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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当空,绿叶沙沙,宝石般璀璨的阳光懵懂地撞进紧闭的铁网窗内,却被严密切割成密密麻麻的四方形碎块,整整齐齐地投射到洁白的病房墙上。

    病床也是白色的,床上坐着一个青年。或许是因为隐藏在阴影里,不论是洁白的床,还是青年天使般完美的脸庞似乎都染上了点病态的灰。

    青年眼神阴郁,他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墙上的光斑。

    刹那间一阵风拂过,扬起的窗帘把光线覆盖住了,青年睫毛微颤,眼睛里涌出一种孩子般的迷茫。

    窗帘降下,光斑重新布满墙面,青年的眼神里又慢慢爬上了怨毒之色,像是吐着信子的阴冷毒蛇,等待着将猎物一击必杀。

    不远处突然传来铁门打开的咔嚓声,青年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阿志,到饭点了么,我快要饿死了……”

    他懒洋洋地转过头,看到来人后微微一愣,然后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君仪,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了!”

    柳问琴真的很想回他一个白眼。

    他先是看了看顾曲明显消瘦不少的脸颊,然后目光又落在那两个明显的熊猫眼上,最后还是忍不住伸手给了对方一个爆栗。

    亏他之前还在为这个家伙提心吊胆,这家伙脑子里却只有今天的饭菜!

    柳问琴在游魂时碰巧途经过这个地方,对这个阴森封闭的场所有着深刻印象,之后他也查询过精神病院具体是做什么的,因此在纪睿说出地点的时候勃然变色。

    在纪睿解释以后他还是心惊胆战:他还真不知道竟然会有人为了体验戏中人的情感而要求住进这种地方的?他还以为顾曲出了什么事……

    事情起因是由于顾曲正在拍的这部电影,《杀死自己》。

    这是一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以探讨人性为主旨的电影,讲述的是一名双重人格的连环杀手从病发到控制不住开始杀人,再到落网之间的挣扎过程。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剧情要在精神病院里拍摄,因为主人公姜安有过一段被关进精神病院的经历,他的第二人格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顾曲也正是因为感觉把握不好这一时间段里姜安的心理历程,所以干脆提出住进精神病院体验生活的要求。

    导演的心也真够大的,竟然就这样直接答应了。柳问琴默默腹诽。

    这个时候,带柳问琴进来的助理阿志已经麻利地把铁盒盛着的饭菜递到顾曲手上,八卦地瞥了他俩一眼后悄悄关门出去了。

    顾曲捧着饭盒,转头看了看柳问琴面无表情的脸,一脸纠结地把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

    “这里的饭菜味道还不错,君仪你要不要尝尝……”

    柳问琴:“……嗯?”

    顾曲立马放下铁盒双手合十:“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什么都没告诉你的!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的,可是你那天不是很忙吗……后来因为我想经历一段孤独的时期来体验姜安的心情,然后就……总之我错了!”

    对上他那充满歉意的无辜眼神,柳问琴也无法佯装发怒了,他只好缴械投降:“够了,好好吃饭。”

    “耶!”顾曲笑弯了眼睛,他冲柳问琴比了个V字后埋头扒起饭,边扒还边含糊不清地说:“君仪你真的不要来点吗……”

    “食不言寝不语。”柳问琴无奈地扫了他一眼,对方立刻老实了下来,安安静静埋头扒饭。

    看着顾曲吃得一脸欢快的样子,柳问琴不禁开始沉思这段时间他到底是怎么憔悴了这么多的。

    难道是为了琢磨角色思虑过度?柳问琴狐疑地盯着顾曲,却发现他满足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这幅傻猪仔的样子怎么也不可能啊。

    柳问琴想到自己刚进门时他那句“终于”,又看了看他脸上的黑眼圈,决定试探一下,于是面无表情地开口:“既然知道你没什么事了,那我回去了。”

    “哎!?咳咳!”顾曲惊得一口饭卡在喉咙里,他赶紧咽下去,然后泪眼汪汪可怜巴巴地挽留:“再待一会儿?”

