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向东说,我当时只觉得身上有一股力量在推动自己。(*0小-}说-+网)我无法控制这股力量。在去的路上,我的摩托车还挂倒了一位行人,我只是刹住脚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大碍,就飞走了。我听见那个摔倒的女子在背后骂我:臭警察,你不得好死!我当时想,是,我不得好死。反正我也不得好活。说实话,这在过去是完全不可想象的。我是说我做出这样的事,撞倒了人就跑,这在过去是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可我那天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一边开着车,一边觉得身上打颤……
欧阳明明打断他:你那天生病了吗?
郝向东说,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时觉得很疲倦,两腿沉沉的,脑子像锅浆糊,真想一头就倒到床上再也不起来了。真的,死了也行。可是凤娇她一个劲儿地在旁边哭,哭得我心烦……
欧阳明明说,你接着讲事情经过,等会儿说凤娇。
郝向东说好的。可能只用了10分钟,我就开到了那个厂长家。驾摩托车的时候,有个母亲牵着孩子从那个单元里走出来,那个孩子和东东一般大。我忽然就想起了东东,那天他正好发水痘,在我们所长的母亲家,我想也不知道他吃晚饭没有?我的宝贝儿子……
郝向东的泪水忽地涌出。欧阳明明递给他一张纸巾。
郝向东迅速地将泪水抹去,接着说:因为想到东东,我就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稍微冷静了一下。我想我得赶快回去,不能耽误太久。我想我上去吓唬吓唬那个女人和男人就走,好赶快回去给东东做饭。可没想到我一敲开门,那个女人见是我,劈头盖脸就骂起来,她说你还好意思上我们家来?你不在家管好你那个骚婆娘到这儿来干什么?她那个男人知道我是谁以后,很紧张,以为我要打他……
欧阳明明:他为什么会觉得你要打他?
郝向东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大概他认为我什么都知道了。
欧阳明明:事实上你知道吗?
郝向东苦笑了一下:欧阳律师,先不说这个问题好吗?
欧阳明明:对不起,你接着说吧。
郝向东说:我对他们说,我不是来打人的,我只想解决问题。那个男人马上说,好的好的,我给你泡茶。很快就离开了客厅,我以为他到厨房去了。但他再也没有出现。那个女人继续站在那儿骂,手指都戳到我的脸上了。我刚说了一句你不要无中生有,那女人就骂得更厉害了,那些话别提有多难听了,我都不好意思复述给你听……
欧阳明明说,你必须复述。这很重要。说吧。
郝向东眼睛转向一边:那婆娘说,我无中生有?你回去好好看看你那个婆娘的×,那是个公共厕所……她还说,我看你天生就是个喜欢戴绿帽子的窝囊废……我当时只觉得周身一热,血从脚底一下子涌上了头顶。我就把枪掏了出来。她那个丈夫始终不肯出面,可能是躲起来了。我用手枪对着那个女人说,你再骂,再骂我就不客气了!我本来以为她看见枪会害怕,可谁知她像疯了一样,一点儿都不怕,她说我就要骂,有本事你就开枪!料你这种窝囊废也不敢开,有本事就管好你那个婆娘的×……这样,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枪就响了……
欧阳明明忍不住叹了声:天,你真的开了枪?
郝向东情绪激动地说:欧阳律师,我根本没打算开枪,我是失去了控制,她骂得太过分了……我想谁听了她那些话都会发怒的。请你一定为我辩护……
欧阳明明安慰说,我会的,你别激动。我会做你律师的。
泪水从郝向东的眼中流出:我怎么会出这种事?东东怎么办?他姥姥怎么办?
