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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饥荒像潮水一样,肆意蔓延,许多地方到了哀鸿遍野、赤地千里的地步。后来人们总结说:“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在当时,基本上都把原因归结到了苏修撤销援助,逼还贷款,事实上主要是“大跃进”浮夸风造成的灾难,是人祸,是中央政策上的重大失误造成的。

    青海金银滩的核武器研制基地断粮了。大量的工程都停下来了,建筑工人跑掉了,施工部队也按照要求,只留下部分人员担任警戒,大部队撤到了西宁等地。

    李觉急慌慌从北京赶到金银滩,想拦住一部分正在逃离的建筑工人和民工,但是,他拦不住,汹涌的人流有的挑着扁担,有的背着简单寒酸的行囊,淹没了他的吉普车,向远处散去了。

    更令他痛心的是,有的人死在了路边。李觉派人赶去,对还有口气的进行救治,死了的就地掩埋。由于有些人不是正式的工人,是从全国各地跑来干活的,所以,一些死者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为此,李觉遗憾了半辈子,觉得对不住这些无名的死者。

    基地的建设基本停下来了。

    罗布泊。通往核武器试验基地的一条重要关口——榆树沟,因一场大雨,洪水冲了公路,司令员张蕴钰带领官兵们在抢修公路。几十棵老榆树长在水沟的两侧,树叶没了,树皮没了,能看出来刚扒过不久,白花花的树肉裸露在外面。公路边,几口大铁锅里熬着树叶汤。开饭的哨子一响,饿急了的战士们端着碗,排着队去打汤。汤锅边,炊事员发干粮,一人拳头大的一块,是用野菜掺上粗粮做的。张蕴钰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久久看着那些扒光皮的树。

    警卫员端来一碗汤和一份干粮,说:“司令员,开饭了。”

    张蕴钰没动,警卫员把汤和干粮放在一边,不再说什么。一会的工夫,部队吃完了,都看着张蕴钰。张蕴钰扔掉烟头,站起来,看看身边的汤和干粮,弯腰拿起来,凑到嘴边,也不用筷子,仰着头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几片黄黄的叶子沾在下巴上,张蕴钰用舌头一卷,嚼了。

    张蕴钰指着那些树,对战士们说:“刚来的时候,树枝被我们砍了,细的编筐子用,粗的做扁担使,现在连皮都被我们扒了,填我们的肚子。你们都记住这些树,今后谁也不许再动它们,活着长在这儿,死了、倒了就让它躺在这儿。”

    人们都默默地点头。

    这时,远远的一辆吉普从公路上开过来。车停了,基地副参谋长陪同一名大校下了车,大校是国防科委派来了解情况的。大校把张蕴钰叫到一边,说:“首长派我来,一是了解一下情况,再一个,也是主要的,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我到处看了看,说实话,比北京预料的还要困难。而且短时间内,恐怕很难改善。还有工程,国家现在没钱。”

    张蕴钰说:“你们的意见呢?”

    “部队留一部分看摊子,顺便养点羊,搞生产自救,机关和大部队搬到无锡去。”

    张蕴钰急了:“无锡?无锡能试验原子弹吗?”

    大校尴尬地笑笑:“张司令,我们这不是征求意见嘛。”

    张蕴钰脖子一挺道:“那好,你把我们意见带回去,哪儿我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一年不搞我等一年,两年不搞我等两年,中国总要有原子弹!”

    北京方面原打算让张蕴钰撤离,被他顶了回去。后来的事实证明,幸亏没有撤走,不然,中国的原子弹还不知道何年何月炸响呢。

    核试验基地在最困难的时候,叫响了一个口号:“以戈壁为家,以艰苦为荣”,后来修通往核爆心的公路,没有施工机械,张蕴钰和政委常勇带领战士们拉着石磙子,一步一步碾出来的,戈壁滩老榆树上的一串串树叶、榆钱成了战士们的高级食品。车辆少,口粮运不进来,张蕴钰和常勇就率领机关人员徒步几十公里,一袋袋往回扛。基地一个叫张荷泽的助理员,到哈尔滨押运国家给调拨的一点奶粉,途中发现破了一袋,便用纸包起来,如数运到罗布泊,宁愿自己饿肚子也没吃过一口……

    导弹试验基地情况也是不妙。西北地区土地干旱贫瘠,部队就是想种粮种菜,也是有劲使不上,而且远离城镇,没有社会依托,只能伸长脖子等国家的救济。

    副司令李福泽来到北京,到人民大会堂参加周恩来主持的一个关于导弹方面的会议。周恩来没进来之前,聂荣臻、李先念、罗瑞卿、杨成武、余秋里等人围着李福泽问长问短,大家都关心导弹试验基地的近况,聂荣臻叮嘱李福泽,一会总理进来,问起基地情况,你要如实讲,不得打肿脸充胖子只报喜不报忧。周恩来进来后,果然先问李福泽:“基地情况怎么样?我是说生活上。”

    李福泽如实道:“总理,很困难,部队早就没有肉和蔬菜了,粮食也不够吃,有上顿没下顿……”

    周恩来问:“还能撑多久?你说实话。”

    李福泽想了想:“顶多20天吧……总理,要不,我们撤一部分人吧。”

    周恩来说不行,导弹是大事,现在撤,再搞起来就难了。你们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我来想办法,给你们还有新疆的核试验基地调点粮,先解燃眉之急。

    大约半个月后,在周恩来亲自过问下,一军列救急粮运往导弹试验基地。但在甘肃境内一个小站停车加水时,附近的饥民一拥而上,不顾押运士兵的阻拦,甚至开枪警告,抢光了粮食。

    当时孙继先在北京养病,基地工作由李福泽和政委栗在山主持。一听救命的军粮被抢,李福泽骂开了粗话:“谁他妈吃了豹子胆,敢抢军粮!……还剩多少?”

