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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往伦敦的国际航班,定在午夜零点离港。

    冬夜,又黑又冷。轿车在寒风中穿过半个城市,车窗上留下瑟缩的霜粒。他那思绪万千的脑子静下来了,把头倚靠在后座上,不禁想写一首诗。

    虽然,他早过了写诗的年龄。

    写诗是年轻人的专利,他承认自己俗而又俗。那个尹碧薇喜欢写些星星和爱情的诗,读给他听过。他觉得挺好玩,挺好笑,也觉得她有份小聪明。她说:诗与爱同在,有爱才有诗,爱不存在了,诗就死亡了。

    她以为是警句,那黑黑的脸上黑黑的眼珠,闪着得意的光。

    尹碧薇长得很黑,但很美。美人离哲理总是很远。谢谢,薇薇,我不敢佩服。

    头儿,得了!

    她有时叫他“头儿”,更多的时候,称呼他“老板”。她发誓说她只爱他,其他,仅仅是游戏。

    她在做她这个年纪上的女人都在做的梦,一个幻彩的梦,没办法,只好分手。

    再见!他在心里跟薇薇告别。

    到了机场,时间尚早,他让司机和送行的秘书先走,无需他们陪到半夜,干吗耗着?神经病吗?给我滚吧!他下逐客令。这些个部下了解薛亦平不怎么摆谱,比较随和,就算是他在装样子吧,也够不错的了。连忙动作麻利地为他办妥登机手续,托运好行李物品,接着告辞。

    “老板,一路顺风!”

    “再见!”

    “什么时候返回,打个电话,我们来接!”

    “oK!”他挥挥手,轰他们走。

    本来,他女儿亚妮要到机场送行的,他怕耽误人家休息,便挡了。否则,她来了,司机怎么好意思不等着她呢?

    薛亚妮那眼神表示,就你体恤部下?有必要吗?

    乖,你该明白,爸从来在这些细微的地方很检点的。她能领会他未讲出来的这点意思吗?未必吧!她面露不悦。肯定,如果不是当着秘书,准会嘟哝:哼,克己复礼!

    他妻子在世的时候,无论他走多远,天涯海角,哪怕乘阿波罗去登月,她的玉趾也只到门口,陈冰如不会到车站啊机场啊去依依惜别的。

    您父母给您这个芳名,决定您的一生。做丈夫的跟她不止一次地戏谑过。

    她每次也都沉稳地一笑,不置可否。

    陈冰如有她的一板一眼,轻易不肯改变。她的哲学是实际,和浪漫不搭界。她不否认,从小缺乏诗情画意这方面的细胞。亚妮可能想弥补她妈妈的遗憾,打破不远送的传统,他谢绝了。

    “乖,等我带给你一份圣诞节礼品吧!”

    在他们原来的三口之家里,陈冰如更像严肃的父亲,不苟言笑,不像他“乖”长“乖”短地从襁褓中叫到大学毕业,直到现在准备考托福出国深造。

    薛亚妮长得像她妈,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只是面容缺乏令人亲近的色彩,神色严峻了些,适宜做法官,不能令人马上想到她是青春年少的女性。好在她的性格是他的翻版,感情尤其近似,半点不像陈冰如那样冰冰如也。好动、能干、泼辣,她想到外国去,薛亦平只消托托安娜谅不拒绝。爸,你甭操心,我自己去闯荡天下!

    等他出门口钻进接他去机场的奥迪,薛亚妮想起来,喊了一声:“爸!”

    他把脑袋探出,疑问地盯着女儿。

    “鲁阿姨那儿怎么办?”

    “哪个鲁阿姨?”

    薛亚妮逮住了话柄:“啊,看你,压根儿不放心里。”

    他才明白,似乎他女儿在出国留学之前,一定要把老爹的婚姻大事解决了,才能放心离开。这简直荒唐滑稽,他没好气地说:“回屋里去,外面太冷。”

    “恐怕得给鲁阿姨一个可能或不可能谈下去的信号吧?”

    薛亦平托他一个心腹去了解在医院当医生的鲁菲了,情况还未反馈回来。这几年给他介绍过的他统称之为“鸡肋”式的对象不少,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倘不是因为亚妮的缘故,早把这个老气横秋的女医生谢绝了。他不愿意女儿不快,只好含糊其辞:“等我从伦敦回来再说,行吗?”

    “要是等不及呢?”

    他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

    薛亚妮知道,这是她老爹求之不得的事。那次见面,印象不佳,鲁菲也太老三老四了。谁知是不是医生的职业习惯,在她眼里全是病人,竟过问起生活起居、饮食营养,俨然事情已经定局。她爸碍着她的面子,忍受着,可心里的想法,不言自明。她事先对鲁菲讲得再透底不过,第一,我老爹这几年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第二,他还有一个参考系数,那坐标就是可怕的尹碧薇小姐。

    看样子,又得吹。不过,他知道亚妮不甘心。

    这几年,他吹掉的对象,何止一打、两打。

    “回来见,乖!”

    她送上她被冷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洋规矩,让她爸亲了一下。

    陈冰如若活着,准蹙鼻子。她倒未必是古板,她讲实际,不赞成这类在她以为是外在的、形式主义的行为。但她懂得宽容。了不起,其实你妈并不狭隘,是不是?乖!

    机场路更黑,黑得把前车灯的光都吞噬了。

    命运如同黑夜一样不可捉摸。当年,倘不是亚妮这小生命形成的话,他会同冰如结婚吗?说来好笑,他的乖乖女在她妈肚子里参加了父母亲的婚礼。现在,又是她在张罗替他找对象,滑稽透顶。也许真到那么一个日子,在他第二次婚礼上,倘若来宾问他谁是梅开二度的月下老人,把亚妮推上台,向介绍人三鞠躬吗?笑话啦!

    但愿不是倒胃口的鲁菲,四十岁的女人,像泡久了的茶,酽而不香了。

    薛亦平不大相信命运,但摆脱不掉宿命论的阴影。也许,命中注定,亚妮注定要介入到他的婚姻选择中来,她干预得够多的了,说不定最终依着她意旨。他又想:和冰如的结合,若从今天有个锦绣前程、炙手可热的官运来看,这幸福还真可算是他女儿亚妮带来的。否则,他当时并不是很想娶比他年长两岁的冰如,或许,一切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把送行的下属打发走了以后,他打算去喝杯咖啡,消磨时间。但小卖部打烊了,只有进到里面的候机室找地方休息了。

    他有种怅然若失的不安,好一会儿,才悟到这是过去每次出国从来不单枪匹马,而这一次当独行大侠的缘故。

    何况身边少了尹碧薇,那黑黑的广西姑娘,她说她家住桂林花桥。好地方,他陪外商去过,河水浓绿,稠黏,似乎有点流淌不动的样子。这印象深刻,同尹碧薇的俏影一样,滞留在脑海里,抹不掉。

    还有差不多一个多钟点奔赴伦敦,实际是去敲定去年夏天在那里谈判的一项生意,老主顾,有来有往多年,他倒不犯憷。不过,该带尹碧薇去的,她的翻译水准倒不是绝顶的高,但她微凸的前额里,装有一副灵巧的脑子,反应敏捷,是个帮衬。她来公司前,考过联合国同声传译,说明她外语能力还不错。调进公司以后,她曾闹着要去美国读书。他的前任邵壮,是个刚愎自用的家伙,想走的不放,想留的倒撵,弄得整个公司成员离心离德。不知是否因为邵壮的刁难,把所有办好的留学手续,塞进抽屉里锁起,一门心思写她的诗,跳她的舞,还有,勾引男孩子追求她。

    据说有个黑加仑子俱乐部,可怕!

    薛亦平不相信。他问过:“薇薇,可有此事?”尹碧薇反问他:“假如有,犯法吗?既然不触犯法律,头儿,你还是请小姐我到昆仑喝杯人头马吧,香格里拉更好。”

    就你疯!

    她说:“人生能疯几回?”

    此刻,他也不后悔没让尹碧薇陪同,虽然这次放单飞不免吃力,但他和这位黑加仑子总是要画个句号,正是一次机会。

    当然,他下决心同她明确关系,无疑,也是一次机会。他甚至设想过,要满足她那挺怪挺邪,充分表现出年轻人的任性的念头。他要在泰晤士河上那座有名的滑铁卢大桥当中,对她说:“薇薇,答应我,千万不要说不,嫁给我吧!”因为去年夏天在这座桥上,她忽然梦呓似的说:“假如我能在这儿得到爱情,我死而无憾。”活见鬼,她也不怕不吉利。

    她那时知道,会有这一次伦敦之行。

    最终,理智占了上风,别人这样看他,他也这样看自己。他果断地把尹碧薇交给王博——公司副总经理,让黑加仑子陪老爷子到美国芝加哥去谈判另一项买卖。

    即使在那里碰上黑手党,尹碧薇也不会露怯的。

    如今,王博老兄对他忠心耿耿。早先,他给邵壮当第三、第四把手的时候,老是串通好了捉弄薛亦平,受了一些夹板气。等到薛亦平坐上总经理宝座,老爷子一看大事不好,递上一纸乞收骸骨的辞职书,附有全身患有三十多种病症的证明。妈哎,吉尼斯世界之最怎么把你老人家忘了?他绝没有想到薛亦平不念旧怨,提升他为第一副总经理,破例专拨一辆崭新桑塔纳伺候。陈冰如病重时,他去看望,谁知托付了些什么,王博处处摆出一副顾命老臣的架子。

    人嘛!细琢磨,也就这么回事。

    上海人,即使老了,也比别地方人来得圆通明智,不晓得恶浊的黄浦江水里含有什么特殊营养?王博怕他将来后悔,“亦平,英国绅士不好应付!”

    “我讨厌不列颠式贵族的傲慢。”

    薛亦平是江西老表,从一个小县城跑到北京读人民大学,然后留在首都工作。他不主张鼓吹阶级仇恨,在商言商,只谈生意。不过,可能他血管里只有泥土的基因,对贵族怎么也有心理上的抗拒情绪。而他的旧友安娜就不同了,她那白皙的皮肤里,隐隐约约流动着蓝色的血,所以她有种天然合拍的因素。

    王博把话进一步砸死:“你不带个得力助手,例如尹碧薇,行吗?”

    他表示不成问题。话说出口,岂能收回。

    现在很难判明王博是受陈冰如之托,是出于对尹碧薇的看法,还是受整个公司里群众的舆论影响?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愿意娶这样一个尤物,无可厚非。但身为公司领导,一位有身份的干部,就不得不考虑这门不相称的婚姻(还不光是年龄上的差距),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了。

    他对薛亦平的单刀赴会,做出信心十足的样子:“没问题,你说行,准行。”

    老狐狸啊!日本话,狡猾狡猾的。这会儿他一人茕茕孑行在机场里,人倒很多,但解不了他的寂寞孤独。

    尹碧薇太失望了,伤心得差点上吊。

    她对黑加仑子俱乐部里的男孩子说:“谁给我弄来一本《自杀大全》,我送他一个《蜘蛛女之吻》!”她刚看过这电影。

    她是个相当任性的女孩子:“说得好好的,老板,你变卦了!”

    薛亦平面孔一板,这简直少见,是不是太阳黑子活动周期?老板对她向来和颜悦色,有求必应的。她在公司许多女青年中,不是最出色的小姐,但最讨人喜欢,大家公认的。也许不赞成她那么疯,那么不管不顾不在乎,那么精力旺盛地去寻欢作乐,又那么不害怕别人对她名声不佳的议论。但她出现在谁眼前,谁都愿意同她热热和和地搭讪,甚至没话找话,并不讨厌她的。有什么办法,地磁波也会影响情绪,老板粗声浊气地训她:“又不是迪斯科舞厅,你愿意同谁跳就同谁跳!”

    哗!这语气,这声调,百分之百的“哀的美敦”。

    如果她有一只勃朗宁,肯定先对准老板,然后枪口冲自己那微凸的前额。她干得出,她买不到中文版《自杀大全》,但她看过怎样杀死情人再杀死自己的好莱坞电影。

    尹碧薇没有手枪,掉头而去。

    他猜到她去干什么。

    果然,随后讨论去美国谈判的另一笔生意时,通知她列席,她来了。两眼肿成核桃样,看来,哭得肯定涕泗滂沱。女人的常规武器,就是眼泪,不过,她不常使用。既然如此风雨大作,他不免怦然心动。妈的,薛亦平有些失悔,干吗那样剑拔弩张?要是冰如活着就好了,她一定能设计一个万全的退兵之计。

    这种业务讨论,属于底牌性质的商业秘密,范围较小,只有经理级几个领导干部以及她参加。让她掌握与芝加哥第一国民银行做信贷担保的对手讨价还价的幅度,可见对她的信任未变。而且老板说话,虽然打官腔,尹碧薇听得出来,是在抚慰她。

    本小姐不吃这一套,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咱们王副总老大学生,而且是名牌圣约翰出身,他带团去洽谈生意,不存在语言障碍。所以薇薇这次去,当然,任务就重了,超出翻译之外,实际是博老的助手。”

    她烈性子,绝不领情。也不像往日在这类会议上,几句诗化的语言,一串银铃的笑声。整个下午,一言不发,只顾低头琢磨涂在纤纤十指上的蔻丹。

    王博明知道此次美利坚之行,用不着这位小姐,但为了替薛亦平解围,还得做出借重尹碧薇的姿态:“有薇薇在,比较放心,她到底年轻、聪明、反应快。多提醒着我些,拜托啦!”