欧阳明明律师得知模范民警郝向东开枪伤人的消息时,正在法庭上。她是正在审理的这桩损害赔偿案的被告代理人。
天气非常阴暗,雨却下不下来。这个南方城市一到冬天总是出现这样阴霾的天气。审判庭里,所有的日光灯都打开了,镇流器发出很大的响声,平添一种威严冷酷的气氛。
欧阳明明当然是习惯了。她坐在被告代理人的位置上,认真听着原告代理人的陈述。她盯着那个作为代理人的小姑娘,心想,这家原告,竟然舍不得请律师,让自己办公室的两个年轻人代理。看看那小丫头,感觉是昨天才出校门的,而一旁那个小伙子也成熟不了多少。他们陈述时的语气完全是在背书。欧阳真替他们着急。当然,这种着急是不动肝火的。看来这场官司他们赢不了,没准儿他们真可以反起诉呢。她从容地喝了两口热茶,略略觉得脚有些冻。
因为心里放松,所以腰间的BP机第一次振动时她就注意到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是律师事务所邹新发来的。邹新是她的助手,他知道她今天上午在庭上,为什么还发传呼?欧阳没有动。这是她头一回替自行车厂打官司,得认真些。她是他们的法律顾问,这场官司的输赢,直接关系到明年他们是否还与她续签法律顾问的合同。
其实案子很简单。自行车厂租用农储仓库的第二层堆放自行车,结果仓库着火了。恰好是堆放自行车那一层,后来蔓延到了第三层。损失惨重。仓库方面认为是自行车厂违章堆放、管理混乱造成的,因此提起诉讼,要求自行车厂赔偿120万。自行车厂当然不服。他们在这次火灾中也损失惨重。在讨论案情时,欧阳明明觉得他们完全可以反诉。因为从消防中队出具的火灾原因证明上看,火灾是由于电线老化引起的。而电线老化的责任完全在仓库方面。
原告陈述的理由主要有三点:一,货物堆放过高;二,管理混乱:三,无人值班。欧阳明明放心了,他们没有什么新东西。小姑娘说完后,那个小伙子正在补充,然后拿了一盘录像带给法官,说上面有自行车厂货物堆放的实况。
腰上的BP机再次振动起来。看来是有急事。于是她跟身边的厂长打了个招呼,就走出了审判法庭。
欧阳明明站在市中级法院那个颇为气派的大厅里,一个电话回过去,就听到了郝向东开枪打人的消息。
欧阳明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郝向东开枪杀人?他老婆情人的老婆?得到邹新肯定的答复后,欧阳明明一时说不出话来。幸好邹新补充说,人还没死,正在医院抢救。她才略略缓过口气。邹新还说,现在郝向东的老婆和几个街坊正在律师楼里等她,说要替郝向东请律师,并指名请她。“我跟他们解释说你不接刑事案。但他们说如果你不接,他们就不走。他们愿意出高价。”
欧阳明明盯着细雨蒙蒙的天空,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她深吸了一口气,镇静地对邹新说,你告诉他们,我这会儿回不来。我是说过一般不接刑事案,但小郝的案子……我会接的。请他们放心。邹新似乎有难言之词,说,我觉得你最好别先答应,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这个案子好像……不一般。欧阳说,不管一不一般,我会替小郝当律师的。先这样吧,我必须进去了。
王凤娇说,我没想到他会拿枪去,我只是想让他帮我出一下气,吓唬吓唬她。那个婆娘太过分了,当着那么多人骂我,说些好难听的话哟,我简直受不了。可是我并没有让向东去杀人呀……
欧阳打断她的话说,没人说是你让他去的,你只须跟我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凤娇掏出一张手绢,认认真真地擦着眼泪,左眼,右眼,然后是鼻子,擦完之后将手绢翻了个面,重新叠好,并没有装进口袋,而是在手中把玩着。欧阳耐心地看着她做这一切。自从有了纸巾,已很少有人再用手绢了,这让欧阳觉得眼前这女人,这个郝向东的妻子,确实是个喜欢做戏的风骚女人。
凤娇好像在回忆似的,好半天才开口:那天我下班走到厂门口……
欧阳说,哪天?
就是出事那天,4月7号。我刚走到厂门口,那个女人就冲出来了……
哪个女人?
就是我们经理的老婆,好像叫什么容。她一直躲在传达室等我,一见我出来就冲出来骂,因为人家都知道她是经理老婆,也没人敢拉她。当时正是下班高峰,一下子就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她不要脸,骂得那么难听,全是脏话……
欧阳明明问,什么脏话?
凤娇红了脸,看了欧阳明明一眼,好像是怨她明知故问。但欧阳明明执着地看着她,她只好回答:她说我偷她的男人……
她为什么这么骂?欧阳明明追问:她有根据吗?
凤娇再次怨艾地看了欧阳明明一眼。欧阳说,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但你必须告诉我实情,否则我无法替小郝辩护。
凤娇说,她说我和她老公睡觉,其实我们就是一起去出了一次差,开了个订货会,她就瞎猜疑……
真的是瞎猜疑吗?
凤娇不肯回答了,反复折叠着手绢。
欧阳说,好吧,我明白了。你接着说。
凤娇说:我被她骂哭了,回家后给经理打电话,经理一听是我的声音就把电话压了,我又拨过去,他又压了。他居然这样对我,我从没受过这种气,我就给向东打传呼,可打了几个他也不回……
欧阳明明:你不是知道他那天有任务吗?