    柳问琴也就默默地看他卖萌,起码说明这家伙精神还是很健康的,联系到他身为影帝身价惊人却还在林蕴和家蹭住,一到晚上特别不安分,半夜死乞白赖地打电话要听晚安曲……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子麒,你是不是怕黑?”

    顾曲浑身一颤,然后猛摇头:“没有没有!”

    “哦那我走了。”

    “……再见。”

    柳问琴停住脚步,他转头看到顾曲自暴自弃地耷拉着脑袋,吃了一半的饭盒孤零零地扔在桌上,不知怎么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拍了拍顾曲的肩膀:“其实我也挺想试试在精神病院住着是什么感觉,可以留宿吗?”

    听到这话,顾曲流星赶月似的抬起头,展现在柳问琴面前的已经是一张璀璨的笑脸:

    “没问题没问题,我们今晚来秉烛夜谈吧!”

    柳问琴:“……”

    怎么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柳问琴没再纠结,他干脆和顾曲对坐在不大的病床上,各自聊起了这段时间的经历。

    说是聊天,其实和往常一样,大部分时候都是顾曲在讲,柳问琴偶尔回应个一两句。

    在这样安宁的环境下,时间倒是过得飞快。

    听着顾曲的叙述,柳问琴发现原来他们两个人不仅都是同时忙着拍戏,而且也都同时在试着把现实中的经历带入到戏里面去。

    想起那种现实与记忆难以分离的感觉,他仍然有些心有余悸,于是把自己那一段经历轻描淡写地掩饰了过去,但是听着顾曲诉说他是怎么研究连环杀手的心理,又是怎么把自己的想法代入进去时,他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这样不会有后遗症吗,会不会很难出戏或者做噩梦?你看上去……状态不怎么好也是因为这个吗?”

    顾曲顿了一顿,片刻后似乎像是下定了决心。

    “其实是……抱歉,我刚才撒谎了。”他的表情变得有点纠结又有点如释重负,“君仪你别笑啊……其实我从小就比较耐不住寂寞,要是呆在很安静的环境里,或者知道隔壁没有人的话就会心神不宁。而且最近症状好像确实恶化了……”

    柳问琴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接这部戏,还要选择在这里住下呢?”

    话一出口他有些后悔:想做什么那是顾曲的自由,他凭什么身份这样质问对方?

    这时候夜色已深,弦月高挂,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凄厉的哀嚎,把这一句话后的安静衬得格外让人发闷。

    出乎他的意料,顾曲沉默了一会儿后缓缓开口:

    “我刚说过我缺少安全感对吧?其实呢,有两件事可以让我克服恐惧,一个是听琴,还有一个就是演戏。小时候我妈很忙常常不在家,所以我都是一个人呆着。一开始我在害怕时会打开录音听琴,后来我喜欢上了演戏。通过模仿别人的动作,分析别人的心理,再把这些全部演示出来,我能感觉自己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种体验就跟听到美妙的音乐一样让我沉醉,能让我忘记外界的一切。”

    “所以我真的很想把这个角色演出来,不论怎样我都想进一步了解他,虽然这种解读可能只是我单方面的猜想,但就算会有很大的精神压力我也想试试。再说了,觉得痛苦刚好符合剧中的心境,其实我还真的觉得有点抓住那种感觉了……”

    顾曲的话语一顿,他看了看柳问琴的脸色,突然灿烂一笑。

    “放心啦,我心理健康得很,不会乱来的,我还有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呢。而且医生也说过,这种情况最好的纾解方法就是和朋友倾诉,通过自己的讲述能进一步理清现实和演戏的区别,朋友的支持能增强对自己的认知。你看,我现在不就是在这样做嘛。”

    说得那么有理有据,柳问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看到对方调皮地冲自己眨了眨眼:

    “还说我,你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啊。那么作为你的朋友,君仪,我能有这个荣幸倾听你的烦恼吗?”

    对视着他亮晶晶的双眼,或许是因为他最先的开诚布公,又或许是今晚的月色太过温柔,柳问琴感觉到自己的心门微微敞开了。

    “确实有个困惑我已久的问题,不知你是否能解答。”

    他是该好好面对那些被他有意遗忘的过去了。柳问琴取过放在一旁的流泉,修长的手指温柔抚过琴弦。

    “此琴名为流泉。”

    顾曲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流泉?是那个岳朝的流泉?”