    他明白,若按早先安排,由她陪老薛去伦敦,不合乎惯常的外派人员规矩。即或破例,仅他们两人,哪怕百分之百地相信他们的道德修养和自我约束能力,但一位是久旷的鳏夫,一位是妙龄的少女,天保证不会出什么秽闻?至少大家不首肯的这桩婚姻,板上钉钉,再也休想拆开。为公司计,为薛亦平想,他得把尹碧薇带到芝加哥去,他请客也认了,她说过她喜欢吃意大利pizza。

    这会再开下去,薛亦平非心肌梗塞不可。

    假如说,早先,他和这个来自漓江的南方姑娘,在玩一种危险的爱情游戏的话,表演的成分较多。后来,渐渐地认真了。顺流而下的船,并不打算半途停泊,那么,最终驶向大海是无法改向的了。他几乎不敢正面瞧她,那张脸使他心碎。他不是那种轻率地玩弄别人感情,随便找个年轻女孩子开开心的。虽然当时还未意识到怎样重重伤害了她,只是觉得自己若郑重地、负责任地想想,不也和那些追香逐臭的浪荡货色并无差别吗?大难尚未临头,先跳上岸去了。

    他在尹碧薇的眼里,若不是伪善的骗子,便是卑懦的胆小鬼。肯定,她不愿抬起头来看他,因为他不再是他。

    “会开到这里——”他宣布讨论结束,然后站起来,狠歹歹地说了个“散”!

    在座的同僚看出薛亦平的犹豫不决,这位天罡星脸色铁青,像铅中毒那样黑到头发根,根根竖起,怪吓人的。他或者勇敢地迈出这一步,公然声明他的心全部,也可能大部隶属于黑加仑子;或者快刀斩乱麻,干脆拉倒,下决心掐死自己那部分感情。

    此时他排在等候安全检查的旅客队伍末端,才醒悟过来信口讲出的“散”,竟是一句应验了的谶语。

    会后,他约他的副手:“博老,陪我走走。”

    “不反对的话,去喝点什么,暖暖身子。”

    “不!”薛亦平拒绝了。这时候喝酒,作用同毒药一样。

    “老表,不至于吧!”王博拉他上了桑塔纳。

    “你喝,我陪着坐会儿。”

    其实,薛亦平从来不谈个人私生活。家庭、妻子、女儿,以及他的感情,极不愿意被人问及。这天傍晚,也许那哭肿的眼泡,使他的心情无法平静,渴望找个倾诉的对象。他自己也止不住地纳闷,怎么啦?怎么啦?

    他真的滴酒不沾嘴唇,说到做到。不过手里把玩着酒盏,端详着。

    “亦平,你早该这样了结!”

    “什么?”

    王博老滑头,他认为薛亦平和薇薇的关系,不是大家传说的不正当。“你别跳,老兄,我也不同意这种看法,但没法挡住所有人的嘴呀!”

    他卓有把握,对薇薇亲昵而不过分,似乎暧昧其实挺坦荡的感情,自始至终掌握着分寸,“凭什么说不正当?莫名其妙!博老,这种有形无形的压力,真他妈的让我不耐烦。我怎么啦?我怎么啦?……”

    老爷子细饮慢咂,笑而不语。

    “按我的性格,讨个老婆,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简直教人笑掉大牙!”

    王博字斟句酌,那意思是说他现在举足轻重,凡事要三思而行,从善如流。还举了邵壮的例子,虽然是在经济问题上栽了跟头,要早听大家的话,特别是他的忠告,不会跌得鼻青脸肿,无脸见人。

    话不投机,他耳鼓发出抗议。放下未喝的酒盏,打算告退。“博老,你慢慢喝吧,亚妮在家等我。”

    “听我进一句忠言,亦平,你当然不能永远一个人,应该有个很好的伴侣,毫无疑问。可你记住,你现在的前程如日中天,有位贤内助,相得益彰,非常之重要,死去的冰如,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所以,我建议你慎重些——”王博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代表起大家来了。“不光我个人,我们都觉得你不宜和薇薇再发展。年轻姑娘,还未定性,多变难防。你是要搞事业的,不可能腾出太多时间替年轻妻子操心!”

    薛亦平差一点爆炸:“用得着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不过,他努力咽住了,闭紧嘴,未吐一字,走出酒楼。

    如果他不在乎,爱他所爱,行他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此刻,黑加仑子肯定在他身旁坐着,嘴里嚼着口香糖,耳边挂着录音机,她永远使用贵重的巴黎名牌香水,香得令人窒息,而且她像浑身没长骨头似的,紧挨着他,推也推不开。

    他的女儿也持异议:“爸,薇薇很风骚。你要娶她,那不成笑话?”

    “奇谈怪论。”

    “你知道她屁股后边跟一大串?”薛亚妮不免有些嫉妒。

    他笑了:“有个围绕着她的黑加仑子俱乐部,一群快活的年轻人而已。”

    薛亚妮皱紧双眉,十分像她妈的表情,严肃得过分。乖,你会嫁不出门的,除非有你妈的非凡本领,捉牢了一个我,他不愿触及女儿最脆弱的敏感点,她几乎和薇薇同龄,至今无一个小伙子向她献殷勤。可怜!但对她爹并不客气。

    她说:“老爹,你现在要时刻注意塑造形象。”

    “这么重要?”

    她表明她个人对尹碧薇小姐并无恶感:“我也愿意做到凡爸爸你喜欢的人,我也喜欢。老实讲,薇薇挺有性格,那位安娜有些讨好我,可这位黑加仑子,她不!”她欣赏这位小姐的风格,但觉得走进这个家庭,成为主妇,这位小姐就好像有些什么地方不妥了。她爸让她讲讲如何不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有人还说薇薇是小破鞋,有艾滋病呢!没关系。上帝创造了人,给一张说话的嘴,就得让人家讲,封闭不住的。

    薛亚妮最不敢讲出来的话,她爸自己讲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反正最后一条,薇薇太年轻了,根本是两代人了。价值观念不同,行为方式不同,甚至连肠胃消化系统的功能也不一样。“爸,我接受不了尹碧薇小姐……”

    他叹了口气:“我以为年轻人应该理解年轻人。”

    “这一代人你不完全了解,爸,他们可一点也不克己复礼,目的性太强,强烈得令人害怕。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他不认为一个人执拗地追求,有什么特别不好。“反正你被她迷住了,爸,你不信拉倒!”

    其实,咎由自取。薛亦平朝候机室方向走去,脑海里思绪纷呈,历历往事涌上来,眼前总推不开薇薇那双哭肿了的眼。

    事情一开始,他有意识亲近这个女翻译,说实在的,是个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当时的第一把手邵壮,神经过敏,猜忌心重,认为薛亦平觊觎总经理职务,总不放心他,要把他排挤走。因此,他做出消沉的姿态,似乎喜欢与漂亮女孩子来往,要高于染指权力的欲望。

    要说使生活充满活力,薇薇有火样的性格,确实是不错的伴侣。他们公司与使馆商务代办、外国驻华商社有许多应酬。邵壮是老陕,顿顿离不了干辣子,洋饭洋酒捏着鼻子才能勉强吞咽,所以只要薛亦平不抓权,不构成威胁,乐得派他去周旋于那些洋人之间,何况他懂点英语。

    “不,还是让小尹陪吧!”他要求带上漂亮的女翻译。

    就这样,他演戏给邵壮看,做出只知道醇酒美女而胸无大志的样子。邵壮倒是好骗,这个胸无点墨的家伙,凭一点儿种庄稼的智慧,委派给薛亦平开车的司机汇报他的行踪,搞克格勃,自以为得计。哪里晓得这司机是北京小油子,聪明得很,知道老薛不是吃素的,背叛了邵壮,净给老陕报告些假情况,老陕听后还挺高兴:“这小子完犊子啦!看他一表人才,相当精明的,哪知道是个绣花枕头啊!”

    所以他后来上台,为给王博示以诚意,车给你最新的,司机由你自己挑,不搞邵壮离心离德那一套。

    也许他妻子陈冰如太冷,这从未感受到的热,他承认他的心在融化。但当时,尹碧薇并不要求他做什么。直到这一次分手前,她也未提出过要同他结婚。只是说:“我有足够的耐性,我会等到我需要的一切。”她对他毫无遮掩,她做女人的哲学,就是寻求快乐。所以她宁愿做情妇而不愿做妻子。她开玩笑说,情妇的最大优越性,是用不着买菜烧饭、洗锅刷碗。等他终于把邵壮挤兑到失乐园里去,把陈冰如送进了天国。这以后,薇薇再也不提留美的事了,虽然手续齐备。谁能剖开她的心,证明并不乞求登堂入室成为他的夫人呢?为什么她愈来愈热,热到白炽的程度呢?

    他想开了,人生在世,不可能只为一个目的活着。他女儿指责薇薇并无多大道理。跳舞时旋转,还得把握住重心呢。人本来是目的性很强的动物,而最大根本的目的,压倒一切的目的,就是生存下去。因此忍痛抛弃一些舍不掉的东西,告别美丽的梦,割舍曾经心醉过的感情,理属正常。薛亦平在机场里走着,除了宽慰自己,别无良策。

    别恨我,薇薇!

    这样,他只好靠他半瓶醋的英语,飞往伦敦。

    去年夏天在英国,只要有机会,决不怯场地表现他那点英语。在人民大学,他学过俄语,为的是要去苏联留学。所以他俄国味的英语,让陪同他的尹碧薇恼不是,笑不是。他这个人,只有一半能耐,另一半是胆量充壮着。他理直气壮地说,外国人讲中国话,都那么灵光吗?不怕脸皮厚,硬是锻炼出来了。尹碧薇更崇拜他了,回国后逢人就说,老板这人哪,只要想干什么,无不成的。

    大家误会了,错以为她要收山,解散黑加仑子俱乐部呢!

    一回生,二回熟,他想,没有薇薇,谅不致出大差错。不过,这将是一次寂寞的航行,该是对他的小小惩罚了。他记得,飞八九个钟头到阿联酋的沙迦,那里仍是黑夜。再飞这么长时间,至西德的法兰克福,才刚刚天亮,机场免税店还未开门。因为往西飞,这真是一个漫漫长夜,够难熬的。假如邻座是些乏味的乘客,他该更想念香水味浓郁的薇薇了。

    候机室里的乘客,一张张木然的脸,找不到熟悉的人,而且个个昏昏欲睡,毫无生气。

    这就是为尹小姐必然付出的代价了。

    哦!他眼前一亮,看到一个无法再熟悉的面孔。

    黄素筠!薛亦平差点失声叫出口:“安娜……”

    刚才恍惚间见到她的背影,他怕是她,也不相信是她,果然还正是她。

    他不想讲“冤家路窄”,而只能说,“这世界太小!”

    如果让老薛挑选,他宁肯忍受孤独,也不愿见这位枕上人。他觉得自己有负于她,不知招呼好,还是装看不见好?但愿她赶快走进别的候机室,她可能去澳大利亚。

    现在完全证实,刚才在海关查检时手忙脚乱的是她了。因为从背后看,有些眼熟,想不到是黄素筠,熟悉的人都叫她安娜,这是她的外国名字。她是一个外商委托的代理人,口袋里揣有外国护照,在新建的贸易中心E322有个两套间的办事处。

    一看,这个有贵族气度的女人,拖着带轮提包过来了。

    黄素筠人高马大,是混血儿。他记不得她的外祖父还是祖母是外国血统。所以,她有欧洲人那深眼窝、高鼻梁和特别白皙的肤色。

    她总使他联想到晶莹玉洁的白天鹅。“得了,别讽刺人,倒不如说我是落汤鸡,更符合我的实际!”

    可能冬天的缘故,她穿着羽绒长大衣,裹着头巾,竟没认出她来。她好像不大有旅行经验,填写过关表格总是出错。薛亦平不可能不礼貌地抢到她前面去,再回头打量她。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公众场合,狭路相逢,碰上了为他介绍过的两打对象中的某一位,不胜尴尬。

    他有这种警惕性。算了,反正不是薇薇,管他呢!

    她猜她可能是谁?这么不眼生!他相信自己超群的记忆能力,不会淡忘一位有气度的女士。对有数十亿后面的千位、百位数,而且他任期的全部数字,记得分厘不差,这样心中有数的老板不多见。他的部属谁敢马虎疏忽?唯有兢兢业业。

    陈冰如最赞赏他这点,她是审计专家,对数字有股偏执的兴趣。有时候,他成为她的数据库,能在她急需苦于找不到一个什么数字的困扰中,给她提供。陈冰如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像查账似的严肃和郑重其事,不过,她表达感情的方式,不那么直截了当罢了,即或她很满意她丈夫计算机式的头脑,顶多褒扬到告诫的程度,那就很了不起了。

    “你可不要恃才自傲,到处显摆你惊人的好记性。”

    他一般不同她开玩笑,但遇到她这种连贬带褒的低度酒式的奖掖时,也会幽默奉还一句:“反正我这个人吧,不怎么样,可偏有人追住不撒手,非我不嫁!”

    陈冰如莞尔一笑,这是事实。但玩笑到此为止,再不打住,他妻子新的告诫该来了,而且肯定不太客气了。她就是这样淡漠的性格,不耐烦的脾气,和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神色。安娜,也就是黄素筠,看过她为数不多的照片。陈冰如讨厌照相,倒不是她长相难看,而是照出来太像宣读死刑判决书的大法官,她相信她不是那种跟谁过不去的样子。那位有贵族血统的后裔羡慕地说:“她能嫁你,过一辈子,真幸福!”