凤娇:不管他有什么任务,反正我受了气就要找他。以前我一打传呼他就回的,现在他也开始对我不耐烦了。他不回传呼我就更气了,气得我心口疼,饭也不想吃,就在家里哭……
欧阳明明:你们儿子那天不是在生病了吗?你怎么不去照顾?
欧阳明明问完之后,忽然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已经超出了律师调查的范围,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到这个女人就想找她的碴子。
凤娇嘟囔说:儿子在他们所长的母亲那儿,我光生气了,也忘了去看……偏偏那天向东一直到晚上快7点了才回来,回来就往床上躺,直喊累,说那些记者跟了他一天……我心里气,就一个劲儿的哭。他只好起来哄我,问我怎么了,我就跟他说了。他也挺生气,说找个机会教训一下那个婆娘。我要他马上就去,他说他太累了,再说孩子也病了,他休息一下还得去看孩子。我说你如果不马上帮我出这口气,我今天晚上就不吃饭,不睡觉。
欧阳明明又忍不住打断她说:你做饭了吗?
凤娇大言不惭地说:没做。我们家从来都是向东做饭的。我哭了一会儿,向东忽然从床上爬起来了,什么话也没说,穿上衣服就往外走。我让他带我一起去,他没理我,开上摩托车就走了……我确实没想到他会开枪,我只是想让他吓唬一下那个女人,出口气就算了嘛,没想到他打了那个女人一枪……不过打得好,让她以后再敢骂我,哼!活该!
欧阳明明真恨不能冲她吼一句:闭上你的臭嘴!
凤娇还一脸天真的样子:欧阳律师,向东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家里乱糟糟的,东东老闹着要他爸爸。你说向东不会判刑吧?
欧阳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没好气地说,怎么不会判?下面一句话她忍住没说出口:遇上你这种女人,等于判了刑。
回到法庭,厂长正在陈述他们的辩护词。欧阳明明心不在焉。刚才那个爆炸性的消息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小郝啊小郝,你这出了名的蔫脾气怎么突然就爆炸了呢?怎么会闯下如此大祸?欧阳明明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尽量集中注意力,回到眼前这个案子上来。她努力地听着厂长的陈述,她注意到在管理的责任问题上,厂长陈述得不够到位。她想等一会儿再来作些补充。她在纸上简单地记了几个字。
法官宣布庭审进入第二个程序:法庭调查,双方出示证据。
尽管欧阳明明心里很急,但知道急也没用。这样一个案子,即使是同意调解,也得花上一个上午时间。她只能希望庭审在12点以前了结,这样她中午就可以去小郝的家了。唉,那个讨厌的凤娇,一定是她惹的祸。欧阳明明觉得,像凤娇这样的女人活在世上就只有一个作用:惹事生非。
不料,出示证据时发生了问题:双方出示的租借仓库的合同不一样。仓库那个只盖了一个单位的章,自行车厂这边这个虽然盖了两个章,手续齐全,却是个复印件。
法官很不高兴地宣布休庭,请各自把最原始的合同找出来,再等候通知重新开庭。欧阳明明却为这意外的中断感到高兴。她如释重负,迅速和厂里几个头头碰了一下头,就急步出了法院。
欧阳明明驾车驶出法院时,看了一下表,10点10分。出了法院大门进入快车道后,她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打开手机,给邹新打了个电话,问那几个人走了没有。邹新说那几个人倒是走了,他费了半天口舌才劝走。但刚才,也就是这会儿,又来了两位找她的,说是郝向东的战友。欧阳连忙叫邹新留住他们,说自己已经在路上了,10分钟后就到。
刚关机,一个民警就走过来挥手将她拦住。原来她顾着说话,没注意到红灯已经亮了。欧阳明明停住车,笑容满面地对民警说,真对不起,我有点儿急事,没注意。民警说,个个都说有急事,我就不信有那么多急事。欧阳明明连忙拿出自己的名片:我真有急事。我是律师。你们有一位警察出了点儿麻烦,要我马上去。民警非常警觉地问,是郝向东吗?欧阳说,是呀。怎么,你们都听说了?民警一句话没答,向她挥手道,走吧,快走吧。
欧阳道了声谢,连忙将车开走。
看起来,这个案子的确非同寻常。以前欧阳明明和很多人一样,对警察没有好感。总觉得他们耀武扬威、吆三喝四的。但自从认识了郝向东后,她对警察的认识开始有了改变。原来警察里竟然还有小郝这样的人。
