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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坐在去往日喀则的车上,看到白山笑呵呵地跟“骆驼刺”说话时,怎么有一种不真实的梦感?梦感这词是我临时发明的,意思是,恍若梦中,做梦的感觉——与白山相遇原本是我此次西藏之行的插曲,现在却被我演奏成了主旋律。

    我忐忑不安,坐在我身边的黄伯伯却丝毫没有察觉,长时间地很兴奋地望着窗外,并不时地指点给我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他的神情就像那种叶落归根的老华侨。

    我用一只耳朵听他讲,用另一只耳朵注意着白山和“骆驼刺”。上车时,白山抢先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他说那是警卫员的位置。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我也不想马上跟他腻腻歪歪。

    “骆驼刺”在说他的经历,白山在说他的经历。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他们都有经历可说,关于这条路的,关于高原的。只有我,是第一次。不过我的第一次也很棒,竟然跟三个路上认识的陌生男人一路同行,去远方。

    我很希望白山再问我一次:你是真的要跟我去哨所吗?就好像我在电脑上删除程序时,电脑总会再问我一次,你是真的要删除某某文件吗?给我一个后悔的机会。

    但白山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的程序中没有反悔的机会。哥哥他大胆地往前走了,大胆地进入下一个程序了。

    我只好顺从,谁让我自己下载了他呢。

    离开拉萨一个多小时后,景色渐渐清冷,树木越来越少,村落和藏民房也拉开了距离。

    很快,公路伸进山里,一边是雅鲁藏布江,一边是山。很多路段非常窄,看上去有点儿吓人。我估计从天上看下来,我们的车就像爬在山腰上的壁虎,不努力吸住山体,就会掉下江去。对面来车时,须慢速小心地错过。

    黄伯伯却不断地说,哦,这么平的路,太好了,我们当初走的都是搓板路。

    我不想表现出害怕,就虚心请教黄伯伯,什么叫搓板路?

    黄伯伯说,就是路面像搓衣板那样。

    我又问,搓衣板是什么样?

    黄伯伯惊讶地看着我,很快恍然大悟:哦,你生下来就用洗衣机了,没见过搓衣板。搓衣板嘛,就是在木板上刻出一道道的棱,洗衣服时把衣服放在上面搓,增加摩擦,就可以比较干净。

    “骆驼刺”哈哈大笑,说第一次听人解释什么叫搓衣板。

    我似明白非明白地点头,就是说,以前的路不怎么平坦喽?

    黄伯伯说,岂止是不平坦。七十年代初,我和两个同志去米林方向的里龙沟下部队蹲点,坐一辆从印军那里缴获的英国车,名字叫兰德罗尔,估计现在已经不生产了。

    “骆驼刺”说,我都没听说过。

    黄伯伯又开始“说古”了,对我来说,我出生以前发生的事,都和古时候的事没啥区别。而对黄伯伯来说,那都是还没进入历史的昨天的事。

    白山来兴趣了,英国车啊,留到现在肯定值钱了。

    黄伯伯说,我们坐的时候,那车已经破旧到报废的地步了,但还在路上跑,没办法,车太少。我跟你们说那车是怎么个破烂法,没有手刹,只有脚刹,脚刹还得踩八次才起作用。

    哈哈哈。我们全乐了。

    黄伯伯说,我一点儿没夸张。刮雨器也是坏的,在铁丝上系了根手绢儿代替。就这样的车,我们照样敢坐,还敢下边防。

    当时那路,更是烂得不成样,坑坑洼洼的,七上八下的。那一天偏偏又遇到了坏天气,雨雪交加。现在想来,我们那不叫在路上跑,差不多是在地狱里跑了。走到一段很险的山路时,车子突然打滑,滑向悬崖一边了,等驾驶员踩了八脚终于刹住车后,车子已滑到边缘,斜在那里,差一厘米就掉下去了。我恰好坐在低斜的这边。

    黄伯伯指着“骆驼刺”说,那个时候我瘦,我要跟他一样,车就下去了。黄伯伯说,我叫那两位同志不要动,我自己小心地从车的一侧下去,贴着车子绕到路上,找了几块石头垫在轮子下,然后再让他俩下来,我们三个人一起使劲儿推,才把车正过来,继续往前开。

    好险哪。我说。

    黄伯伯说,险的还没来呢。我们刚开了五分钟,就遇到一条河,河上有桥。可是刚上桥,就发现桥是断的,等驾驶员八脚刹车踩完,车已冲到断裂的地方了,车头悬空,差点儿一头栽下去。我们又小心地倒车,回到岸上,沿着河绕道走。刚起步,车屁股一歪,又差点儿开进河里去,呵呵,半小时之内,就遇险三次……