    这个结论只有他妻子有资格得出,但可惜,她死了。

    现在,在候机室里坐着的薛亦平,不安地注视着黄素筠朝他方向走过来,看得出她东张西望,寻找的正是飞往伦敦的航班。真要命,躲不掉的了。

    他了解她的致命弱点,没有男人便打理不了一切,这也是他妻子一生让他摇头的毛病。这位女士已经停在候机室门口,标牌清清楚楚,她不相信自己,去问了服务员才忐忑走进,仍不放心,问了旁边坐着的乘客,方敢落座。

    她不去澳大利亚,怪,去哪儿?

    他想应该跟她寒暄几句,早晚在飞行途中要照面,但她背朝他,忙着收拾提包,无暇顾及其他。薛亦平知道这个提包,刚才通过安全检查时,可出尽了洋相,好像连箱子主人都请到房间里去了。

    怪不得这半天才来候机室。

    他斜眼看那只提包,很豪华,肯定不是国货,倒不是因为她入了外国籍。黄素筠自从生活发生变化以后,或许是对受尽穷困的那段日子的补偿,绝对不怕奢侈。但那个勾起他绮丽情思,好容易不去想的薇薇,又被这只印有西德下萨克森州首府汉诺威市徽记的提箱唤醒了。

    鬼知道她从哪儿得到这提包,她和汉诺威存在什么维系?

    天,好搅心啊!

    前年的事了,他带领公司的五人贸易小组到西德去拓展业务,他和尹碧薇曾经在汉诺威做成一笔生意,数额有限,前景一般,随后也无发展。但秋天的汉诺威给他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

    他也难以解析,是那富丽堂皇的旧皇宫吗?是那心旷神怡的森林公园么?是那大快朵颐的酸菜猪蹄吗?还是沁人心脾的德国啤酒?他也算广开眼界的人了,独独钟情这个其实平凡的城市,是否和同行的女伴有关?因为回忆是甜蜜的,温馨的,而且是无忧无虑的。但是他终究不是和薇薇在那个中欧城市邂逅相识,也不是他和薇薇的感情在汉诺威有了惊人的变化。一切都正常地发展着,爱是一支无限反复的乐曲,在那里并没有增添新的旋律。虽然那娇俏的充满青春弹性的身子,紧贴着他的亲昵,踮起脚尖吻他时的娇憨,拥抱时那情不自禁的喘息,以及在他耳边的喃喃细语:“你可以选择,但最终得到你的是我!”这一切也许在汉诺威可以恣意地尽情地表现,感受可能更深刻些,但所有留在记忆里的情愫,都和昨天、前天没有什么不同,可印象却是奇特的,这就怪了。

    那次不该带她去的,公司里的德语翻译因故不能成行,本来计划外聘,也是惯例,但尹碧薇缠着要接这项任务。“你让我很为难呢!”他私底下对她说。

    她很诧异:“你是老板,有权决定的呀!”

    “话是这样讲,但我不能不考虑影响。”

    按照她的性格,觉得他太多余了:“我一定要去,务必要去!”她坚持。

    “为什么呢?”他想不出她的理由,虽然尹碧薇喜欢兴之所至,想一出是一出的。难道因为冰如去世以后,慢慢地有人在为他张罗续弦,沉不住气,要抓紧一切机会?

    “不!”她感到好笑。第一,她的年龄,使她有足够的耐性等待。第二,她的魅力,不怕任何竞争。第三,她还没下决心解散黑加仑子俱乐部呢!她见老板一副惶惑不解的神色,“实话告诉你吧,头儿,我很珍惜这一次机会!”

    听到“机会”这两个字,他紧张,她要干什么?

    她又在作诗了,黑加仑子一旦诗情大发,就好像进入幻觉那样目光游移:“我一直梦想着,期望着,有一次摆脱任何束缚的机会,有一个纯净的、自由的,只属于我们俩的世界。”

    薛亦平那时不相信她的梦话,年轻女孩子花头精多得很。后来果真验证了她是心口一致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只是追求她的快乐罢了。

    他不得不煞费苦心制造舆论,说服他的同僚和部属,唯一能够说动众人的理由是,外请的翻译不知底细,谁知嘴巴严禁与否?“有过教训的呀!邵壮在南美吃了哑巴亏,被人家算计了,不是那个西语翻译向自己组织上反映的吗?”做生意好比赌钱,哪有只赚不赔的道理,所以有点丑闻,最好烂在自己人肚里,省得捅出去,弄得沸沸扬扬。

    众人无不做出动容的表情,其实心里在捣鬼:亏他想得出,醉翁之意瞒得了谁?

    那时的王博,多少有点心术不正,他挺提防薛亦平上台以后破格重用了自己,是不是欲取先予再狠狠来个杀手锏。所以他第一副手的态度举足轻重。“这是个很好的想法。”他说,“以后我们公司的翻译,不但要掌握第二外国语,第三、第四,多多益善。”老上海门槛精明得很,算准薛亦平刚死了老婆,有个如花似玉年轻女人在身边,看他还能多么“克己复礼”!他闹些桃色新闻才好,肚子弄大则更棒。

    薛亦平不傻不憨,懂得老头子话里包藏祸心。不!您错了,博老,旅程中有位漂亮小姐陪伴,无非调剂调剂空气。至于老婆,上帝既然又给予我一次择妻的权利,那就允许我优选一番,我还不想马上放弃这种徜徉的自由呢!

    啊!汉诺威那顶峰般的快乐,还会再现吗?

    也难怪改变了她的伦敦之行,她是怎样的怨恨了。

    汉诺威那森林公园和他在匹茨堡、在曼谷、在内罗毕所见到的各式各样园林大同小异,但想不出什么原因,那里会使人很快忘却外边仍有一个喧嚣纷扰的世界,而且人和大自然很快融化成一个整体,这整体便属于你,和芸芸众生毫不相连的你的小天地。道理何在,他不明白。

    尹碧薇和他在森林公园里漫步,因为并没有太多的生意好做,而且难得有这种清闲。

    突然,在穿过茂密、跌落着遍地黄叶的森林以后,发现林中一块芳草如茵的绿地。她叫出了声,她说她在梦境里见过,要不就是她曾经来过,这当然不可能。但连草地中央的女神像,也和梦里一模一样,包括把双臂伸向蓝天,似乎吁求上苍的姿势,也是印象深刻的。她的脸色变了。因为越看越像。她问他:“一旦梦境化为现实,你能相信那究竟是幻觉在起作用,还是心中的世界真的活了?说不定倒是我死亡了吧?”

    她倒在如毡的绿茵上。

    “你真快活!”

    “我找到了梦!”

    他羡慕她,她能放任自己到极致的境界,他不敢。他于是犯了个小小的笨拙的错误。似乎不该对薇薇讲起。他诡称他有一个挚友,而不是他。“和自己的妻子相敬如宾,平平安安过了一辈子,生儿养女,穿衣吃饭。最后,他终于发现好像缺点什么——”

    “那还用说——”薇薇仰脸朝天,在德国秋天明亮的阳光下补充他的话,“这就是百分之六十五以上的家庭悲剧。有人做过调查,只是过日子,而缺乏夫妻间强烈的爱。”她问:“头儿,你怎么一下子想起这些,岂不奇怪?”那黑眼珠里狡狯的光芒,表明她明知故问。

    他不能说从未考虑过这类问题,不过他竭力回避去想,倒也是事实。有时候,他女儿追问:“你究竟爱妈妈多少?”他永远三缄其口。这汉诺威森林公园有什么精灵不成?给了薇薇一个真实的梦,又唤醒他灵魂中沉睡的情感。

    她从草地上一跃而起:“你那位朋友,请原谅我直率,只有无数琐碎的日子而没有爱,真可怜!”

    他唯有沉默,不该跟她谈得这样深入。

    尹碧薇不知是煽惑他呢,还是在作郑重的自白。“假如一个短促而辉煌的爱,和另一个漫长但平庸灰色的生活,让我选择的话,我情愿轰轰烈烈爱一场然后去死。”

    “你别作诗了,小姐!”话题到此收刹住,别无其他。

    现在,他盯着那只汉诺威的提包思索着。

    他终于获得了问题的答案,那个城市没有任何的与众不同的特点,所以印象深刻而又奇特,只是因为,他曾经在那里领受过一次摆脱任何束缚的真正的自由和快乐,而且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或许此生只有这一次才是忘不了的。薛亦平设想过另一次该是在伦敦。他甚至还计划过,到杜契斯特的哈代故居,到勃朗特姐妹家乡的那一片荒原……然而,直至最后一刻,他退缩了。结果,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大的玩笑,应该来的人没来,不应该来的人,却在他眼前坐着。

    尹碧薇是熟悉黄素筠的。或许由于他的缘故,她们马上意识到彼此的不安,和不肯退让的锋芒。那次,安娜的代理机构有个活动,作为客户,他和尹碧薇自然要去应酬。贸易中心的餐点是由美尼姆斯供应,要不是法国风味,薇薇也许到她的俱乐部男朋友堆里,跳迪斯科去了。

    她欣赏安娜那八分之一或十六分之一的外国血统。“老板,你不认为她的鼻子,很有风度?”

    若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评价的话,黄素筠(她不大愿意使用这个名字,它似乎代表着不幸福的过去)的总体感觉给人留下的印象好极了。她有成熟丰腴的身材,漂亮的面孔,还有点说不出的丝丝凄楚,和温顺的性格。人不是复方阿斯匹林,成分准确无误。这个远亲澳大利亚的混血儿后裔,有时候显得柔情,但不免窝囊;有时候则使人觉得她性感,可又缺乏魅力。

    “头儿,你愣神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深信,女人的天敌是女人。他说:“薇薇,我从来不零敲碎打地评论一位女士。”

    “你对她的收视率不低!”尹碧薇话里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听说,有热心人在为你和安娜牵线搭桥了。”

    他不否认,自打他一下子成为有价值的未婚夫以后,发现整个北京城里有那么多待字闺中的老姑娘、漂亮的年轻寡妇和离了婚的美人儿。黄素筠就是最后一类,不过她离过两次婚。

    老伍,人大同班同学,认为离两次婚和离八次婚本质没有什么区别。他在大学里教书,黄素筠曾经是他的学生,是她希望老师促成这桩好事的。他不隐瞒这段起因,但随后他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热心,是他看在死去的陈冰如份上,觉得她来代替死者的位置,再合适不过的了。

    “你需要的正是她这样的妻子!”

    教书匠的最可恶的习性就是诲人不倦。他像在讲堂上底气十足地宣讲:黄素筠他最了解,他的学生嘛。她这个人根本不可能干事业,她太感情用事,而且性格脆弱。她最甘心也最适合给她喜欢的男人当妻子,这是他给她一份最准确的鉴定。她的外国护照,她的代理人的差使,不过是历史的误会。老伍也不清楚到底是她祖父还是祖母是澳大利亚的哪一支后裔,纯粹出于血缘的考虑,才信任她的。说不定先人的遗嘱里交待过的,要照顾她?总而言之,她般配你,老兄!

    他表示他可以考虑。

    “不能犹豫!”老伍大概没当过介绍人,挺自以为是。如果你的理想是冰如,希望再找一个在政治上绝顶成熟的女人,告诉你吧,老天不会再给你这样金不换的妻子了。黄鹤一去不复返啦,老兄!可黄素筠也许比冰如多一些体贴和温柔。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嘛!

    老伍是个急性子,来过好几次,逼他明确表态。他答应来往而且也有了来往,还不行。幸而开学以后安排课时太多拴住了,才饶了他。

    贸易中心E332两套间里,因为邀请的宾客多,不像往日宽敞了。安娜把总公司来的一位先生(这招待会为他的来临举办的)介绍给新到的客人,并请随便用一点不成敬意的点心、饮料。“她肯定花大把钞票把自己精致地包装一番的!”尹碧薇调皮地在他耳边细语,“老板,你想听听一位观察家,对你这位候补未婚妻的评价吗?”

    招待会上,他懒得搭理:“薇薇,不要捕风捉影!”

    那位来自袋鼠之邦的总公司代表走过来,礼节性地同他聊几句。尹碧薇为他俩译谈,她也有些令薛亦平生厌的地方,自恃语言能力优秀,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考过联合国同声传译和胜任这项工作,不完全是一回事,但她却好像认为自己是个高水准的语言人才了。她一面翻译着,一面不失时机挑她喜爱的点心吃,还发表她个人对安娜的见解,管你爱听不爱听。这时候,她的可爱在薛亦平的眼里就打折扣了。

    “……他说他不喜欢吃北京烤鸭,胆固醇太高,对中国的烈性酒也不感兴趣。安娜在看你呢,老板,她没准希望你为她美言几句。好,我翻译给他听……你得承认,女人看女人,比男人要透彻些,她的外形确实没挑……哦,他说他对中国菜不生疏,他常驻香港。非常感谢你的合作,希望今后业务上多来往。他对你赞美安娜的词句,没有反应。不过,她还真是值得多看一眼的女人,虽然有点俗气。对不起,他祝你胃口好,要是能在墨尔本款待你就好了。老板,你不用管他了,漂亮的女主人又在注意你了……”

    “你这张嘴啊!”

    奥迪车离开贸易中心,送她回去的途中,尹碧薇装傻地问:“老板,你对涉外婚姻,看法如何?”

    “你一直跳到最后一支曲子终了,这会儿不嫌累吗?”