其实欧阳和郝向东并不是很熟,他们只是偶尔才有交道。最初的认识也是在街头。那是好几年前了,郝向东还是交通警。欧阳刚学会开车,有一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汽车什么时候没油了也没发现。等车子开到最繁华的街道上时,就纹丝不动了,一下子塞住了好多车。欧阳心想不好,肯定要挨警察骂了。那天正好是郝向东值勤。他走过来问明了情况,一句话没说,就帮她把车推到了街边,然后和颜悦色地告诉她前面500米处有个汽车修理点。欧阳非常感谢,给了他一张名片。以后从那段街过时,欧阳就会放慢车速和郝向东打个招呼,两个人算是认识了。欧阳常常看见他在帮助人,有时是帮自行车打气,有时是为那些外地人指路。一副雷锋的样子。
后来晚报上评选十佳民警时,欧阳在上面看到了郝向东的介绍,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他已经连续两次当选为本市的最佳民警了。尽管很忙,欧阳还是投了他一票,由衷地希望他当选。结果他真的当选了,选票还位居第二。
再后来从那条道上过,她就没看见小郝了。问别人,说是因为家庭原因,他调到了一家街道派出所。
当然,作为女人,欧阳对郝向东的好感还在于他是一个非常高大的英俊的男人。特别是他一身戎装值勤的时候,更显得英姿勃勃,让人看着就愉快。一般来说,外貌出众的男人和漂亮女人一样,都比较自以为是,为人傲慢,但郝向东却是个少有的厚道人。
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杀人?欧阳明明真觉得难以置信。她甚至希望是人们弄错了,或者是另外还有一个叫郝向东的警察。
欧阳明明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后,马上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感情用事,不能先入为主。还是等弄清了情况再说。
赵所长说:小郝是我们派出所最好的民警,有时候好得让我心疼。那么累,压力那么大,可我从没听他抱怨过……
欧阳明明说:你这个压力指的是什么?
赵所长说:作为一个先进民警,总是有压力的。各方面都不能比别人差,可是他家里的情况……实话实说吧,他那个老婆又娇又懒,家务事都靠他。他还有个8岁的儿子,他的岳母又是个偏瘫,平时都靠他照顾……嗨,如果小郝当初不娶这个女人就好了。
欧阳明明道:说这些都没用了,就说那天的情况吧。
赵所长:那段时间我们派出所的严打任务很重,小郝和人家一样天天忙得没时间喘气。他比别人更辛苦,别的警察再累,回到家总还能躺躺,他却不行。他的岳母一直卧病在床,孩子又出水痘,所以他回到家仍忙个不停。那天我看他太疲倦了,就安排他休息一天。可偏偏电视台的又打电话来,说要拍个小郝的专题片,配合十佳民警的宣传。这事谁也没法替代他。我跟电视台的说能不能推后几天,电视台的说他们已经计划好了,不好再变。小郝这个人从来都是替别人着想的,我一跟他说,他就答应了,后来我把孩子托付给我母亲……
欧阳明明:拍了一整天吗?
赵所长:对。从一大早接班,一直拍到晚上交班。早上一接班就有个来报案的,头天夜里家里被盗。小郝不是个善于表演的人,他什么事情都是真干。马上就去出事地点进行现场勘察,电视台的拍几个镜头就够了,他还是照样要把事情做完才停止。所以特别累。下午我们那条街的一个工地上,又发生了一起民工打架事件,小郝又赶去处理。一直忙到7点多才停下来。电视台倒是挺满意的,可小郝累坏了。我当时让他和电视台的同志一起吃了饭再走,他怎么也不肯。我想他可能是惦记孩子,就没留他,哪知一回去就……唉!
赵所长摸出烟点上。点烟时,他迅速抹了一下眼窝。
欧阳明明本来就沉重的心情被他抹得湿漉漉的。好一会儿,她才提出下一个问题。
欧阳明明:出事以后,小郝是自己来投案的吗?
赵所长:是。枪响以后,他很快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犯事了。他先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马上去车送那个女人到医院。我到达出事现场时,他已经到当地派出所去投案了。我赶到那个派出所,他眼睛发直,马上问我人死了没有?我告诉他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后来他就反复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录口供的时候,他也总是反复在那儿说,我不想杀她,我只是吓唬吓唬她……
欧阳明明:你是说,他当时已有些神经质?
