年刚才听红胳膊箍说郑风华“包庇盗窃犯”,心里就增添了几分热乎劲儿,凑上去问:“你就为包庇哥们儿被关进来的?”

    郑风华一看他压根儿就没有好感,觉得和他没什么可说的,应酬地点了点头。

    “够哥们意思!”干巴瘦青年竖起大拇指,“有种,打成这样都不出卖哥们,死了还能托生一条好汉!”

    郑风华躺着抬抬眼皮,没有吱声。

    “你叫什么名字?”

    “郑风华,你呢?”郑风华漫不经心地答了,问道。

    “我本叫李小三,”干巴瘦青年说,“可哥们都叫我瘦猴。你这么叫也行,没关系。”

    “嗬——”郑风华竟被他自贬的滑稽调逗乐了,“你真有意思。”

    “有意思吗?”瘦猴说,“你要看我有意思,咱俩就认个干兄弟怎么样?”

    “干兄弟?”郑风华说,“我可从来没认过。”

    “这回就认一把,你多大?”

    “二十二。”

    “噢——”瘦猴往炕上一坐,拍拍郑风华的肩膀,“刚才我没叫错,你是老大哥,我十九。”

    瘦猴满牙黑锈,说话喷着一股口臭味,又离郑风华很近,郑风华只好坐起来,有意和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瘦猴挤挤眼,诡秘地问:“大哥,你包庇的那个哥们,给你多少好处?”

    郑风华摇摇头:“一点儿也没有。”

    瘦猴表情显露出不满:“你包庇的那小子也太不够揍啦!咱俩做哥们呀,准保不能像他似的……”

    “哼!”郑风华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嘞嘞些什么玩意儿!”

    “大哥,你不信呢,嘿,那就走着瞧吧!”瘦猴右手攥成拳头,伸出一个小拇指在郑风华面前亮亮,“谁要不够揍,是这么大个儿的!”

    他见郑风华不吱声,缩回小拇指,伸出大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往兜里一比划,说:“大哥,不瞒你说,我和你包庇的那兄弟一样,也是干这个的。不过,我这回被弄进这里可不是为了这个,是和一个哥们打这儿路过,寻思拧只大鹅炖炖吃,没承想叫老屯给抓住了,要跑没跑了。那个哥们给塞进了另一个号室。”

    “噢——”郑风华觉得这瘦猴自得的样子很可怜,应酬说,“是这么回事。”

    他打量一下瘦猴:年纪轻轻,却稍有水蛇腰,头发纷乱鬈曲,长着一个尖尖的鹰嘴鼻子,长细的大瓜子脸上那得意的神色,像是娘胎里带来挂上的。

    夜深了,万籁俱静。

    瘦猴还想唠唠叨叨地东拉西扯,郑风华有些头晕且疲劳,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坠入了蒙胧之中。

    瘦猴和衣躺在炕上,摸摸鼓鼓溜溜的内衣兜,翻过身又覆过去,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惦着红胳膊箍说的,明天早饭后要坦白交待问题,审讯时要是像县里公安局那样搜起身来,那可就完犊子了。

    这本是个记吃记偷不记打,只要能偷着能吃饱就傻吃茶睡的家伙,见郑风华因“包庇”就打成这样,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悄悄下地,凑到郑风华跟前,轻轻推推郑风华的胳膊:“大哥!大哥!别他妈烀猪头烀得这么香了,醒醒,醒醒,小老弟有事相求……”

    郑风华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呼叫,知道没好事,论理是不该和这些地痞臭无癞打交道的,但考虑身在这个环境,也只好硬着头皮应付。

    “你说吧,”郑风华疲惫地睁开眼睛,“你说吧。”

    瘦猴悄悄地说:“大哥,干咱们这溜子的,就得有几个铁杆的朋友。凭你挨这些揍不出卖哥们这一条,就够交,等咱们出去以后,正儿八经地磕头拜把结兄弟,小弟准保亏不了你老大哥!我还有几个铁杆的、钢杆的哥们,都让你认识认识……”

    “有什么事你就快说,”郑风华有点不耐烦,“我叫他们打得够呛,很难受,也很疲劳,脑袋还晕,想早点休息休息。”

    瘦猴把脸贴到郑风华的耳朵上嘀咕起来:“大哥,不瞒你说,老弟兜里揣着一千多元钱。我进屋后撒眸了一会儿,这么一大沓子钱也没地方藏,明天早饭后他们提审我,要是搜兜那不就坏菜啦……”

    郑风华坐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吧?”