    她有些后悔刺激他,连忙把手伸给他,他没有握,而是轻轻地推开了。她马上放心了,老板最终不会恼她的。他拒绝,只是因为前座坐着司机。他推得那样轻柔,尹碧薇晓得自己在头儿的心目中的位置。

    涉外婚姻?他的老同学觉得根本不算棘手的事。

    老伍说:“她算什么外国人,开玩笑!”他很同情他的学生,或许因为她从下乡的晋东南地区挣扎出来,考进大学,几经周折,多么的不容易?老伍受学校委托,到当地招生办,到她嫁的那户老农交涉,她才获得读大学的权利。否则,她此刻还是那严重缺水的小山村里的一个婆姨。所以老伍无法排除最初印象,很难把黄素筠像大家一样看成半个外国人的安娜。

    他关心过,好像插队的知青嫁给当地农民的不是很多。安娜,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每当谈起往事,她眼神里的忧戚,就看得很清晰了。安娜讲跟一个吃饱饭的人说饥饿的痛苦,是很难得到共鸣的。谁没有一点生怕触及的伤痛呢?她也不例外呀!老伍实地接触过,一说气不打一处来。亦平,你该知道不可能每个人都是生活中的强者。那些老乡,也不个个都纯朴善良。一个怎么也烧不热火炕,烙不熟玉茭饼的女孩子,而且没有足够保证吃用的存水,你能给她找条除了嫁人以外的出路吗?直到她和她的澳大利亚亲戚联系上,付了一笔钱才离婚。“就这样,老兄!”

    “多少钱?”他好奇地问。“狮子大开口吧?”

    “倒不多,只要一部手扶拖拉机!”

    安娜也说过,而且很感慨:“这就是我的全部价值。”

    黄素筠后来又结过一次婚,嫁了一位助教。没多久,离婚了。这也说明她的善良,善良得过分便是懦弱可欺。因为那个助教只是利用她,作为一座桥,到澳大利亚去。目的达到了,马上过河拆桥。她可以报复,拒绝同他离婚;还能借她澳大利亚亲戚的力量,撤销经济担保,给他制造麻烦。她说算了算了,认倒霉了,谁教我有眼无珠呢!

    “要我决不能轻饶了他!”薛亦平说。

    她承认她无能,即使恨得牙痒,有这份报复惩治薄情人之心,她也不会有多大作为。连吵架的本领也不具备,对方嗓门提高八度,哪怕她绝对有理,也吓得先哆嗦的。“不过,这次办理离婚倒痛快,不费什么事,我真害怕打官司。”薛亦平听到她居然这样宽慰自己,没准为这次离婚未以一台拖拉机为代价而高兴吧?他想起死去的妻子,至少她不窝囊呀!

    他犹豫不决,这种徜徉的自由,也挺叫他抓耳挠腮的,薛亦平向来办事痛快,行则行,不行说下大天也没门。妈的,你这个江西老表怎么啦?他问自己。在择偶这盘棋上,到底走车走马,一直举棋不定。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男子汉吗?

    理想吗?看什么标准了。只能说,尹碧薇比黄素筠的可选择性高些,确实也比较亲近些,来往密切些。尹碧薇作为玩伴,或许是最理想的人选,你只要不怕闹头疼,她永远不会使你寂寞。漂亮温柔的安娜比黑加仑子更适合妻子或情妇这个角色。可是一想到这位衰微的贵族后代对于生活的搏击力几乎等于零,连陈冰如都无法比,薛亦平踌躇了。

    他不是托词,而是恳切地告诉老伍:“我不想瞒你,老学长,我和冰如夫妻一场,谁都认为我们再般配完美不过。确实也是如此,冰如称得上尽善尽美,至贤至惠。可你不了解,冰如那种在生活上离了别人不行的无能,我受够了。”

    他使用的“受够了”这个充满怨气的词汇,使他的老同学感到意外。他一直对他妻子感激不尽的,赞美不绝的,在那期调干班的同学中间,他对陈冰如的体贴,传为美谈。

    可能在老伍面前无需顾忌,也可能已成为历史一页,薛亦平以玩笑的口吻说:“我不打算刚刚摆脱掉一副枷锁,又找来一副镣铐把我束缚,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啊!”

    “亦平,你太言重了!”

    他觉察到自己失态了,把话题转到黄素筠身上来:“我不反对继续接触,互相多了解了解。应该说,她给我的初步印象,还说得过去。假如她能稍微能干些……”

    老伍不再逼他:“你也不必勉强自己,人各有志。”

    或许薛亦平承受他妻子的累赘太久太久,压抑自己也太久太久,所以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也能理解。但这和他一贯为人不免相悖,连忙调整心态,对老伍讲他亡故的妻子自然不是完人,说到底也只是些生活上的细枝末节,有什么了不起的呢?笑笑也就拉倒了。

    确实也是这样,夫妻嘛,没法较真,何况还得彼此担待吧!

    陈冰如自知她不算恪尽厥职的妻子。大概,有天生“弱智”的人,她就是天生“弱能”的人。这种见解,她常发表,作为丈夫的他,总是笑笑,表示无所谓。甚至说,上帝的安排,要是你全智全能,别人没法活了。

    在冰如活着的日子里,他无可指责。

    所以,他被薇薇吸引,除了她的风情、活力、火样的热,也欣赏她独当一面的能力,和无论什么环境都能应付裕如的功夫。强将手下无弱兵,公司这两年运作得很有起色,和他用人政策不无关系。前年在西德那五人贸易小组工作期间,她那第二外国语实在不敢恭维,但她硬是用德国人不愿意听和说的英语,加上她黑加仑子甜美的微笑攻势,终于把局面打开。

    她甚至讨厌别人伸出手去帮她一把。连他出于关心,嘘寒问暖,怎么说同亚妮同岁嘛!她也皱眉头:“老板,我这个人需要的是爱,全部的爱。你不要把我看成小姑娘,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对不起,我嫌肉麻!”

    这个尹碧薇,爱虚荣,爱卖弄风骚,爱裸露她以为性感、其实瘦削的身体,爱撒些不经意的小谎,根本哄不了谁。但他被她迷住。每次出国,她像精豆子似的满机场大厅串,高跟鞋笃笃响,根本不费心更不用力气,还不误听她的猫王、麦当娜,杰克逊,嚼着口香糖,过来招呼登机。

    没办法,爱是盲目的。

    这不是薇薇的诗,是他个人的体会。否则,安娜不会此刻坐在候机室里,鬼知道她不去澳大利亚,去哪儿?

    真窝囊!

    在安全门那儿出麻烦的,现在知道是她了。那门也讨嫌,故意跟她捣乱,不停地发出刺耳的铃响,害得她好狼狈。她那只汉诺威的提箱,被要求打开检查,请到房间里去,好像携带了违禁物品似的,众目睽睽之下,可以想象安娜当时那份窘状。薛亦平相隔较远,不知她急哭没有,只是那背影似曾相识,可惜怎么也想不到是她,倒触景生情地回忆起他的妻子,感慨万千。

    陈冰如经常碰到类似的难堪场面,幸亏他很少同她一起外出旅行。她是审计专家,查起账来,可使最精明的老会计,吓出一身身冷汗,瞒不住她锐利的目光。那些贼滑的在账目上做手脚的家伙,若不认输,等着上被告席吧!但是,到外地公出不带换洗衣衫;上公共汽车忘拿月票被训;记不住老薛的公司电话号码;十回做饭九回夹生;住了多年邻居,马路上遇见而不相识;不晓得自己该穿几号衬衣,穿多少码的鞋;钱包被偷了;去补办工作证等等绝不应该发生的事,总得他或者他女儿“紧急抢救”,使她从困境中脱身。

    什么人什么福,生活上可以算是弱能的陈冰如,却幸运地嫁了个好丈夫,精明干练,精力饱满,不管什么事情他全张罗了,根本用不着她操心。后来又幸运地生了个好女儿,稍稍长大懂事就很能干,料理家务,有条不紊。根本不用陈冰如过问,一切都会安排妥帖。这样,实际上等于把妈妈惯坏了。恶性循环,越是事事不伸手,越是处处依赖人。他女儿亚妮事后这样检讨,薛亦平有修养,不作任何评价。

    这样,他妻子哪怕衣服上纽扣掉落,也得求亚妮帮忙缝上。最让他齿冷的,连属于女人的天性,出娘胎不教自会的穿啊戴啊购物啊讨价还价啊,都反应迟钝,离开女儿,几乎寸步难行。她偶尔也说一两句轻松些的话,说上帝犯了两个错误,第一让她当了一回女人,第二让他娶她。亦平,你为什么不革一回命呢?

    薛亦平笑笑,不吭声。他知道,无论怎样表忠心,她摇头不信,除非你承认早就想分手,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妻子,否则,她认为你言不由衷。唯一的应对办法:保持沉默。这是陈冰如始终埋藏在心头的难言之痛。她是智慧型的习惯思考的女人,似乎每个细胞都能感知政治气候的变化和人际关系的微妙。她当然能感觉得出她的丈夫对她,不是真心地爱,不是全心全意地爱。虽然开玩笑说上帝错安排她成为一个女人,但身为女人,就需要爱,需要百分之百、连百分之九十九都不行的爱。但薛亦平从一开始只是无奈地接受亚妮这个现实。她怀孕了,不得不结婚,履行丈夫和父亲的职责,“你说你不后悔,鬼也不信!”

    他知道这是她的心病。

    “但你记住,我这一生为你活着,你不珍惜这份爱!”

    “冰如,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有共同的奋斗目标,有必要把我俩的感情变成一致资产负债表,谁是贷方,谁是借方,算得一清二楚吗?”

    她对她天衣无缝的丈夫,无可奈何。“要是当初我不是死命地看上你这美男子,非嫁给你,也许我今天的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她不快乐,这是事实,一辈子郁郁寡欢愈来愈甚。实际上互相将就的日子,不下决心分手,能有多少真正的幸福而言?而拖得时间越久,千丝万缕,就越下不了这个决断之心,何况在人们的心目中,你敬我爱,是一对多么美满的夫妻。舆论也可能是一种制约力量,不论她或他,是在乎的,顾忌的。

    最后,按她的话,心血全为他耗尽。

    但缠绵病榻一年多,着实使他,使他女儿没少受罪,几乎也快垮了。而且令人不解的是,夫妻俩一辈子不曾红过脸,越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候,越是折腾她丈夫,几乎不近人情,大家也只能理解是病态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让在场的人听了无不胆战心惊。她说:“亦平,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不晓得为什么结尾是个问号?怎样的回答也许只有她清楚。薛亦平也说猜不透,表示很伤心。但她咽气时感情异常复杂,恋生畏死,大爱大恨,报复和嫉妒,后悔和惭愧,总之,死不瞑目。薛亚妮守得最近,看得再分明不过,深深感到恐惧。她父亲在一旁,唯有苦楚。

    薛亚妮同情她爸,因为她更亲近他些,觉得她妈这句话毫无道理,替她爸委屈。她能不理解她爸是多么繁忙?公司总经理,事无巨细,哪儿不得照应?他们父女俩白天黑夜轮流倒班侍候病人。他一下班从公司径直到医院,次日早晨亚妮来替换他,再回到公司上班。他在病房里的一张行军床上休息,亚妮看着他一天天憔悴下去。即使如此,亚妮无法理解她妈的歇斯底里,怎么尽心服侍也不满意,半点也不肯谅解和配合,甚至埋怨、发牢骚、口出不逊,越是当着探望的人,越是叨叨个没完,连她也看不过去,相信她妈死期不远,在折腾了。

    薛亦平始终如一,任她折腾,只是不言语,脸上无一丝不悦,倒赔笑哄她。除去推不开的会议,重要活动,非出面不可的应酬,始终未离开过他妻子的病床边。

    公司里的人,上上下下,谁不对薛亦平这位老板,心悦诚服。从同情开始,直到他的为人处世,主政以来的业绩,都给予良好评价。简直意想不到,一次民意测验,几位经理级干部,独他获得满票,高居榜首。大家对他信任,和他在医院里对妻子的表现,不无联系。

    也许只有薛亦平稍稍懂得陈冰如“心血为你耗尽”,“这下你该高兴了”的含义。在她第二次报病危的那天深夜,进行抢救的医生护士精疲力竭地走开了,紧急输血后又可延缓一些时日。他也感到自己支撑不住,快要趴倒了。累,他心甘情愿,从她嘴里吐出的尖酸刻薄的语言,陪又不落好,不陪更闹翻天的折磨,使他精神濒临崩溃边缘。他差一点想捏住那根输氧的塑胶软管。实在无法忍受,忍受了一辈子此刻还不赶快结束,也许只有出此下策了。

    幸亏她醒来了,那一念间的罪恶,没有成为事实。

    他一身冷汗,万分痛悔地跪倒在床前。不爱她不完全是他的罪过。但要置她于死地,灵魂卑劣可想而知。再说,她的生命已经以日计算,那么多年忍受过来,没有道理失去这最后的耐性。无论如何她是他的恩人,不是仇人呀!

    陈冰如绝没想到,睁开眼见她丈夫直撅撅地跪着。尽管病房灯光暗淡,她见到他泪水潸潸滴下。她认为她等了一生,盼了一生,就希望得到她丈夫这点真心。陈冰如伸过来一只皮包骨头的手,让他握着,他连忙捧住。

    她说:“亦平,你握得紧些,再紧些!”

    他告诉她:“大夫讲,危险过去了。”

    她早晓得自己患的是白血病,虽然都在瞒着她,也算计得到死期不远了。“亦平,你别怪我变成这样蛮不讲理的脾气古怪的人,那不是我。你记住,我为你活着,我愿意心血为你耗尽。现在我还能帮你什么呢?只有这样吵你闹你,而你肯定会依我顺我,使大家被你的人品感动,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树立你的形象了……”

    所以,后来不论她怎样作践,他默默承受。

    亚妮后来说:“爸,我佩服你对妈妈的耐性。”

    “她是病人呀,乖!”

    “我指的是她还没生病前那些日子。”

    他做出惶惑不解的样子,妻子都找不出他的破绽,何况女儿?

    “你居然能忍受妈妈这么多年!”