赵所长:大概是吧,反正眼神和平时完全不同。
欧阳明明在笔记本上打了个重点符号。
“明白律师事务所”的楼上,年轻的律师邹新正坐在欧阳的办公室里,面对着两位警察。
刚才已经来过一群人了。有男有女,有干部也有家庭主妇。他们都是为郝向东来的。他们都是他的街坊。其中有一位是他的妻子,人称凤娇。凤娇在哭。邹新觉得这十分正常。但她哭的时候总是说,我怎么办哪?我怎么办哪?邻居们皱着眉,极少有去安慰她的。他们面容焦虑,七嘴八舌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邹新听了半天,了解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他在纸上记道:郝向东,男,34岁。成都市模范交警。4月7日晚,开枪击伤了快捷装修公司经理的妻子。该经理与其妻子王凤娇关系暧昧。
邹新知道欧阳明明今天上午有个庭审,好不容易才将一群人说服离开。他答应一定把他们的意愿告诉欧阳律师。可是不到10分钟,又来了两个找欧阳律师的人,也是为了郝向东。这引起了邹新的好奇。这个郝向东,这个民警,居然这么有人缘?当然,这一回来找欧阳律师的,是郝向东的战友。他们说,是向东本人提出的,一定要见欧阳律师。
邹新对两位民警说,欧阳律师这会儿正在法庭上,走不开。但她已经答应做郝向东的律师了。刚才郝向东的妻子和邻居们也来过,也是这个意思。两个民警听说王凤娇来过,眼睛里冒着火。其中一个说,就是这个风骚婆娘,不然的话,小郝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的。另一个说,小郝呀,他就是心肠太善了。要是我遇上这个骚婆娘……
邹新就听他们讲起来了这风骚婆娘的故事。
在脚板街,有许多关于郝向东的故事。这个老实到家的人,居然成了许多故事的主角。
郝向东是个孤儿。7岁时他母亲病故,他跟着父亲过,可一年后,以拉煤为生的父亲也在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中丧生了。起初他被伯父领养。但婶婶对他不好,他常常挨饿,就逃回到了老屋。街坊四邻都很同情他,就这家给点米,那家给点菜,让他安顿下来。以后他就帮着人家挑水,做些体力活。后来街道上根据他的具体情况,决定出钱抚养他,这样他又进了学校,但也只读到小学毕业。毕业时他已经16岁了,就在街道的工厂上班,因为勤快老实厚道,所以特别有人缘。那年招民警时,街道就把他推荐去了。
小郝当了民警后,他的忠厚的天性加上勤劳的品德,使他很快成了一个出了名的好民警。工作之外,他也总是帮东家忙西家的,从不知累,年年评先进。也就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但这个时候,凤娇出现了。
凤娇也是脚板街的后代,说起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父亲是个酒鬼,整日酗酒,醉了就打她和她母亲。她母亲一直忍气吞声,不敢抱怨。这使她从小不爱呆在家里,总是在街上晃,慢慢地,就变得有些放荡。后来父亲醉后死于一次车祸,她就更没人管了。17岁时,她因为进入一个流氓团伙而被少管所收容,在少年管教学校呆了两年。回到街道时,她母亲中风,卧床不起。街道上几个大妈怕她再学坏,想尽快让她成个家,管住她,也好照料一下她母亲。经过权衡,她们选中了郝向东。她们认为除了在相貌上两人比较般配外,最主要的,是认为郝向东可以帮助教育她。如同曾经闹腾过的一帮一、一对红那样。
郝向东原先也听人说起过这个女孩子,印象不是很好。但他一直觉得街道上的大妈就是他的家长,他欠她们的情,应当听她们的。所以他答应见面。一见面,郝向东才发现这个“坏”女孩长得很漂亮,当时凤娇刚20岁,脸庞娇嫩的就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花儿,而且那双眼睛真是很勾人。郝向东心里的那点犹豫消除了,答应了这门婚事。而凤娇也看上了郝向东,他人高马大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依靠。
街道上的大妈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殊不知从此让郝向东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凤娇和郝向东结婚后,认真过了两年日子,生了一个儿子。郝向东实在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丈夫,他上照顾老,下照顾小,他的岳母经常拉着他的手,说他是自己前世修来的好女婿。但在儿子3岁以后,凤娇那种好吃懒做并且喜欢风流的本性又渐渐暴露出来。对郝向东来说,好吃懒做都罢了,他还能容忍,他本来也没打算娶老婆享福的。关键是她的风骚。常有风言风语传到郝向东耳朵里,令他苦恼。可又没有实在的根据,即使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只要凤娇一耍赖,哭闹上两句,郝向东就没治了。
