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秀枝早早地打开了花店的门。今天是周末，生意一定会比往日好。虽然她开花店并不指望挣多少，但还是喜欢看到人们捧着花进进出出的繁荣样子。
果然，她和伙计刚刚把新送来的花摆上架，就有顾客进门了。
这是一个少妇。少妇在众多的鲜花面前不知所措，眼里满是惊讶和欢喜。这眼神让秀枝感到愉快。她主动上前说，您想买花吗？少妇点点头说，这么多好看的花，我真不知道买哪一种了。秀枝说，您是买来插在自己家里呢，还是送人？少妇说，是插在自己家里。我丈夫今天回来，他出国一年多了。少妇说话的语气里，抑制不住流露出喜悦。
噢，太好了，我真为您高兴。秀枝由衷地说，如果是这样，我给您推荐一种最好的花吧，您就买归来香。秀枝从一个大花瓶里，取出一把葱绿的植物，叶子和枝干都像玉米似的，中间却藏着一丛黄绒绒的花苞。秀枝把花递给少妇说，这花开起来又香又雅致。价钱也不是顶贵。
少妇把花拿在手中，惊喜地问，您是说它的名字叫归来香？
秀枝说，是的，归来香。您把它插在房间里，您丈夫一进门就会闻到她的香气的，就好像在欢迎他的归来。
好的，就买它。少妇喜孜孜地付了钱，捧着一大把葱绿的归来香走出了店门。
小伙计在一旁说，秀枝姐，您可真会做生意。秀枝说，我是真为她高兴。我知道一个女人独自在家的滋味儿。
中午，秀枝和小伙计正吃着盒饭，一个提着旅行箱的男人走进门来。小伙计迎上前去问：先生买花吗？男人点点头，眼睛盯着那一大桶红艳艳的玫瑰。小伙计机灵地说，您买红玫瑰吧，这些红玫瑰是今天刚进的货，而且是最好的品种，送……那个最合适了。
男人有些含糊地问，如果送那个的话，买几枝比较好？
小伙计知道大买主上门了，狡猾地说，这要看您的心意了。一般来说，为了表达自己是真心诚意的，就买它99朵。男人在犹豫，小伙计又说，特别是第一次……表示的时候，更要有一种气势。
秀枝在一旁听见小伙计的话，饭都差一点儿喷出来。
男人几经犹豫之后，终于买了30朵，他解释说，这个数字对他来说有特别的含义。小伙计毫不含糊地收了他180元钱。可是。男人怀抱鲜花又站在那里犹豫起来。
秀枝有些看出他的心思了，走上前说，您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男人说，我现在有事走不开，你们可以代我送花吗？秀枝说，当然可以，我们恰好有这个服务项目，还是免费的。您留个地址就行了。
男人在秀枝递给他的卡片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地址和姓名。秀枝看了一眼，是一家宾馆。秀枝问，要不要留言？男人想了想，在卡片背面写下了一排英文。秀枝不懂英文。
男人终于走了，好像如释重负似的。
下午，小伙计送花去了。秀枝一个人守在店里。到了黄昏的时候，顾客比较少了，她正在清理着弄乱了的花束，忽然听见门外有争执的声音。好像是一男一女。女的要进来，男的不肯进来。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终于一起进来了。秀枝抬头一看，那女的正是早上的少妇。她们互相点头笑笑。少妇说，我们回去看他的母亲，您给推荐一种花吧。秀枝说，看母亲当然应当送康乃馨。她们说话的时候，男人一直背对着她们在店里遛达。
秀枝仔细为她选了一束花色不同的康乃馨，又免费为她配了一些白色的满天星，扎好之后递给了少妇。少妇满心欢喜，一再地说谢谢，然后就挽着男人出门去了。
秀枝望着他们走远，心里无端地难过起来。还在他们夫妇刚进门时，她就认出来了，那个丈夫，正是下午买红玫瑰的男人。
二
花店伙计小志走进了白云酒店，坐着电梯直上7楼。
他是来这里送花的。他常常为在他们花店里买了花的顾客送花上门，他的老板娘也是他的远房表姐秀枝，非要开展这个业务，还免费，说是这样才能多招揽顾客。但她总是把这个活儿派给他这个大小伙子。他抗议几次了，说人家的“花仙子”都是女孩儿，他一个大小伙子总是怀抱一束鲜花像什么样？（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如果是送给我的女朋友还差不多。）可秀枝姐说，一般买花送花的都是男人，你去送，那些收到花的小姐不是感觉更亲切一些吗？她叫他护花使者。