    “不要胡说八道!”他呵斥着女儿。

    他倒不是怕对死者不敬,而是不愿意别人说长道短,影响目前形成的对他有利的气氛。像薛亦平如此深爱妻子,世上少见。这种人品上的好评,对他大有裨益,他就更珍惜这已成定论的名声,因此陈冰如死后,他使自己相信,也使别人相信,他是忠实的无可挑剔的丈夫。该做到的全做到了,任劳任怨,鞠躬尽瘁。扪心自问,毫无内疚,甚至那一刹那的罪恶念头,慢慢也自慰成疲劳过度的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了。和尹碧薇那过于亲密的绯闻,因为是他妻子首肯的,和良心无关,谈不上不安了。

    如果不是遇到陈冰如,他也许大学毕业后又回到江西啃红米饭了。他连跨三大步,爬到目前这个位子上,别人可以羡慕他机遇好,总走运。其实不然,倘非他妻子策划设计,至少那个邵壮得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这个老陕也被他对妻子的好感动了,化干戈为玉帛,不跟薛亦平抵死为敌了。所以,他原来爱妻子为一百的话,现在一百二十也不嫌多的。什么叫“忍受”呢?亏亚妮琢磨得出。可谁能说爱之中不包含忍受,或者说,忍受不等于爱?

    有各式各样的爱,他这样认为。

    他对亚妮宣布:“乖,爸对妈妈是感恩不尽的!”

    薛亚妮认为:忍受不是爱,知恩图报不是爱。凡是有附加值的爱,都是另外的感情。

    他说,东方人把爱看得宽泛些,乖。

    他女儿咬字眼,你别把感激妈妈和真正的爱情混为一谈。爸,我能理解你这种心情,但距离爱挺远。

    薛亚妮当然了解她妈为她爸所做的一切,她不是小孩子,还在中学时代就参与家庭决策,父母也不特别避讳她。她完全知悉她妈怎样利用别人的手,把邵壮搞掉,为她父亲前进道路上扫清障碍。陈冰如不习惯亲自出马,冒失行事,她善于审时度势,利用矛盾,在相互倾轧中脱颖而出。她明白她的病在时间上不许可从容用事,才不得不走出幕后,去一笔一笔地细抠深寻,查出足以让邵壮站不住脚的问题才罢手。由于操劳过度,病情加剧,住进医院,再也没有出来。

    她为他送了命。薛亚妮想,这和爱不完全相干。

    邵壮被迫下野,钓鱼去了,接下来轮到王博。薛亦平看他是前任的股肱之臣,心腹嫡系,留下来害多益少,加之他已超龄,打发掉并不费事。陈冰如紧接着住院了,说话已经有气无力,但每一个都让少不经事的亚妮感到震悚。人际关系竟如此复杂,如疾风险浪,只有她妈,一个了不起的女人,驾一叶扁舟,运转自如,从容有余,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不!”陈冰如坚持留住王博,而且要擢升为有职有权的第二把手。“亦平,你只要动这个棋子,全盘皆活。通过查账,我对你们公司的现状,基本上把握得住。”

    薛亦平有些犯难:“他和老陕隔三差五捏两盅,铁得厉害!”

    “他在账上绝对同邵壮划清界限,留有心机。你放心,船要下沉,船上的耗子先逃生,决不会陪同海底殉葬。再说,邵壮也是只老狐狸,账上看出他并不很蠢,但老资格不在乎才被我找到漏洞。他不会甘心的,可要反扑,王博在位,他就得顾忌,因为老上海手里握有他的牌,能挟制住他。再说,你把他摆在这位置上,别人就挤不进来。你不知道会塞给你个好货还是坏蛋,还不如王博知根知底。他这把岁数,纵有野心能多大?何况他是政协委员,不存在退的问题,给他实权,他会干出成绩,你落得轻松,何乐不为。要来个新的副手,你成天提防着,何苦?”

    薛亦平大概不如旁观者清,怕王博串通邵壮,弄不好来个复辟。他妻子的见解是:“中国有句老话,树倒猢狲散,道德观念是要服从生存和活命这个大前提的。”

    “那就试试!”

    “亦平,一个人该得的,你给他未必感谢。出乎意料,不该得的给了他,而且给得慷慨,他会动心。假如你抠抠搜搜,给了又不撒手,效果全无,不如不给。”说到这里,不光是病人的烦躁,而且有嫌别人不领会意图的气恼,她挥挥手,表示她累了。

    “好吧!我要让王博受宠若惊!”

    薛亦平自然是要言听计从的,无数次事实证明她判断的准确。这时候,她分不清粳米和籼米的区别,熨不平一件丝绸衬衣,不知道肥皂和白糖凭证购买,甚至家中尚余若干存款也很懵懵懂懂等等生活琐事上的糊涂,根本无足轻重了。

    果然,王博老当益壮,替老薛挑了大半担子。

    邵壮有点吃醋,“当初你也没为我如此卖命,积极性太过头了吧?”王博笑道,“这就是文化层次的沟通问题了。我跟老薛合作得很愉快,他比较懂得尊重客观规律,我想,公司不至于再由债权人变成债务人了。老兄,多钓钓鱼去吧,小车还是可以保证你使的。”

    亚妮越发钦佩她妈的远见之明。

    她还发现她妈在指点她爸这类处世哲学时,像师生,像姐弟,更像在战壕里的班长和士兵。很遗憾,就是不像亲密的夫妻,自然更缺乏她认为的那种真正的爱。

    “亏你想得出,乖!”

    她爸告诉她:爱就是一切,爱可以涵盖所有的感情。她妈的见解是人生在世,有高于爱、胜于爱的更值得关注的事情。

    “爱就是爱,妈,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亚妮!人生人生,人的目的在生。爱是人生这棵大树上的果实,果实状况如何,取决于树。你离开树谈果实,说明你还年轻,幻想太多。”

    于是,她深感她爸这一辈子,有这样一位现实压倒爱情的妻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所以她作为她爸的乖乖女,她希望未来的继母,能给她爸爸从未得到过的全部的妻子的爱,以及那种女性的温馨、体贴、柔顺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总而言之,补上妈妈欠你的。”

    他不以为然的样子,不太愿意亚妮对他和死去妻子之间的讳莫如深的关系想得太深。

    但亚妮不肯罢休:“爸,这多年,你不过在扮演幸福丈夫这个角色而已。”

    “算了,乖,你别乱下评语了。”

    事实是陈冰如去世以后,薛亦平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显得轻快些,舒畅些。冰如健在时,由于年长些,女同志又经不起老,明显地可以看出他妻子脸上那些岁月流逝的痕迹。所以,薛亦平很留心自己的穿着打扮,尽量做到样式庄重些,色彩深沉些,几乎快成一位老派绅士,就是为了减轻陈冰如心理上的压力,免得被人家看出夫妻俩年龄的差距。但这种良苦用心,他妻子毫不领情,谁知会不会更增添烦恼,反正,她很少和丈夫一起外出,各忙各的。或许如今再无禁忌,思想上松绑了;加之他出国期间买些衣物装饰品之类,有黑加仑子出主意当参谋。流行款式,新颖潮流,也逐渐认同。这样,他无形中年轻了许多,很难相信他五十出头。

    风华正茂咧!爸,不过,你不要把假象当真啊!

    他知道亚妮不怎么赞同那位风骚的黑加仑子,才这样告诫他,每当这样严肃起来,她很像死去的冰如。

    公司里的同仁也发现,老板丧偶以后,哀痛了一阵,很快振作,并未消沉。连走路也快捷轻松,三十年没摸过球的人居然上场客串,可见精力旺盛,换了个人似的。公司似乎也受到些影响,业务开展得较前更有起色。但是,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以往他和尹碧薇出国也罢,应酬也罢,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也罢,虽然也有一些流言飞语,那时陈冰如活着,知道是个美满家庭,挚爱夫妻,大家也并不十分在意。现在,包括给他开车的司机,也对她与老板的来往,面露不悦之色。大伙儿的议论,飘到他耳朵里。

    干吗非认准她不可?老板,跳舞呀,卡拉oK呀,保龄球呀,她倒不失为好伴侣,正经八百娶她当老婆,行吗?这个黑加仑子的名声,啧啧,够呛呢!

    王博一直绅士风度,他再不讲话,有点犯众了。“亦平,听我一句,她不是倾国倾城貌,不值得。”

    他烦了:“老兄,你也参加这个议论俱乐部!”

    “同志们可不是坏意。”他不讲那些无根据的,但也并非空穴来风的传言。什么同她交往的不三不四的男友啦;什么出没于高级饭店和外国人不干不净啦;什么涉嫌套汇案件,被公安机关传讯过啦;以至于她的高消费和她的收入对不上茬啦!他只是声明他可能杞人忧天,像小尹这样太新潮的年轻姑娘,咱们正正经经干实事的人,究竟合不合适?历史上有过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君主,但你不具有浪漫素质,她也难称得上美人。他说:“这可不光我个人的愚见哦!”

    “得啦,博老,总不会需要经过众人投票吧?”他负气地一笑。

    老爷子摇头,不以为然,他推心置腹地说:“大家共事这么多年,觉得你不坏,才关心你。要是人们跟你感情生分,离心离德,管你娶谁?你可不要抹煞众人的好意!”

    他只好吼,这种好意让他头疼。“我说过我要娶尹碧薇吗?怪了!”

    “那好,那好……”

    王博相信他不会一意孤行,但也理解,男人嘛,正值壮年,精力过剩,小小的擦边球,消耗点热量,也无伤大雅。何况他以前的妻子也太古板,太正经,太原则,太少女性味,就算是逆反心理吧。老爷子笑笑,那意思尽在不言中了。

    薇薇,薇薇……

    他也说不清今天晚上这种反常的亢奋,为何而来?从坐上轿车到机场,从大厅到候机室,脑海里一会儿出现神色严峻的陈冰如,一会儿出现有对黑亮眼睛的尹碧薇。眼前的黄素筠又把他思路拉回到现实中来。紧接着,神思绕在那双哭肿的眼上去了。没办法了,只好胡思乱想下去。

    扩音器通告,去伦敦的航班延迟一个小时起飞。

    他想,要是取消这次飞行才好,或许来得及挽救。但一转念,他又心灰意懒,薇薇这家伙恨起谁来可要命,即使她能原谅,他薛亦平究竟又敢迈出多大的步子呢?

    他有点失悔,断就断好了,不该这样突然袭击。你并未把订婚戒指给她戴上,她也没明确表示非你不嫁。虽然她半真半假地催问过:“我该不该去美国留学,你帮着拿个主意!”但这不等于逼他表态。因此,何必气势汹汹吓哭她呢?可以理智地把感情冷下来。声严色厉其实在掩饰自己不过是个缺乏胆量的懦夫,顾虑重重的庸人罢了。

    何况前一天还在长城饭店的旋转餐厅里跳了舞,那是一次业务应酬。薇薇玩起来没够,疯起来忘情,在凌空绝顶的餐厅翩翩起舞,窗外蓝天白云,北京城在脚下转动,飘飘欲仙。她喝醉了似的紧贴住他,快活极了。他拦住她的纤腰,那样柔软,那样轻盈,只觉得眼前飘忽着一阵香雾。那时,他已经准备次日找她谈话,不让她去英国了。

    尹碧薇确实不是美若天仙,但她很有魅力。

    她的魅力在于不知道顾忌,她说她喜欢成熟的男人。她看上了他,宁愿把美国留学机会搁置。她勾引他,他也不反对跟她好,那就亲密,就热恋,就投入他的怀抱。至于他的妻子,他的年龄,他的职务,别人说长道短,她压根儿不在乎。不过,对于上床,这位浪漫的黑加仑子采取谨慎的态度,而且能狡狯地摆脱纠缠。所以他不相信有关她的秽闻,所以也曾决定过结束徜徉的自由跟她明确关系。

    但是谈何容易,那些好心人的劝告,他敢完全不当回事吗?倘若他同她结婚,他在公司里的威信,要不降到最低点才怪。有什么法子,假如这世界全是坏蛋,那他也无所谓,存心为敌非娶这个大家不齿的女人不可。可他们是好人,是朋友,出于善意,他不但要靠他们维护,还必须在这些好人组成的社会中生存下去,他不好太违背好人公认的准则。这样,他手里握把双刃剑,或者他得到令他醉心的女孩子,让好人们对他失望;或者他使大家满意而叫薇薇去得精神病。

    她当然不会精神崩溃,肯定一去不复返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不愿飞机起飞,留在地面上还有一线转圜的希望似的。真愚蠢啊,放她到美国去,她有护照和签证,有入学通知书,有奖学金,如同让鱼游入大海一样,还指望她和自己言归于好吗?

    他站起来,也顾不得深更半夜该不该去惊动人家,到底冲出候机室,在中央服务台给王博家拨了个电话,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老爷子趿拉着拖鞋过来,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显然非常不高兴。真是不够礼貌,迫于情急无奈,只好对不起了。“谁?”

    他直道歉,“博老,是我,我在机场给你打电话。”

    王博大概吓一跳,睡意全消,以为出了事,忙问:“你现在降落在哪儿?”

    他告诉王博仍在北京机场,然后把他担心的事,坦直地说了一遍。“博老,这对薇薇来讲,轻而易举,你看看有个什么完全之计?”

    “走就走吧!”王博这时才睡眼惺忪地看壁上的石英钟,零点刚过,不像话。对老爷子无疑是种迫害,所以不耐烦地回答了他。

    “什么什么?”薛亦平听出口气不顺。

    “我巴不得这位黑加仑子走!”

    “博老,博老……”

    王博知道爱情会使人发疯,可他不愿意这个搭档精神分裂。所以,语重心长地在电话里劝告:“亦平,你听我说,她走了的好。关于你和她的事,连上头都挺关心,要你好自为之呢!”