前些年,凤娇经人介绍,从街道工厂跳槽到一家装修公司工作。这家公司的老板很能干,把公司办得十分红火。公司里的员工收入都不错。凤娇也跟着沾光,月收入比原来一下翻了两番,超过了郝向东。这下她更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回到家什么也不干。在公司里,她的漂亮和风骚让经理觉得大有可为,就常常带她出去应酬。日子长了,便有风言风语传来。
但郝向东实在是太老实了,每每忍不住说凤娇几句时,凤娇就耍赖,就抹眼泪,说郝向东冤枉她,她是如何为了这个家而奋斗。也很难说,也许她真的只是逢场作戏,并不打算毁掉这个家。郝向东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后来还是他的领导,当时的交通中队队长看出了他的心事,听他倒了苦水后,主动帮他提出申请,调到了他们家所在的街道派出所。让他好多照顾一下家,也多盯着些凤娇。
没想到郝向东调回街道才一年,就出了这样的事。
欧阳明明把车停在院子里,拿着水杯和文件夹下了车。但她一直走到快捷装修公司的经理办公室门口,都还没想清楚自己来的目的。
上午她去市医院,看了一下那位被打伤的经理老婆。经理老婆似乎不但被打伤了腿,还被打坏了神经,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大睁着无神的眼睛躺在那儿。让欧阳意外的是,她的丈夫没在病房,照顾她的是他们公司的一位女职员。女职员在走廊上悄悄地对欧阳说,他们经理的老婆厉害是出了名的,别看经理挣钱不少,回到家总是灰溜溜的。真是一物降一物。所以经理老是找理由不回家。
欧阳明明从主治医生那儿了解到,经理老婆的伤势不算轻,但也不算重。因为没伤到神经和骨头,估计住上一两个月就能出院。
因为在医院没见着经理,欧阳明明只好到公司来。虽然她没想好要跟他谈什么,但必须谈一次是明确的。
经理办公室没人,门却开着。欧阳明明在走廊上叫了两声,一个中年女人应声走了过来。
欧阳有些不高兴地说,不是约好的吗,怎么你们经理又不在?女人看着欧阳的气势,拿不准她是哪路神仙,态度很好地说,经理临时有事,马上就来。
其实并没有约好。欧阳明明上午打电话时没有说自己是律师,她怕经理回避不见,就只说自己是顾客。经理马上表示他下午不外出,在办公室等。
经理来了。他笑容满面地和欧阳打招呼,看不出有什么心事。难道老婆被打伤住院,出了这么台引起轰动的风流事,他就不在乎吗?
欧阳一边和他握手一边打量着他,心里揣度着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看上去四十多岁,还处于精力旺盛时期。大概生意做得好,又添了几许自信,令他的脸庞发出一种光亮。
欧阳明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然后微笑着说:我是郝向东的律师。
经理愣住了,看了欧阳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看名片。好像欧阳的脸更能让他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他放下名片,脸上的笑容已全部消失。他拿出烟来点上一支,没有客套地向欧阳征求意见,这让欧阳觉得他还不是个城府很深的人。
欧阳也一言不发。两人就这么坐着。后来还是经理先说话了。
经理说:你想了解什么?
欧阳明明:我想知道你的态度,你的想法。
经理说,我一直没有到检察院去说什么,应该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
欧阳明明:我想知道,你们之间,也就是你和王凤娇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经理:我想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吧?
欧阳明明:你可以不回答,但王凤娇会回答的。希望她说的不致冤枉你。
经理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你已经见过她了,你应该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不想说她的坏话,我只是想说,碰上这样的女人,男人们会身不由己。
欧阳明明:这个,我想我能理解,尽管我不是男人。可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那天晚上,当郝向东找上门时,你为什么要离开?你难道没看出他当时情绪很冲动吗?
经理:我看出来了,但我压根没想到他带了枪。我当时想,他大不了把我那个婆娘打一顿,这个我没意见。可是……
欧阳明明长叹一声,说:小郝怎么就偏偏遇上你们这些人呢?