小志简直拿她没办法。其实他知道是不愿多雇人。因为心里不满，小志从花店出来就没有直奔酒店，而是先弯到游戏机房打了两盘游戏机，看看时候不早了，这才无奈地来到酒店。
地址上写着白云酒店716房。小志出了电梯没三两步就找到了。716房的门开着。但他还是在门上敲了三下。护花使者嘛，应当彬彬有礼。
找谁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小志只好探头进去说，我是来送花的。房间里有个年轻女孩儿正在理床，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模样还挺好看。小志想，怎么这么年轻呀，这个男人也太过分了。但他还是例行公事地说：小姐，我给您送花来了。
那女孩子的脸霎时通红，眼睛发亮：给我？这花是给我的？
小志想，看来她还从来没有得到过男人送的花呢。他拿出一张单子说，对，是您的，您在这儿签个字就行了。
女孩子忽然在花丛中发现了那张卡片，看了之后她马上把花递还给了小志：你弄错了，这花是送给住在这儿的客人的，客人已经走了。
小志又尴尬又意外：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女孩子说，大概就是刚才吧。
小志取回花忙不迭地往楼下追。到了总服务台一问，说716的客人下午刚退了房，离开了这家酒店，至于去了哪儿，不知道。
小志怀抱鲜花站在那儿发愣，红红的玫瑰引来了许多路人的目光。他有些后悔，早知这样真不该打游戏机。这下好了，花没送到顾客手里，秀枝姐知道了，准要唠叨半天。
不，不能让她知道。
小志忽然想起了刚才楼上那个女孩儿，她最初拿到花的那种喜悦和后来送还花时的那种失望都让他心动，对，就把花送给她得了。反正自己的任务就是把花送到716房，谁在就送谁。那小姑娘不定会怎么乐呢。
小志返回到7楼。716的门仍然开着，传来吸尘器的声音。小志径直走进去，那女孩儿正弯着腰，认真地工作着。小志上前把吸尘器关了，女孩儿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小志赶紧将那束红玫瑰递到她的面前：请收下吧。这花现在属于你了。
女孩儿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小志想象中的惊喜，反而有些不安。她连连摇头道：不，我不要。小志说，干吗不要？这花值180块钱呢。女孩儿说，人家又不是送我的。小志说，地址上写着，送到白云酒店716房，你正好在这儿，就该你得。女孩儿说，可地址后面还有名字呢。又不是我的名字。
小志没想到这女孩儿还挺有原则，他脑子一转，马上换了种语气说，帮帮忙，你今天要是不收下这花，我一回去就会被老板开除，真的。我那个老板……你总不能看着我倒霉吧？
女孩儿的眼神马上变了，真的？他真的会为这件事开除你？
当然，她厉害着呢。小志作出沉重的样子。女孩儿终于说，好吧，那我收下。可是我总觉得……
小志说，嗨，你怎么那么多顾虑呀。这么说吧，这花现在属于我了，我愿意把它送给谁就送给谁。
他一边说，一边强行地将花塞进了姑娘的怀里。红红的玫瑰一下子映红了女孩子的脸颊，那双眼睛一瞬间又亮了起来，真是漂亮极了。小志忍不住说，真好看，这花就该属于你。
女孩儿的脸越发地红了。忽然之间，小志的脸也红了。他转身就走，生怕被女孩儿看见，也生怕女孩儿再将花还给他，把这幅美丽的画面给破坏了。
走出酒店跨上摩托车时，一种美妙的感觉袭上了小志的心头。他抬起头来望着7楼，不由地想，过些天，一定真正地买一把花来，送给那个可爱的姑娘。
三
双秋是一家酒店刚刚招聘的服务员。本来招聘的条件必须是城区户口，像她这样从农村来的打工妹很难竞争上。但因为她原来做保姆的那家女主人在这酒店工作，是一个部门经理，她就沾光进来了。双秋因此很珍惜这份工作，勤勤恳恳的，从不敢偷懒。也不敢违反酒店的任何规定。