    他只好放下电话,候机室已经打开登机通道,招呼乘客准备了。“上头上头……”四面八方朝他压来,他苦恼透了。

    王博的老伴挺关心,大声问:“谁呀?”

    “一个爱情神经病!”老爷子很不高兴,这一夜失眠定了。只好请他夫人烫壶酒,驱驱这半夜的寒气。

    这里,乘客们忙碌亢奋起来,他回到候机室正打算走,注意到安娜慌成一团,不知丢了什么,正手忙脚乱地翻找那只包。深夜,寒飕飕的,她急得脸上沁出了汗。

    或许他想到同机旅行不能永远装作看不见;或许他习惯了替他出纰漏的妻子收拾残局;或许他欠她一些什么。安娜是他谈过的两打对象中的唯一的一位——主动退出竞争,不再角逐那个夫人位置。于是,他急走过去,关切地问了一声:“是安娜吗?怎么啦!”

    “哦!”她抬起身来,望着他,不怎么意外。

    可能在他蹿出去打电话时被她认出的,他猜。不过,黄素筠不是尹碧薇,不会“噢”地锐叫一声,大喜过望地扑过来,没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啃他一口。安娜到底年岁大些,老三届的插队知青怎么也得四十出头,自然要持重一些。宁愿让他先认出她,不会主动先打招呼。她不是进攻性女人,连守株待兔的勇气也缺乏。

    “出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我的登机牌不知揣到哪儿去了。”

    “糟糕!”

    她又急又乱,排队的乘客陆陆续续往里走。黄素筠还是找不到,瞅着他,无可奈何。不过,有了薛亦平,多少可以倚仗,她倒稳住点神。男人,此时就起主心骨的作用了。

    “好好找找,别急。”他安慰她。

    “都找遍了呀!”她又问:“这牌丢了,就走不了吗?”

    “我还没碰上过这种事,不知有无麻烦?”

    她倒想得开:“大不了,只好不走呗!”

    他那在天国的妻子,丢三落四,也是家常便饭,小至钥匙、印章,大至公文包、自行车,都有过丢失的记录。但使他哭笑不得的,别人急,她不急,大家找,她不找。和这个安娜如出一辙。“大不了不走!”陈冰如比她还要沉住气,丢就丢吧,命该如此,要发生的事谁也无法阻拦。最滑稽的谁也不能责怪她粗心大意,她会埋怨他们父女设想不周,“你们知道我精力有限。”

    真要命,摊上这样子的老婆。

    他不知是否应该庆幸,终于和安娜分手。不过,现在他无法丢开她,自己登机去,也不方便去翻这只汉诺威提包。只有干站着帮不上忙,她也不作最后挣扎,等着天塌下来了。这神态,越琢磨越像陈冰如。

    但是,安娜终究是有一份外国血统,高大,丰满,当然远非那搓衣板似胸脯的陈冰如可以比拟的。她的形体使人联想起维纳斯雕像,那张漂亮的脸,不完全像中国人,又不能看成外国人,可以说是别有一股特别的韵味。尹碧薇自然了解她以及她和他的全过程,甚至揣摩透他的心理动向。他在这个混血儿那肉体的震撼力量面前,绝不是无动于衷的。她建议:“老板,你未来的妻子,最理解的组合方案,我的灵魂,安娜的体态,你前妻的才智。”

    “亏你想得出来!”他怕别人揭穿他内心奥秘。

    尹碧薇反应敏捷,迅速改口:“我在写一首诗而已。”

    看样子,黄素筠这张登机牌丢在别处了。她不着急,轮到他着急了。“怎么办呢?”他问。当然,只是问自己。

    她那眼睛里的潜台词,一看就明白,天经地义属于他去解决的事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唯一认识的是他,也只有依赖他了。责无旁贷的薛亦平又重向中央服务台走去,寻求通融的办法。

    幸好机票还在吧?

    “给我票去试试看!安娜!我不敢保证!”

    如果他不是修养有素,喜怒不形于色,肯定要朝黄素筠发脾气了。她找了半天,敢情没发觉飞机票领取行李牌和那登机牌一齐失落了。

    哦,上帝!他唯有对她苦笑。

    “别找啦,安娜!”现在是彻底失望,几乎无计可施了。

    他原来的太太,也不曾闹过这种笑话。也许陈冰如长得远不如她那样“性感”,但他妻子的头脑难能可贵,你可以说她大智若愚,但不像安娜这样既无大的本领,又少小的聪明。他妻子生活细节上的弱能,害得他从未吃过她做的一顿现成饭,确实难为人妻。但是在他人生道路的转折关头,全仗陈冰如的扶持,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呀!

    上帝不制造十全十美的人,他相信。

    但是他告诉女儿:“亚妮,我感激你妈妈,她几乎为我创造了一切!”

    还在人民大学调干班念书的时候,她当时任班支部书记,解决了他的组织问题。要遴选几个去苏联进修的留学生,作为班干部的陈冰如,投了他重要的一票。后来,他同她结了婚,有了亚妮,理所当然地要留在京城工作。又是她,使他获得天子脚下这份美差,让同学们羡慕得要命。很简单,哪个部门了解干部,不以支部的意见为准呢?

    她不钻营,更不卑微地迎合权势,陈冰如靠准确的判断和远见卓识,懂得利用错综复杂的矛盾空隙,求得进展。善于在变幻莫测的人际关系中,及时扑住机会。她在决策上谋算精细,到了料事如神的地步。

    而且她决不露声色,从来不亲自动手。

    十年动乱,谁不磕磕碰碰,伤痕累累,薛亦平安然无恙。陈冰如是在最混乱的那些日子里,把他送进医院治疗美尼尔氏综合征。稍稍平稳以后,她要他死心塌地在基层工作,不作出头之想,打好基础,干出成绩。要他广交朋友,尤其是报纸记者。果然“文革”结束后一步步走到公司领导岗位,似乎顺水推舟,并不见他妻子费多大力气。

    不久,公司酝酿副总经理人选,陈冰如要他进高级党校去研读马列,避开这场人事混战。这里,包括王博在内,一个个打得头破血流,互相揭底,谁的屁股上都有一摊屎。挑来挑去大半年,上头火了。这样他坐收渔利,从党校回来,稳稳地当上副总经理。

    那些争斗的人这时才意识到让他捡了个便宜,联合起来对付他。陈冰如可不像他慌了神。她说,只要绝对的低姿态,不教邵壮和那几个家伙结成神圣同盟,谁也奈何不了。本着他妻子的策略,薛亦平不管闲事,不惹是非,不出头露面,不表现才干。做到不争不抢,不前不后的一连串“不”字,不容易。邵壮不嫌他了,别人也只好干瞪眼。江山坐稳,按他妻子主意,通过邵壮的手,利用老陕的猜忌心,把其他几个潜在对手陆续排挤掉。和尹碧薇亲近,制造出胸无大志的样子,也是陈冰如的安排,是为了麻痹他的前任,不再处处设防。“只要找到缝隙,水滴石穿,不会搞不垮的。”

    原来的计划,是要造成邵壮自我败露下台。但她病了,这个一生不败的女人,知道赢不过上帝。她对她丈夫说:“不论你真爱我、假爱我,我这辈子为你活的,尽心尽力,到此为止了。”

    “不!”他知道只有他妻子能将邵壮置于死地,因为正在进行的例行财务大检查,是个机会。但违背一生宗旨,她不屑一为,她习惯于假手别人而不亲自出马。“就如你所说,我伪装了这几十年,冰如,难道容易吗?如果没有一丝真的,你能承认你和一个高明的骗子共同生活,生儿养女,而毫无知觉吗?如果你活着为我,只是图我升官发财,那么,冰如,我情愿什么都不要,你不用费心费力,做一对本分夫妻,未尝不是一种安宁的快活!”

    她完全理解她的丈夫,这番冠冕堂皇的假话后面,是希望她最后帮他一把,坐上总经理宝座。终于,她叹息了:“女人最大的软弱,就是太爱!”

    于是她为他耗尽了最后心血。

    “厉害呀,”邵壮给查得焦头烂额,不得不承认薛亦平硬一手、软一手把他搞得好苦。“我原以为你没多大出息,想不到棋高一着,服了!”老陕卷铺盖滚蛋,把位置让给胜家。

    他自然心里有数,真正的棋手是谁。

    她也许不美,但她给了丈夫一个美的将来。陈冰如虽然未曾丢失过登机牌,出了机场忘记取行李扬长而去的事是有过的。但是,这些白璧微瑕相对她无与伦比的才智而言,微不足道。安娜倒挺漂亮,但除了这漂亮,或许还有温顺,还有贤惠,其他呢?就很难说了!若是选择了安娜,不但不会带来事业上创造性助益,说不定比冰如制造出更大的麻烦,他还嫌领教得不够充分吗?

    不想扮演骑士角色的薛亦平,只好上阵了。那位面带困意的服务台小姐,半点不同情他,反过来先怪罪一顿,“你太太也太不小心啦!”

    安娜听到这种称呼,无所谓的一笑。他先有点窘,可是有必要去更正吗?费口舌不值得,登机要紧。“那你说怎么处理?”

    服务台小姐表示无能为力。安娜过来:“我是预订票,单程,法兰克福!”

    薛亦平马上明白了一切,安娜已经名花有主。他不免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但很快过去。还是凑近了帮她说服那位小姐:“她确实有票,干吗骗你呢!”

    “我无法证明她丢,所以爱莫能助。”

    机组保安人员从里面出来,气冲冲地说:“怎么回事,少了两个乘客,飞不飞?”小姐指着他们俩说:“票丢了,正在跟值班室联系!”他也表示抱歉,安娜听天由命,看着那位烦躁的机组人员不吭一声。“又得等,又得等,已经晚飞一个多小时。”那位小姐对谁都冷冷淡淡:“我有什么办法,行李已经装上飞机,你敢不教他们同飞?可没有票我知道她到底是谁,能让她登机?”

    “怎么办?”

    “急什么,等呗!”

    机组人员调头走了,他要对机舱里等得不耐烦的乘客一讲,该恨不死他们俩!薛亦平想到这里,真生安娜的气。

    整个卫星厅里的乘客寥寥无几,他们那个候机室早空空荡荡。安娜倒泰然了。似乎故事这样结束也无不可。

    “亦平,你先走吧,甭管我!”

    “等这位小姐联系出结果,再说。”

    “反正我不急,早一天晚一天不要紧,你公务在身,走吧!”

    “不!”他站着,身板挺直。他不免遗憾,她嫁人了。但是,望着那柔柔的眼光,薛亦平心软了。那一段情谊,虽然后来是她慢慢地疏淡的,但要不是他畏畏葸葸,先有了收煞的意思,她也许像老伍说的那样,不会忍痛割舍的。事实上他有负于她,多多少少,他觉得欠她的情。

    她是个善良的女性。

    安娜要是稍稍不那么懦弱,会那么轻易了结吗?

    “你走吧。亦平,你这不是犯傻吗?”她催他登机。

    这困难时刻,把她撇在这里,他就不是她眼中那个值得献出一切的男人了。但话说出口,几乎洗净了任何感情色彩。“你先别管我,冷静些,仔细再想想,丢在哪里了!”

    她耸耸肩:“我是不灵!”惭愧自己这份让他深感失望的窝囊。

    “用不着检讨的,事情已经出了。”

    打电话的女服务员,觉得这位先生和他太太怪兮兮的。她在等待她的上级的答复,似乎仍在商讨,一直不给回话,只好等下去。薛亦平注意整个女孩子打量安娜时,那眼神里有一种少女的对成熟女性的艳羡、嫉妒的意味,这也是他在尹碧薇的脸上,常常可以看到的神色。

    他始终怀疑那位鬼精鬼精的广西妹子,是否觉察到他和安娜那种成年人的契合,是她从他这儿得不到的。因此她相信他们之间存在过异乎寻常的关系,这当然不是能够愉快接受的事实。她那张嘴从来不肯示弱,“我想象不出一个男人,在女人的最后武器面前,那乖乖投降的样子!”

    他当即反驳:“薇薇,你这番话,既缺乏幽默感,也没有诗意!”

    但那绝非安娜的过错,他自责地想。

    “别提了,好吗?”安娜反过来央告他,她是个好女人。

    “我不该这样轻率的!”

    “谁也有感情控制不住的时候!”她原谅了他。

    “我很粗暴,几乎等于强迫……”

    她摇摇头,眼里的泪光闪闪。

    事后,他很后悔,感到多少有些乘人之危。如果不是自己,他毫不犹豫地认为是种卑劣的行为。安娜确实不是经商的材料,衰微下去的贵族后裔,恐怕整个血管里流动着无能。要不然她不至于嫁了个农民,又被一个小瘪三式的助教欺骗。所以她这个外商代理人,根本处理不了一些与国内商业机构本不成问题的问题,其实票据啊转汇啊区区小事,竟搞得晕头转向,在外国老板那儿下不了台。这样,她拜托了他,代为缓颊,适当转圜一下,使她能站住脚。

    “求你了,我不知还能指望谁?”