经理有些不耐烦地说:不管我们是什么人,眼下郝向东是否受审,已不取决于我们,对吗?他触犯了刑律,检察院自会起诉的。
欧阳明明无话可说。
郝向东一案,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检察院很快就提起诉讼,送达了法院,并进入审判阶段。
欧阳明明了解到负责郝向东案子的法官是谁后,连忙赶到法院去找。那是位姓张的中年法官。一脸严肃,让人感到他天生就是个法官。
张法官一听欧阳明明报上自家的身份,就坦率地说,不用你说,我就知道你的来意。这两天我已经把郝向东的全部材料看过一遍了。案子是明白无误的,咱们都是懂法的人,像他这样执法犯法的情况……
欧阳明明不等他把话说出来,就打断说,这我当然明白。可我想执法者他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烦恼和痛苦,也有被激怒和失去控制的时候。何况郝向东真的是一位好警察,你恐怕也听说过他的事,他今年第二次被选为十佳民警。他的同事,他的邻居,可以说所有认识他的人,没有不说他好的,他们都希望我能为他辩护。我也非常愿意替他辩护。
张法官:那你准备从什么角度来辩护呢?
欧阳明明:我初步想到两点。一是投案自首,认罪态度好。
张法官:这恐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不要说他一个警察,就是一般人,也有事后马上清醒投案的。
欧阳明明: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在调查中我了解到,郝向东那天开枪,是在受了严重刺激的情况下理智失去控制造成的。有几个人的证词都能证明这一点。首先,由于当天的工作和电视台采访,使他极度疲乏;其次,问到家里后,岳母和儿子生病又让他忧虑不堪:然后加上老婆的哭闹,这一切已令他的神经处于恶性刺激之中。于是他一时冲动去了受害人的家。没想到那个受害人火上浇油,又用最恶毒的话攻击辱骂他,那些话我都记录下来了,不堪入耳。我认为这一切恶性刺激致使他失去理智,也就是说,我认为在案情发生的时候,郝向东的部分责任能力丧失。
张法官:这一点很重要,但不能你推测你认为就能成立的。必须有精神病专家的专业鉴定。
欧阳明明:我明白。我正是想提出作这个鉴定。
张法官:按照法律程序,这一鉴定必须由被告人的亲属提出,并且支付费用。
欧阳明明: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希望法庭方面能给我一些时间。
张法官:我想这是可以的。
仅仅十多天时间,郝向东就瘦了一圈儿。
欧阳明明陪着王凤娇一起来到拘留所看他。那个讨厌的凤娇,在走进看守所之前,竟然还非常有心计地先将自己的金项链和戒指取下来,塞进口袋里。见到那个值班的警察,她也没忘记抛过去一个媚眼。她以为欧阳没看见。欧阳早已厌恶地扭过头去,心想,看来世上真有这种妖冶的女人,不知廉耻也不知好歹。怪不得有那么多书上把女人称之为祸水。
郝向东一走出来,欧阳明明心里就一阵难过。又黑又瘦,胡子拉碴,曾经高大的身躯就好像缩小了一样。其实她已不止一次到这里来过,不要说囚犯,就是死囚她也见过。但看到郝向东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她真觉得黑白颠倒。更让她难过的是,郝向东一见她就一再地向她表示歉意,说自己给她带来了麻烦,给所有的亲人和同事带来了麻烦。他对不起大家,他丢了警察的脸……
欧阳强忍着,才没让自己流泪。
可是那个讨厌的凤娇,上来就诉苦,说郝向东抓起来以后,自己是如何辛苦,又要照顾老的,又要照顾小的。还说由于出了这样的事,她如何抬不起头来,不敢去上班,家里现在如何困难……
郝向东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不看凤娇,也不说话。比之事件刚发生时欧阳来见他那次,郝向东冷静得像另外一个人。
欧阳打断了凤娇,和郝向东谈起了案情。
郝向东听完欧阳明明的想法,仍低头沉默着,不说话。欧阳问他怎么了,为何不说话?郝向东长叹了一声,依然无言。
凤娇又插话了:向东啊,欧阳律师认为你精神有问题,让我提出为你作精神鉴定的申请,我觉得你精神没问题嘛,你一直都好好的嘛,你说有必要做吗?要花好多钱呢。
欧阳真是生气。来之前,她费了好多口舌,才说服凤娇向法院提出为郝向东作精神鉴定的申请。她甚至表示,如果他们家真的有困难,她可以帮他们。可现在她竟然又说这样的话。
她强忍着,冷静地说,我并没有说小郝精神有问题,我只是想证明在案发当天他的精神受了极度刺激,以至失去理智,也就是说,部分责任能力丧失。如果能证明这一点,法院在量刑上就会考虑。
凤娇好像没听见欧阳说的话,转而问郝向东家里还有多少存款,她好取出来付欧阳律师的费用。欧阳明明生气地说,我什么时候问你要钱了?凤娇阴阳怪气地说,就是你心甘情愿为我们向东辩护,我也不能不付钱呀。
欧阳恨不能一脚把她踢到里面去,让郝向东出来。
这时候看守的警察走过来,说时间到了,请凤娇先出去。大概他已经看出是怎么回事了。他让欧阳再留一会儿。凤娇大概也不想呆了,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
凤娇走后,郝向东终于抬起头来,歉意地对欧阳说:欧阳律师,我非常感谢你,真的,谢谢你为我花这么多时间,做了那么多工作。谢谢你千方百计地替我想办法。但是,这些天我反复想过了,我不打算请你为我辩护了。
欧阳很吃惊:怎么,你信不过我吗?