    流泉,史书上的千古佞臣,亡国琴师。琴圣柳颐唯一的亲传弟子,也是唯一的污点。

    正史上白纸黑字的写下了,岳悯帝曾当朝宣言“流泉之于朕,有如伯牙之于子期”,并加官进爵,赐予对方免除一切礼节的特权,圣眷之隆可见一斑。

    可流泉却辜负了君王对他的信任,他在国难当头的时候蛊惑君王,使得君王不理朝政,日夜躲在后宫沉迷靡靡之音,因此导致了他国趁虚而入,国内战乱遍起。

    在岳国灭亡后,流泉先是畏惧于百姓们对他的滔天恨意躲藏了两年,在新朝君主广招天下琴师后他再次进宫,从此失去了踪迹。

    绝大多数学者认为,流泉是看出了新朝也成不了气候,于是带着皇宫内的财宝出逃,从此过上了隐姓埋名的日子。

    而在野史中,有人说他貌若好女,迷得君王日日不早朝;有人说他巧舌如簧,哄得君王与百官为敌;有人说他琴音魔障,弹得君王丢三魂七魄。

    但不管是正史野史,对于流泉都是唾骂不止,他这千古佞臣亡国琴师的称号着实不是空话。

    柳问琴微微闭眼,这一瞬间,师父脸上的遗憾、君主眼里的愤怒、百姓话语中的厌恶充斥在他脑海之间。

    在学会上网后他就搜索过自己所在的那段历史,前世的事已是过往云烟,他本想看看后人公正的评价,可惜事实却是黑白颠倒无处辩驳,只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我……和他因缘匪浅,家族里有他留下的曲谱和感悟,所以我知道他的经历和史书上写的并不相同。”

    看着一脸专注的顾曲,柳问琴薄唇轻启,温润低沉的嗓音将那些往事娓娓道来。

    “有时候我会觉得很迷茫,他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他是按照自己的信念去做的,可是最后他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国家,失去了名声,可以说是失去了一切他所珍惜的东西。”

    “他认为自己问心无愧,但他又会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无法自拔。敬重的师长早早离去了,口口声声说着知己可是分道扬镳了,明明想要兼济天下最后却背负了千古骂名,我很疑惑他是不是真的坦然。”

    柳问琴顿了一顿,接着问:

    “你说,还会有人能看透他的真心吗?”

    “你这问题也太为难人了吧。”

    顾曲有些困扰地挠了挠脑袋。

    “说实话我也没什么读史书的习惯,都是听别人随口说的。不过不是有句话说,历史只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嘛。”

    顾曲的双眼里闪现出纯粹的信任,几缕清辉倾洒下来,点点滴滴像是融入了他的瞳孔里。

    “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你说他有留下曲谱,你上次弹过的那几首曲子就是他留下来的吧?能想出这么温柔曲调的一定不可能是坏人,所以我相信你的话,也愿意信任他。”

    “至于真心,可惜我是没机会了,这个要长久交往以后才能知道呀。”

    对视着那双纯澈的眼睛,柳问琴突然觉得美妙的乐声自心底流淌而出。

    自苏醒以后就在他脑海中叫嚣的记忆也随着乐声沉静了下来,它们依然历历在目,却不再惊心动魄。仿佛在这一瞬间,以往他给自己一环环叠加上的镣铐全部解开了,整个人轻得快要飘起来。

    轻松感充盈在四肢百骸,他现在感觉精神百倍,只想把这每一丝豁然都汇成琴声。

    “君仪,是不是我说错话了?要不你还是弹个琴自我排解吧……”

    看见柳问琴一副愣神的样子,顾曲小心翼翼地出声。

    柳问琴回过神来,几乎忍耐不住脸上的笑意:“不,谢谢,我很高兴能向你倾诉。”

    “那你弹个琴感谢我?”顾曲眼睛一亮。

    “……不。”笑意立刻消散。

    其实,要是他现在弹琴的话,还真的担心什么真心都能被这家伙听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