可今天她却遇见一桩麻烦事。刚才她正在为一个刚刚退了房的房间打扫卫生，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闯进来，捧着一大把玫瑰说是送给她的，当时真让她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简直傻掉了。当然，很快就弄清楚了，花是送给716房的客人的。可是后来一听说客人已经退房走了，小伙子还是把花留给了她。
一旦真的拥有了这一大把红艳艳的玫瑰，双秋却没了喜悦，犯起愁来。谁会相信这花是别人送给她的？它们只会给她带来麻烦。要么会认为她和客人关系暧昧，要么会认为她私自拿别人的花。两者都是不小的麻烦。
双秋想了想，就给原来的主人孙姐打了个电话，说有急事见她，在716房。孙姐很快就来了。刚一进门，双秋就从门后闪了出来，手捧一大束红玫瑰鞠躬道：献给敬爱的孙姐。
孙姐被面前这红艳艳的一大蓬照耀得眼都睁不开了，她也如同双秋一样惊喜至极，脸颊立即被玫瑰映得通红：红玫瑰？谁送来的？送给我的吗？
等双秋如此这般地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孙姐释然中有些失望地笑道：你这丫头的运气不错嘛。我说哪会有人给我送花。
双秋说，可这花也不会属于我这样的女孩儿呀。让人看见了反倒会以为我怎么了呢。所以我想最好还是转送给你。
孙姐将花捧在怀里，爱不释手地反复看着：真的，你舍得送我？
双秋说，当然舍得，你一直对我那么好。再说我又没花钱。
孙姐高兴地说，那我就收下了，太好了！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红玫瑰呢。你知道，你那个姐夫从来不会买花的。
双秋笑说，那你今天就拿回去气气他，就说别人送你的。
孙姐也笑，对，拿回去气气他。
孙姐就抱着花出门去了。刚一出门双秋就听见“哇”的一声，接着是某位小姐的呼叫：孙姐好浪漫哟！双秋听见孙姐尴尬地笑道：今天是……我和我们那位的结婚纪念日。那小姐说，哟，好幸福呀！不过，结婚纪念日也该他买花送你呀。孙姐说，我们老夫老妻了，不讲究这个。
双秋一边偷乐，一边继续打扫卫生。她觉得心里既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那是一束多么好看的玫瑰呀。
到了晚上，双秋照例去上夜校，走出酒店，忽然看见孙姐推车在路旁站着，怀里抱着那束红玫瑰。
双秋悄悄走上前，在身后怪声怪气地说：这位小姐好漂亮哟。
孙姐一回头，笑道：死丫头，我正等你呢。
等我干吗？双秋很奇怪。
孙姐把手上的玫瑰递给双秋说：喏，还是还给你吧。
为什么？双秋大惑不解。
孙姐尴尬地笑道，我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勇气把它拿回家。连酒店的小姐都认为我不会买红玫瑰的，你那个姐夫还不更猜疑？还是别惹麻烦了。反正我已经把花带出酒店了，你拿去吧。
双秋接过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我这人就是没有别人送花的命。孙姐笑着说了句，然后骑上车走了。
双秋望着孙姐的背影，心想，我将来要是有了男朋友，不要他送别的，就要他送一束红玫瑰，不然像孙姐这样好冤枉哟。
可是，眼下这束花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怀抱鲜花去上课吧？
小姑娘双秋又陷入了为花而愁的境地。
四
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
7点不到，红玫瑰咖啡屋的女老板小颖就来到了店里。咖啡屋的生意主要是在晚上，尤其是周末的晚上。所以一到晚上，她总是亲自守在店里。
小颖几年前还是个机关职员，后来她爱上了一个大款并为这大款辞了职，再后来如我们通常所听到的那样，她终于得知大款有妻室不可能娶她。在经过一番要死要活的折腾之后，小颖冷静下来，离开了大款决心重新开始生活，而大款心有愧疚，就给她开了这间咖啡屋。