    “你来这些天了,他们肯定不会翻你的兜,你给老弟揣一揣行不行?”

    “行倒行,哎——”郑风华已经让他的口臭熏醒了,“你提溜谁这么多钱?”

    “嘿,实话和你说吧——”瘦猴有点洋洋自得,“提溜谁的兜能提溜这么多票子?不瞒你说,是砸商店砸的!”

    登时,郑风华变得机灵起来,也变得热乎起来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故意引话逗话:“有种,怎么,大白天砸的商店?”

    “那怎么能呢!”

    “那什么时候?”

    “夜里呗!”

    郑风华紧接着问:“哪个商店?县城里的?”

    “我跟你讲了,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呀!这事可只能是你知我知,还有和我一起砸撬商店的那个哥们知!”

    “那当然了,”郑风华故意学着流里流气的调,“为朋友两肋插刀,打死也不能干断子绝孙的事情!”

    “够交!我和你越唠越觉得你老大哥够交!”瘦猴拍一下郑风华的肩膀,嘴往他耳朵上靠靠:“砸的是三连的商店。半个来月了,钱就这么揣着,想他妈的花,也没地方花呀……”

    郑风华的心里顿时像拨开了乌云,变成了晴朗的天空,脑袋不迷糊了,身子骨也不觉得疲劳了,那五脏和胸腔里就像被水冲洗了一遍一样,透透亮亮,明明净净,从头顶到脚心都在流动着舒服畅快的感觉。

    他继续从瘦猴肚子里套话:“我以为是提溜的呢!要是提溜这么多还行,砸个商店才弄这么点玩意了,那可不解渴!”

    “他妈个巴子的,那个三连熊穷商店,我们翻弄半天,就那么点儿玩意,是不解渴!”瘦猴如实讲了起来,“我们哥俩临跳窗户走时,还弄了点儿衣服、被面,案板上有块猪肉也扛着,顺便弄了两瓶酒,省得去买了。当晚就找了个地方……”

    “痛痛快快吃喝一顿。”

    “对,”瘦猴显示起能耐来,“把那几个够意思的哥们找到一起,炖好肉,喝了个一醉方休。”

    郑风华说:“对啦,那些东西还可以卖几个钱呢!”

    “那点儿玩意不值几个银子,兜里有这些就够花一阵子的了。”瘦猴完全信赖郑风华,毫不掩饰了,“以后用着再说,用不着就拉鸡巴倒。让我们藏在三连去场部公路上那个桥底下了!”接着又嘱咐郑风华:“这也就我们那几个哥们知道,今天又多了你,出去后要是用,你就拿去!”

    “谢谢小弟了,真用时我就不客气了。”郑风华寒暄两句,“保密的事情,你就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交朋友就是,只兴他不仁,不兴我不义。”他为了进一步让瘦猴信任,也卖乖说:“就说我包庇的那哥们吧,发了财一点儿也不给我,咱哥们也没事,照样保他!”

    瘦猴大加夸奖:“大哥,你赶上《林海雪原》里杨子荣装胡彪时说的啦——友情为重!做哥们,也真就得这样!”

    郑风华伸出手:“好,帮你一把,把钱给我吧!”

    “给!”瘦猴从贴身兜里掏出一大把钱递给郑风华,“大哥,拜托了!”当他把钱递过去,又问起了刚才忘问的一件重要事:“你家在哪儿?”

    郑风华怕说出三连遭他怀疑,含糊其辞地说:“就在这儿。”

    “噢——这二连?”

    郑风华轻轻“哼”了一声,由于没撒过谎,说起“哼”来竟那样胆怯。

    郑风华接过钱:“等你要时,保证分文不少!”

    “多谢大哥!”瘦猴强调,“明天审讯完后,要是没啥事,就还给我。”

    “行!”郑风华很干脆,“随要随给。”他把钱揣好后催瘦猴:“不早啦,你睡觉吧!”接着,装作疲倦地鼾睡起来。

    其实,他哪能睡得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