    这些生意上的乱结,全是她太糊涂的结果,一个个替她理开死扣,着实费了薛亦平一些力气。凭他的面子说通那些银行、进出口公司高抬贵手,也不容易。正好,有一天,他女儿到外地实习去了,他把司机先打发走了。留在安娜那E332套间房里,喝了白马威士忌,吃了订好送来的套餐,特地点了有他爱吃的芝士龙虾,然后在那过了夜。

    这也是他最不愿意在候机室见她的原因,他有愧。

    当然,安娜也挺懊悔,不应该这样轻率的,她低声地几乎祈求地说:“希望今后我们彼此都能冷静些……”

    他不想逃避责任:“如果你不反对,那么我们就同居,结婚。”

    她很清醒:“那你看错了我,我是想嫁你,但也不愿意这样逼你娶我。”

    ……这时,一位武警顺着行道电梯跑来,喊着:“谁是黄素筠?谁是……”

    天晓得,她把登机牌、飞机票都遗失在安全检查口那儿。她拿在手里,还是记不得怎么丢的。

    薛亦平心想:幸亏不是我太太。

    对于安娜,他女儿亚妮只表达一条意见:“爸,你还没侍候够死去的妈妈吗?即使说安娜什么都称你的心,就她不怎么能干,得供着,我不赞成。你需要人照顾你,而不是你照顾人。”他发现,亚妮除了那老气横秋的姓鲁的女医生外,对他的续弦对象,都持否定态度。作为朋友来往,她和尹碧薇相处得融洽,看得出服饰上接受那个新潮女子的影响。安娜甚至有些拉拢她,送过她一件毛利人的雕刻品,她也认为那是个漂亮女人。不过,要作为她的继母,亚妮总是摇头,哪怕安娜应允她考托福出国帮最大的忙。

    女儿的态度,重要性不亚于他的顶头上司,是不能不认真对待的。

    安娜还是懵懵的:“怎么会失落在那儿咧?奇怪!”

    “走吧,走吧,安娜,飞机里的人该急疯了!”他拎起那只提箱,疾步走进去了。

    她跟随着,靠得很近,显得很亲,脸上的忧虑一扫而空,笑着说:“一场虚惊!”

    他死去的妻子也总这样说的,每逢出了差错,忙乱紧张一阵,最终圆满解决,绝无自责地一笑了之。薛亦平怀疑,是不是陈冰如复活了?

    他看她一眼。

    “对不起啦!”

    他没有做声。

    “又惹你不开心了?”

    其实他脑海又转开近年来拿不定的主意。桌面上只剩下两张牌,选哪一张?安娜,薇薇?薇薇,安娜?可现在,桌面上空空如也,无论安娜也好,薇薇也好,都离他太远太远。没准走进他生活里来的,倒是那个鲁菲,估计今后他将不得不吞服许多药片,命运会捉弄人的。

    “安娜,你想到哪儿去了嘛!”他把提箱倒到左手,伸出右手,揽住她,“我很高兴,能送你到法兰克福!”

    她站住了,这个感情丰富的女人,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到底半个外国人,火山般爆发了。

    “别,别!”

    “亦平,我做梦也想不到在最后的行程中碰上你,碰上谁不好,偏碰上你,碰上你噢!”

    机舱里百十位乘客,恨不能生吞了他们俩,一个个愤怒的眼光,简直使他俩无地自容。修理飞机故障,说是该亮的灯不亮,不该亮的灯亮了,用去一个小时。等他们丢失机票的二位,又干坐一个小时。特别那些在法兰克福要中转别的航班到北欧的乘客,揍他俩一顿才解气似的。空中小姐知道他俩犯了众怒,赶紧领他们到机舱最后部坐下。好在冬天非旅游旺季,机舱并未客满,才躲开了大家。

    薛亦平把提箱安放妥当,见她怔怔地愣着,提醒她道:“相见容易别时难,这话不错,可你总不至于一直难到法兰克福?这次难得的共同旅行,也太辜负了吧?”

    “我心里憋得慌!”

    “想想即将来临的幸福——”他倒是好意的安慰,但却是她不愿触及的话题,脸色倏地变了。如果不是机舱里人多,还不断有人愤愤转回头打量好像是害群之马的他们,安娜肯定会哇地哭出声来。“好了,好了,安娜,咱们不谈这些。”他赶紧塞给她一沓子小纸巾。

    安娜在分手前,由衷地惋惜过。她把薛亦平看成她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正确选择。她不相信他的祝愿,什么“你会遇上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伴侣”。薛亦平似乎猜测到了,那个在法兰克福,或者在汉诺威等待着的幸运儿——得到这个漂亮女人的人,大概不是她理想的人选。

    她拭去泪水,温顺地点点头。

    薛亦平建议:“脱掉你的羽绒大衣吧,不嫌热?”

    “谢谢!”她是那种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性格,挺有点某些外国人的倏忽多变的劲头,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我自己来吧,不好意思。”

    “别见外啦,让我来帮你的忙吧!你不记得机场里那位小姐,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太太嘛!”

    她那残留泪痕的脸上露出苦笑,“我可不配享有这份福气!”

    这时脱掉羽绒长袍的安娜,穿着紧身羊绒衫,仍是那一夜风流的枕上人的娇态,使他心动。“没福气的是我。”她那份婀娜娇妩,展现了女性最好年华里美的风采。或许太熟悉了的缘故,像X射线穿透那薄薄的衣衫,再现在他眼里,仍然是玉体横陈的一派春光。

    他有点后悔。真想把她搂在怀里,像那夜一样。

    “穿着热,脱了又有些冷飕飕的。”她求他将提箱取下,找了件纯棉的套衫穿了。他把那件长袍卷紧塞进箱里,刚刚放好,她“哦”的一声,忘记了晕海宁药片,那是非吃不可的。他心想:“从哪儿再找一个陈冰如,眼前这位即是翻版,生怕你闲着,不断给你制造麻烦。”

    于是给太太当差惯了的薛亦平,又一次站起,那只提箱又一次拿下来,翻找,再送上去地折腾。当然他早锻炼出耐性,而可恶的是她们认为你理所应该。他笑笑,去找空中小姐讨点水,好吃药。他永远有一句安慰自己的口头禅,“有什么法子呢?摊上了!”

    忘了关照一句,药片大要掰碎咽,结果一杯水下肚,晕海宁仍在嘴里含着。他差点骂她笨蛋。过去,他有时恨他妻子,恨得牙痒,但脸上是和颜悦色。“好吧,我再去倒点水!”

    空中小姐问:“你太太怎么啦?没事吧!”

    他感谢人家,心里却在诅咒:“太太,见鬼去吧!”

    飞机在加大油量,马上就要起飞了。她央求他:“抓住我的手,我起飞降落总觉得天晕地转……”

    他不相信她一个人不曾乘坐过飞机。

    空中小姐过来检查安全带,觉得这对手挽手的夫妻,够亲密的。

    薛亦平有过多少次体验,他和安娜在一起,谁都认为他们是天作地合的一对。他俩那一段恋情,断断续续来往了大半年。公司里除了尹碧薇,连他的司机也只是恍恍惚惚知觉一二,因为一到安娜处就打发离开了。然后就“打的”了,横竖他能报销。无论到哪儿,没人不把她看成是他太太的。同样这些场合,他也同尹碧薇出出入入过的,天晓得,几乎从来无一人把黑加仑子当做年轻的妻子,连情人这种概念也形成不起来,都认为是他的女儿,真要命。有一回,在建国饭店喝咖啡,那里煮得风味地道。邻座一位台胞,有种攀谈的欲望,不好拒绝,搭讪了几句,最后居然恭维地说:“你的这位女公子,真活泼!”气得小姐两眼翻白。也难怪,她像扭股糖似的缠着,哪有偷偷摸摸的情人味道?

    至于已经作古的妻子,他很抱愧。第一,他几乎很少和她一起在公众场合出现;第二,仅是那很少的机会,她又古板一些,很难给人以亲爱夫妇的印象。女人容易老呢,年龄的差距也使她挺痛苦地“自惭形秽”,而尽量退缩,一心扑在工作上,工作是她一生乐趣,她快活吗?

    他记不得曾经和陈冰如一起旅行过,像他现在和安娜并肩坐着一样。这些都是妻子亡故以后,渐渐想起来而不能释然于怀的。他记得她兴致好的时候表示过,古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她自谦不是很聪明的人,但对于辽阔的大海,感情好像更亲近些。人站在海边,肯定会觉得心胸开阔敞亮。可近在咫尺的北戴河、南戴河,那还不方便吗,开个车就去了,他从未考虑过带她去旅游一次。

    直到她病倒了,赴外地求医,他才有可能一路陪行。但是旅途劳顿,风尘仆仆,再加上心绪不佳,还有什么兴趣去黄山庐山、桂林西安?

    最令他捶胸难忘的,有一次医生要单独告诉他诊断结果,已经求遍名医,自然也不会太意外那可怕的结论,只是惊讶那位医生,不说您的夫人如何如何,口口声声您的这位老大姐已经无望,能做的就是满足她的欲望了。他告诉说是他的妻子,听的人几乎无法相信似的。

    冰如说过,那是她很健康的时候,她将来一半死在心病上。偶尔谈到两人的感情,她也感叹过,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勇气改变一下这种格局呢?“克己复礼”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就从那时出现在这家庭的语汇里。

    倘若冰如听医生说是老大姐,那岂不心病更重?

    飞机昂头呼啸朝夜空刺去,身旁女人的体香使他惭恧,他从未给他妻子这种温馨。

    她喜爱大海,可一生没见过海。

    他有一千次机会能带她去看海,但一次也没有……

    他们公司在南戴河有疗养所的,和他在金色沙滩上追逐嬉戏的,是穿着三点式的尹碧薇,黑里俏。那小拳头似的两只并不丰满的**,那瘦削的同样也不丰满的臀部,以及整体来说属于袖珍型的女人,他,躺在沙滩的遮阳伞下,纳闷,为什么那样醉心于她?

    不光他,据说有帮小青年。

    这也是公司里从王博开始到他的司机为止,不赞成他这种选择的原因。安娜倒不,她孱弱的性格决定了她不和尹碧薇比个高低。她知道薇薇在心灵上对这个男人的吸引力。她知道薇薇潇洒能干,机智聪敏,会是他事业上的帮手。她知道薇薇虽然行为不检,但她相信薛亦平的判断,风流归风流。但黑加仑子这甜蜜的野果子,好像谁也未能真正尝到一口。这同她比起来,结婚、离婚,又结婚,人家干吗不要黄花闺女呢!

    他倒说过,他不计较,那是已经过去的事,而且不是她的错。她相信他不是白马威士忌喝多了乱说的,真话假话,她能分辨。所以她献上她的身体,不完全是强迫。

    但要说薛亦平不掂掂分量,不现实。

    女人最大的软弱,是爱!这是他妻子冰如的警句。安娜竟一直瞒他到现在,薇薇去找过她,亚妮去找过她,她的老师伍教授去找过她,还有其他受托的人也去找过她,意思不尽相同,主题却是一个,看在上帝的分上,要她离开薛亦平,别毁了他的现在,更甭说他美好的未来。这确实使安娜非常非常痛苦,她爱他,自然不能遵命。可别人晓喻她,正因为你爱他,难道不应该为你所爱的人着想吗?这一切使她想起在晋东南那山村里偷偷读过的《茶花女》,那是个缺水的小村寨,但她却为那位玛格丽特流了大量眼泪。她那时绝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可谁为她哭呢?她甚至不能对薛亦平诉说,因为所有人都要求她保密,恳求你啦,安娜!于是她怯懦软弱到简直荒唐的地步,竟说什么皮肤黑,是欧美妇女最羡慕的流行趋势,薇薇黑得那样可爱,恐怕还是别的女人求之不得的呢!

    尹碧薇可是绝对不择手段的现代女性,她不是。

    薛亦平不为肤色黑的流行趋势所动,在E322那套房里,他尽情地欣赏这位有白种人血统的女人,那白皙的细腻如脂的皮肤,那无懈可击的完美胴体,黑加仑子相比之下,不过是一桌盛宴上的一碟开胃小菜罢了。

    一个苹果一个味,女人和女人的差别太大了。他和他的妻子不曾像现在这样,和安娜裸呈着身子相拥而坐,亲吻着,抚摸着,搂抱着,如胶似漆。他和他妻子那间卧室,绝无应有的闺房旖旎风光。一说起来,陈冰如先把话驳回,老夫老妻,亚妮都长大了,你还追求那些情调,怪无聊的。他永远也不顶撞,可心里反问,老夫老妻应该公事公办,枯燥乏味地像履行条款一样生活吗?E322这套公寓楼房,无疑的是现代化办公室,但此时此刻,倒馥郁芬芳,无处不流动着安娜的体香,和她那绝非东方女人所能有的强烈的性魅力。他如醉如痴,也如饥似渴,在那一刹那,他决定要为这个女人去冒险的,毫不迟疑。可一旦回到他必须生存下去的现实生活中,他不禁犹豫动摇了。

    现在已不是产生骑士的年代,他不傻帽儿。

    起飞后机舱里总有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安娜也消停下来,像一只温顺的波斯猫,眯着眼小憩,一脸幸福满足的样子。他要松开手,她不愿意,他无可奈何,笑笑,只得依着。

    幸好尹碧薇不同行,否则,没有碍眼的熟人,她敢猴到你身上来。他以为这将是一次孤独的旅行,谁知却有这样一位香艳的伴侣。他到了飞机上,才知道直飞法兰克福十个小时多一点,中途不停了。去年夏天去伦敦,还在沙迦机场为薇薇和那个小卖店的阿拉伯老板照个了合影的。那次团大,包括搞展览的,人多,黑加仑子不敢太放肆,而且工作量大。虽然在飞机上座位紧挨着,却未能像安娜这样,硬把那只柔嫩的手塞给他,要他握住不可。

    “安娜!”他问,“你在农村插过队,怎么这手一点也不粗糙?”

    这个闭目养神的女人告诉他:“在山西,也许我们那一带,妇女不怎么下地干活。”

    “我希望你在汉诺威,至少也能享这点福!”

    “你怎么晓得的?”她显然压根儿未在意她提箱的标志。

    “能告诉那个让我既羡慕、又嫉妒的人的一点情况吗?”