咖啡屋取名为红玫瑰，意思很明显，就是要为那些恋人们情人们提供一个相聚的场所。小颖觉得自己受尽了爱情的折磨，能看到别的恋人获得幸福也是一种安慰。
可是开张半年来，小颖却没有得到多少安慰。她发现到这里来的，多半是逢场作戏的情人。那种真正相爱的恋人并不多，成为夫妻的就更少了。这让她有些失望，是不是自己的那段情感遭遇，在别人看来也是逢场作戏呢？不，当然不是。小颖在心里否定道，自己是真心的。那么，就对别人也宽容些吧。
小颖环顾了一下店内，眼下只有两对顾客。一般来说，他们这儿的顾客都是成双成对的。
这时，咖啡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但推门的人却站在外面迟疑着没有进来。小颖立即迎上前去。门外站着一位小姑娘。从她的穿着看，不太像坐咖啡屋的女孩儿。但她还是凭着职业习惯微笑着说，欢迎你，小姐。
那女孩儿似乎不太好意思，仍站在原地不动。
小颖又说，外面冷，进来坐坐吧。
女孩儿开口道：你是这咖啡屋的老板？小颖点点头。女孩儿忽然就从身后拿出一大把红玫瑰来，说：“你要吗？”
小颖又惊又喜。咖啡屋刚开张时，她每天都买一大把红玫瑰。一枝一枝地插在桌子上，既有情调，又令这咖啡屋名实相符。但立冬以后，红玫瑰一下贵了许多，她就没舍得再买了。现在桌上插的，都是绢做的花。眼前这鲜活的花她当然很想要。可是，这小姑娘干吗平白无故地送她花呢？
她马上本能地问，多少钱？
女孩儿说，不，不要钱。这是人家给我的，不不，是人家给人家的……嗨，反正不要钱。你拿去就是了。
女孩儿说完转身就走了。
小颖一时愣在那儿，她还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难道……是他让人送来的？她立即想到了刻在她心里的那个男人。不，不太可能。他们已经有半年多没来往了。而且那小姑娘说了，这花，是“人家给人家的”。
不管怎么说，这突如其来的红玫瑰令小颖的心中充满了欢乐。她想，也许那小姑娘是上天派来的花仙子吧？送来的岂止是一束花，简直就是吉祥的征兆。她站在那儿，捧着花嗅了又嗅。
这时，一对顾客推门走了进来。一见到她怀里的红玫瑰，女人先忍不住叫道，嗨，好漂亮的花呀！男的愣了一下也说，这不是红玫瑰吗？你还认识花呀，从来也不给我买。男的不以为然地说，咱们都结婚几年了，还送什么花呀。女人撒娇说，我就要你送嘛。男的说好好，送。
小颖听出两个人是夫妻，心里莫名地又多了几分快乐。她走到服务台前，将那一大把红玫瑰散开，一枝一枝细心地整理着。
这时刚才那个丈夫来到了服务台，吞吞吐吐地说，小姐，你这花，是……在哪儿买的？
小颖说，不是买的，是人家送的。
那丈夫说：是……是花店送的吗？
小颖说不是。她看了男人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笑说，哦，我懂你的意思了。您放心吧。那丈夫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口，没说出来，就回到妻子那儿去了。
小颖将一枝枝玫瑰依次送到每张桌子上，换下原来的绢花。鲜红的玫瑰与摇曳的烛光辉映，散发出诱人的光泽和馥郁的芬芳。
最后还剩下10来枝，小颖特意换了一个大花瓶，把手里剩下的红玫瑰全都插在了里面，然后她捧着花瓶走到了那对夫妻的桌前，微笑着说：欢迎你们来红玫瑰咖啡屋。
妻子赞叹说：哦，多漂亮的红玫瑰呀。
小颖看了一眼丈夫，然后说：这是您先生特意订下的。等一会儿您就可以把它带回家去了。
真的？！那妻子的眼睛一下好亮，看着自己的丈夫。
男人诧异地看着小颖，小颖点点头。男人就对妻子说：对，送给你的。
妻子快乐地笑了，有些羞涩地说：谢谢你。
小颖转身走了。男人很快追了上来：谢谢你！小姐。他说，等会儿完了我会一起付账的。
小颖说，不必了。这花也是人家送给我的。不，是人家送给人家的。不不，是花仙子送给我们大家的。
男人糊涂了。小颖说，你看，多美呀。
男人回过头去，见妻子正凝视着烛光下的红玫瑰。他不知道她是说妻子美，还是说花美。
男人转身向妻子走去。
1997年春，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