郝向东说,不,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呢?你是个好律师,也非常有能力。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头几天我的确有些冲动,觉得自己冤枉。可现在我冷静下来了,彻底的冷静了。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知法犯法,执法犯法。我罪有应得,我不想请求原谅,不想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欧阳说:可你确实是有理由的呀。如果那天不让你加班,电视台的不来采访,你就不会累成那样;凤娇不逼你,你就不会找到经理的家;那个经理老婆不那样当面辱骂你,你也根本不会掏出枪来……
郝向东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想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尤其不想推到所里推到电视台头上,他们都没有错,都是为了工作。至于别人,我也不想用他们作为自己开枪的借口。一人做事一人当。
欧阳着急地说:可是许多人的证词都能够证明你那天确实是在一种非常状态下出事的。只要我们请一些专家……
郝向东打断欧阳说:不,欧阳律师,我不想去做精神鉴定,虽然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坚信我的精神没问题。我是个警察,一个警察应当是个心智健全的人,一个遇事冷静的人。否则都像我这样冲动,群众怎么可能有安全感?
欧阳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她没有掩饰地拿出纸巾来擦掉。边擦边说: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好人没有好报?
郝向东笑了一下,说,欧阳律师,你怎么也说这样的话?你是律师呀。
欧阳想了想,又说,小郝,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要做你的辩护律师,是你的单位你的朋友聘请我的。你就是不做鉴定,我也要说服法官同意我的观点。
郝向东笑了一下,说:欧阳律师,我恳请你不要说我的精神受了刺激,我以后出来了还想当警察呢。
面对郝向东的笑容,欧阳说不出话来。
停了一下郝向东又说,不过,我还是要请你当律师的,但不是为这个案子。
欧阳又一次感到惊异:你还有什么麻烦事吗?
郝向东的眼里出现了一种欧阳从没见到过的冷漠:请你帮我把婚离了。
欧阳愣了一下,说:马上?
郝向东说,对,马上。
欧阳情绪激动地说,小郝,你别太善良了。都是她害了你,你还替她着想,你是怕自己进去连累了她吗?
郝向东说,不。不是。我只是再也不想做她的丈夫了。一天也不想。
两个月后,法庭开庭审理郝向东故意伤人案。
欧阳明明仍然作为郝向东的辩护律师,出庭为郝向东作了辩护。但由于关于被告在事发当天,部分责任能力丧失一点,只是推论,没有医学证据,未被法庭采纳。所以最终法庭宣判,郝向东故意伤人罪名成立,且执法犯法,故判处有期徒刑8年。
被告人当庭表示接受判决,不再上诉。
观众席上,很多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久久不愿离去。他们中间有郝向东派出所的同事,有他原来交通大队的战友,有他的街坊邻居,还有他的岳母,老人家一定要人把她扶到法庭上来。听到宣判后,她当即伤心欲绝地倒在了邻居们的身上。
但没有王凤娇。
欧阳明明惟一感到安慰的是,在开庭之前,她终于帮郝向东办妥了离婚手续。儿子东东暂时由赵所长的母亲代为抚养,王凤娇每月支付抚养费200元,其余不够的部分,派出所的几位民警表示由他们来承担。郝向东听到这一结果表示满意,但他接下来说了一句令众人都很难过的话。他说,东东以后不会像我这样吧?
欧阳明明眼见着郝向东被带走了。
她迅速地离开了被告律师席,走出法庭。天竟然是晴朗的,这让她感到不解。
她发动了车子,驶出审判法庭的大院。泪水很快涌出,蒙住了眼睛。她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伏在方向盘上,痛哭起来。
1998.5.于成都北较场
原载《当代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