    “求求你,咱们不谈那些行吗?”

    空中小姐准备送饮料了,他问她想喝点什么。好一会儿,她没反应,拍拍她的手再问,答复是“我要的,那不会有”。

    “什么?”

    “你——”她把头歪靠在他肩上。

    饮料车推到了座旁,空中小姐倒了他要的矿泉水,因见她闭着双眼,自然只好问他:“你太太呢?”

    安娜摆摆手,表示什么也不想喝,等车推走后,他说:“看样子,这十个小时,我要当你名义上的先生了。”

    “最后给我一点心理上的满足。你知道吗?”她抬起头来,告诉他,“我真的心里只有你。”

    他当然相信。因为她不像尹碧薇,会撒谎,脸还不红。

    “你该了解我的,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嫁人。既然嫁不到一个真爱的,那我也要嫁一个真有钱的。”

    “很有钱?”

    “是这样!”

    “那就好,总不至两手空空。”他只能顺着她说。

    谁知她并不高兴:“我那么穷的日子都熬过的,因此,我也好懊悔!”

    “何必急急忙忙走这一步呢?我不理解!”

    “问你啊!”这当然是撒气的话。

    没理由怪到他的头上,“我?”

    “除非你娶我,还有别的法子吗?然而这又是不可能的。”

    他承认必须面对现实,“你可以责备我,恨我,永生永世咒我。安娜,我冷静下来以后,理智地考虑,我们结合,对谁都不是幸福。”

    “主要是你,要丢失很多很多,我无所谓。”

    “我知道我心中有愧!”

    “那也不该一走了之。”

    他辩解道:“我后来给你打过几回电话,你不接,只有录音在回答我。”

    安娜想起来不免伤心,那么多说客,甚至她敬重的伍教授,也改变了态度。他讲得再透彻不过,教书的嘛,有条有理。我们每个人的自身价值,究竟在作为一个社会人的整体中占有多少分量?可怜得很。安娜,只要薛亦平得到了你,早晚他会当不成老板,坐不成汽车,没有了前呼后拥,也不能吆五喝六,大家也不会众星捧月,他自然潇洒不了。共产党的官员嘛!一旦失去这一切,他还会是你眼睛里那个气概不凡的薛亦平吗?老伍的结论是:“安娜,你得到他的同时,实际也就失去了他。”

    薛亦平并不了解这些说客们的背后活动,不知道安娜不肯接电话的苦衷。倒暗自庆幸她主动离去,是他求之不得的一种结束方式。他有负于她,他断不如她断。一个薇薇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能再次搞得满城风雨了。像安娜,手里捏着本外国护照,身份是外商代理人,多次结婚、离婚,而且无人适应生活上简直不灵的女人,除非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根本不可能娶这个有外国背景的老婆,唯有下狠心一断了之。打电话只是抚慰自己,表明他并非绝情无义,求个心安罢了。

    “但你也没留下句话,哪怕问个好!”

    “我对你讲心里话,拨通电话,我既希望你接,也更害怕你接。你知道,我也割舍不了。现在你嫁人了,说了无妨了。”

    她嫣然一笑:“我只是打算去嫁人!”

    薛亦平怔住了:“可你是单程票!”

    “那位汉诺威老先生倒还正派,一位银行家,在北京认识的。他答应给我一段时间,嫁不嫁,我决定。”

    “年纪不太老吧?”

    “不到七十,这些我都无所谓。既然图的是钱,就不该要求别的。若问我真心想要什么,那就是你。”

    他摇头。

    “现在还来得及。”

    他继续摇头。

    “看你紧张的——”这时,机身剧烈地摇摆了一阵,把她的话打断了。

    “没关系,可能气流影响。”他替她又系好安全带,挽紧她的胳膊。“不会出事的。你放心!”

    “把我吓坏了!”

    飞机恢复了平稳的航行。这时,空中小姐打开投影屏幕,关掉了灯,先放映一部美国原版片,接着是一部英文字幕的中国片子。他们几乎等于没看,紧挨着喁喁交谈。

    他对她讲:“薇薇写过一首诗,大意是感情的债,易欠难还。这话是挺有道理的。拿你来说,千里迢迢嫁到汉诺威去,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嫁给外国人的女孩子多了,为什么独独牵挂你呢?”

    “我有过几个念头,找你商量商量,该不该走这一步?”

    “为什么不来呢?”

    “你救不了我!”

    “我自私?”

    “好了,不谈这些过去的事了。你刚才提到薇薇,那位可爱的小姐呢?”

    “同你一样,飞走了。唯一的区别,你往西飞她往东飞。”他有些伤感,这位至少还可以送一送,那位哭着走了。

    “你也并不快活!”安娜把脸颊贴过来。

    他订正她的话:“应该说,不敢太快活!”接着他又补充一句:“人大概就是这样的!”

    “我不信!”安娜说,“为什么不可以偏不这样?”

    飞机又开始震动起来,一种不安的情绪在乘客中间弥漫开来。起飞前一个小时的故障排除,肯定是不祥之兆。尤其正演得起劲可谁也不看的那部中国影片,突然中断以后,越发增加了惊慌的气氛。机舱里的灯亮以后,一张张凄惶的脸上,流露出生命未卜的死亡恐惧。

    空中小姐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安慰着乘客:“不要紧张,请大家少走动,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问题,机长会通知诸位的。”她们虽然做出镇定的样子,但掩饰不了心头的惶恐。薛亦平记不得乘坐过多少回飞机,在国内国际线上航行过,但飞机机身如此剧烈的颠簸,时而上浮,时而下沉,整个五脏六腑都随着七上八下地起落,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感受到。这个从来不晕船晕机的男子汉,受到前面座位上那些呕吐的乘客的影响,似乎条件反射地控制不住,紧拉着安娜的手:“糟糕,我——”

    安娜慌张了,不知如何是好,“要吐吗?”

    她马上想到的,是给他找晕海宁,可是机身左右摇摆,幅度很大,若不是安全带拴住,非甩出座位不可。她试图站起来,可是枉费力气。

    “你干什么?”

    “给你拿药。”

    一个女人,即使在别人眼里是挺不中用的,但是逼到情急万分的地步,也会拼出最后的劲。到底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打开行李架的小舱门。还未够到那只汉诺威提包,飞机猛地朝她站立的方向倾斜,提包和里面的其他物品噼里啪啦跌落下来,把安娜砸倒在薛亦平脚下。

    “你!”他又气又急。

    空中小姐冲过来:“干什么,干什么,让你坐稳!”

    薛亦平在这场混乱中,只觉得眼一黑,一股热辣辣的呕吐物,从胃里涌到了嗓子眼。他虽早有准备,拿好纸袋,但是机身不停地水平倾斜,像筛糠一样,根本掌握不住重心,哇地一口,几乎全吐在了安娜的套衫上。

    安娜要不是弯身去托他一把,也不至于满身污秽。

    空中小姐脸色愠怒,好不乐意:“怎么搞的吗?”

    薛亦平绝想不到,这个性格软弱的安娜,谁要大点声,就会吓一跳,有理也认输的主儿,估计死到临头,也居然敢反诘空姐,而且话还讲得挺给劲的。“飞机不定什么时候要掉下去,谁也难保谁能捡条命,干吗这么厉害?他,他也不是有意吐的嘛!再说,全吐在了我身上,没弄脏你什么!至于这样过不去吗?”

    他从未这样狼狈过,一个在交际场合气宇轩昂的老板,竟在靠一个他认为并不中用的女人保护。“算了,安娜!生死未卜,别同他们一般见识了吧!”

    “好像谁多乐意吐似的。”她还嘟哝。

    “怎么办?你这一身……”

    “你甭管了!”幸亏那件纯棉套衫相当宽松,脱起来不怎么费事。“反正也不能要了!”她说。她把秽物反裹在里面,铺垫在他的脚下,抬脸对空姐说:“请你放心,这位先生要再恶心,这垫着,弄不到你飞机上,行了吧?”

    空姐非常恼怒,可飞机的险情并未排除,她也心慌。帮着把跌落的物品,塞回行李架,转身踉踉跄跄走了。飞机仍然在摆动着,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机舱。黑夜里看不出来,谁知飞机现在是在印度洋上空,还是在穿过中东的大沙漠?

    “拉我一把,亦平,扶我站起来!”

    由于飞机不停地摆动,只有训练有素的空中小姐可以适应。安娜怎么也站不直回到座位上去。在慌乱中的薛亦平也顾不上她,他被飞机即将面临的命运——迫降、坠毁、爆炸、倒栽葱,这些在脑海中迭相出现的镜头,搅乱了心。这时,听安娜叫了他,才连忙伸过手,连她,带那件羽绒长袍(她什么时候取出的?真行)拖回座位上来。

    “你怎么啦?”她觉察到他的异常不安。

    他不想隐瞒:“你不害怕?安娜!”

    “有你在跟前,好些!”刚才跟空姐顶嘴,忘掉了危险。

    “我真恐惧,忽忽悠悠掉下去,死无葬身之地!”

    “咱们俩紧紧抱着,死也不撒手!”她把两坐席间的扶手扳起,搂抱住他。正好,机舱里的温度明显下降,那件鲜艳的羽绒长袍,盖着他俩。她是死也无忧了,可他瑟缩着。“你是吐得太凶,虚脱了吧?”

    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体虚,还是心虚?

    “抱紧一点,安娜,求你!”

    他差一点就要向安娜发誓,如果大难不死,咱们像现在这样紧紧依偎着,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你有一点热度!亦平!”

    “你真好,安娜!”

    “别说话啦,快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飞机开始平稳一些了。不过,在急遽下降,耳鼓沙沙作响,连一直轰响的发动机声,也仿佛静止了。他觉得几乎快脸朝下了,一种无名的恐怖由心底升起,生和死大概在这一刹那快要决定了。现在,使他唯一感到可以依靠的,只有紧贴着他身体的安娜,和她拥抱住他腰的胳膊,以及抓住他手的手了。他突然闪电般想到,那一切一切的顾虑、犹豫、克己复礼……在这类似前年秋天在汉诺威那森林公园里,出现过的唯有两个人的世界面前,是何等微不足道?虽然,眼下的两人世界是在死亡的阴影里,但也或许如此,他从那些斤斤计较的利害考虑,对比人生大限,实在是太渺小了。

    这世界上还有比安娜更亲近的女人吗?

    完了,在乘客一片慌乱呼啸中,他说:“安娜,咱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大概分不开了!”

    他俩厮守得紧紧的,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突然,发动机又开始轰鸣了,机身昂头像起飞时那样傲然朝天空刺去。乘客们这时才意识到,噩梦已经过去,死神远离而走,每个人都等于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

    机长通过扩音器感谢乘客们的合作,故障已经排除,再飞三个多小时,就可到法兰克福了。

    那部中断了的国产影片,接着放映下去。

    机舱里的电灯光又暗了,现在,他俩似乎换了下位置,是他反过来拥着安娜,把脸贴在那温柔的胸前睡了。当他想到了死时,真后悔怎么不在最危急关头,向她吐露心曲?但想到了生,想到了还有很长很长日子的将来时,又庆幸自己未曾忘情,否则,岂不是又一次伤害了她?她能改变行程嫁他吗?而他能不顾一切娶她吗?于是,老一套问题又开始折磨他的灵魂。也许,精神上的虚脱比体能上的心力交瘁更能把一个人搞垮,他很快睡着了,差不多一直睡到法兰克福。

    安娜没有合眼,她珍惜这最后时光的爱,搂着这个一度是她心爱的,至今也难忘怀的人。无论如何,他给她许多真诚的帮助,无论如何,他也给她许多愉快的欢乐的记忆,无论如何,撇开一些外在因素,他千真万确爱她并曾打算娶她的,甚至,她想,或许主的安排,他送她这一程,并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有他在她身边,使她竟忘却了恐惧。她凝望着身边椭圆形舷窗上渐渐地由漆黑、深黑、淡黑到蒙蒙的暗灰,到最初的一丝丝白色出现的色彩变化。她知道,随着窗玻璃外愈来愈明亮的天色,分手的时刻也该来临了。

    一直到飞机平稳地降落在法兰克福,她才把他推醒。

    他睁开眼,安娜已经穿好羽绒长袍,拎着她那只汉诺威提包,站在他面前。她脸色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不亲一下告别吗?”她问。

    他跳起来,把她抱住。控制不了感情的,倒是他。双眼顿时湿润了。他真想对她说:“别走了,安娜!”但打了结的舌头,硬把它咽回到喉咙里去。

    她说:“也许是永别了,亦平!”她吻了他。“再见!”

    “不,不!”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其实,只消一句话,她会转身扑在他的怀里。他强忍着不使泪水溢出来,接过她的提包,一言不发地送她走。尾随着众多到机场休息厅的继续飞往伦敦的乘客,走出飞机,一直把她送到机场出口处。“安娜,但愿你顺利到达汉诺威,但愿你幸福!”

    他无法再往前送她了。

    别的到法兰克福和转机到北欧、南欧的乘客,早走光了。她是最后一名,很顺利地过了关。她伫立在那儿,回过身,望着他,像是惜别,像是恋恋不舍,像是有缱绻难了的感情,但实际上她是在等待着他说一句,她和他都明白该说的话。或许这是最后一次的机会,还来得及的。或许我们不论谁,都应该有勇气些。

    但是,薛亦平只是朝她挥挥手。

    安娜也微笑着转身走去,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却涌上了一句诗。虽然他早过了写诗的年代,也不知道算不算诗,像不像诗。但他反复吟味着——

    失去的,常常是最好的!

    难道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嘛!

    机场外面是法兰克福冬天的阳光,很亮,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