    押车的军官在电话里哭了起来,报告说:“基本全抢光了。”

    事情很快报到甘肃省委和省公安厅,公安厅很重视,一面派人追缴粮食,一面派员来到基地汇报情况,做自我批评。说是粮食已经追回来一部分,剩下的正在追缴中。抢粮的人已经抓了一部分,一定要严肃处理,该关的关,该判的判。

    李福泽突然叹口气,摇摇头,对来人说:“算了,把人放了吧。”

    栗在山说:“追回来的粮食可能的话给我们一部分,我们已经断顿了。还没追回来的就别再追了。”

    公安厅的同志有些惊讶:“这怎么行?”

    栗在山说:“这是我们基地党委的意见。”

    李福泽也说:“老百姓不是饿急了,不会对军粮下手的,就这么办吧。”

    后来公安部门把追缴的粮食给运回来一些,但偌大个基地,上万人的嘴巴,毕竟是杯水车薪,基地的断炊之苦并没有得到根本缓解。

    偏偏这个时候,方平和秦小阳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秦小阳躺在基地医院里,没有营养品,没有细粮,只能吃“三合一”的窝窝头(粗粮、芨芨草、沙枣磨成面混合而成),她没有奶水,孩子饿得哇哇大哭。方平急了,直接找到李福泽,把情况说了。李福泽说:“我想想办法。”又发了句牢骚:“你说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不好,专赶这时候。”方平苦笑一下,走了。

    李福泽拿起电话,给各个单位要营养品,最后只凑到五个鸡蛋。他让人把这五个鸡蛋火速送到医院,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孩子总算活下来了。

    实在没有办法,看到眼下没有发射任务,基地党委没敢报告,悄悄安排撤出了一部分人员,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回原籍也行,投亲靠友也行,总比在这饿死强。剩下的人,每日到沙漠荒原上挖骆驼刺、芨芨草,打沙枣。

    弱水河两岸,茫茫荒原上,一颗又一颗沙枣树旁,聚集着士兵。士兵经过的地方,沙枣树叶没了,花没了,果没了,变成了光秃秃的树枝和树干。大家沿着河两岸,继续奔向了又一片沙枣树。

    在长城脚下17号工地的爆轰试验队,因为处在风口上,每天野外作业,冬天一来,大风一刮,很多人都冻伤了手脚和耳朵。虽然是野外作业,每人每天的伙食定量也就是九两粮食,不够年轻人一顿吃的,而且还要步行6里地去试验场。

    这天,李觉来了,他来没多久,一辆吉普车停在了他们住的平房前,众人迎出来,发现来人是工程兵司令员陈士榘。陈士榘来工程兵这儿检查工作,顺便来看看爆轰试验队。

    陈士榘和王淦昌、陈能宽握手时,发现他们的手冻伤了,肿得发亮。其他人基本也都有冻疮。陈士榘板起了脸,出人意料地一把抓过李觉的手,仔细看了看,放下,板起的脸才渐渐松弛下来。

    陈士榘说:“你们有困难,为什么不找我?”

    李觉说:“都这么困难,谁好意思张口。”

    陈士榘说:“吃不饱,穿暖和点行不行?”

    陈士榘有些动情地望着灰头土脸的王淦昌等人。王淦昌说:“陈司令,没关系,我们这工作就这样。”

    陈士榘没再说什么,坐上车急驶而去了。李觉望着远去的车苦笑一下:“多亏我这手也肿了,不然今天要挨他的耳刮子。”众人这才明白,刚才陈士榘是看李觉是否也冻了手。

    第二天天刚亮,有的在洗漱,有的还没起来。一辆挂着军牌的客车来到了他们驻地,一名少校领着几名战士从车上往下搬东西,有大米、罐头、军用大衣、翻毛皮鞋、棉手套等等。这阵势把大伙看愣了。张洁惊喜地小声道:“这是给我们的吗?”丁健飞说:“应该是吧?”王淦昌走上前去,问明情况,少校向他敬个礼,说这是陈司令让送来的,还有这辆车也留下,陈司令交待给你们上下班用。

    众人简直像做梦一样,都傻傻地望着少校和干活的战士。王淦昌说,都愣着干啥,一块上呀。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帮着搬东西。

    干完活,少校带战士们离开了。王淦昌面对众人感慨道:“国家、军队拿我们当宝贝,你们说,我们要是干不好,对得起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