    太惊险了!白山说。

    黄伯伯说,我们就是坐着这样的车,跑了整个边防呢,还安全回到了拉萨。那个时候,人和车,都经折腾。

    “骆驼刺”说,现在好多了。不过有的路段还是颠,遇到一块大石头,车子就一跳八丈高,像你这样的窈窕淑女,直接就弹上车顶了,没有窗户的话就弹出去了。

    我说,你夸张哦。

    “骆驼刺”说,我绝对没有夸张,不信你问白山。

    白山说,是,他没有夸张,我们进来时坐的卡车,下连队的时候有一段搓板路,把我们班一个小个子战士颠起来又顿下去,腰给扭伤了。后来我和另一个个子大点儿的就按住他。

    “骆驼刺”说,有一次我搭了辆卡车,车上还有几个藏族老乡,有个老乡正在喝啤酒,砰的一颠,把瓶盖儿给卡在嗓子里了。我们吓坏了,叫司机赶紧往医院开,开到半路,嘭的又一颠,瓶盖出来了。

    哈哈哈。一车人都乐坏了,连黄伯伯也大笑。

    笑完后黄伯伯又说,那种路,不光是颠,还尘土飞扬呢,前面如果有车,得尽量拉开距离,不然相差十米都看不见的。我们那个时候坐的都是旧吉普,密封不严,开起来哐啷哐啷响,要不了多久,车厢里就全是灰了。鼻子里嘴里都是,到了驻地可以洗出一盆子泥浆。

    真无法想象。真有意思。

    白山回头朝我笑笑说,你这次跟我去哨所,就可以见识搓板路了。

    我没有回应。心里想,我要见识的岂止是搓板路?我要见识的是完全陌生的一切。

    车在爬高,我能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好像车也缺氧了。

    我问,在翻山吗?

    “骆驼刺”说,是。雪古拉山。翻过去离日喀则就近了。

    哦,雪古拉山。真好听。忽然想起蓝姐说,她今天翻越的那座山叫米拉山,不知这两座山哪座更高?我习惯性地想上网查,但却发现手机信号不稳定。

    白山就像是我肚里的蛔虫,头也不回地说,不用查,雪古拉山的海拔是5,334米。

    我马上问,米拉山呢?

    白山说,米拉山是5,020米,比这个低一点儿。

    我很高兴,哈哈,我翻的山比蓝姐高呢。

    “骆驼刺”和白山都笑起来。我说你们笑什么啊,是不是觉得五千多米的山算不了什么?

    白山说,那倒也不是,我也没上过六七千米的山,但是我在五千多米的山上住过,所以路过一下觉得很平常。

    “骆驼刺”说,我倒是上过六千米的山,但也是路过。在西藏,路过五千米以上的山很平常,要知道,在西藏,八千米以上的雪山都有十四座呢。

    太牛了!真不愧是世界屋脊啊。

    不管怎么说,对我来说,是生平第一次站到海拔那么高的地方,是创我人生纪录的。我必须好好品味一下。虽然坐火车进来时,也路过了海拔五千多米的唐古拉山,但没有停留,我的脚没有踩在山顶上。这次一定要踩一踩。

    到山顶了,看到了经幡和玛尼堆,“骆驼刺”停车。

    山顶有些冷,太阳时隐时现。我下车,感觉头有一点儿晕,脚下有些软。但很兴奋。我拿出相机左拍右拍上拍下拍,然后还分别和黄伯伯“骆驼刺”白山三人合了影。稀有的人生经历,必须详尽地记录在案。

    跟白山合影时,“骆驼刺”从镜头后面喊:你们俩靠紧点儿。

    我就朝白山靠了靠。

    “骆驼刺”还是不满,喊:再靠紧点儿。

    白山就把他的胳膊伸出来揽住我的胳膊,问,可以吗?

    我没有说话。这还用问吗?

    “骆驼刺”连忙喊了声oK,就oK了。

    很快乐。我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快乐。

    我走到路边,向远处看,让风尽情地抚摸我的脸颊,这是海拔五千米的风,是干净纯粹的风,就如同我身边的三个男人。

    我看见几朵蓝紫色的小花,从薄薄的雪里探出头来,花瓣儿薄如蝉翼,在风中瑟瑟发抖,或者说,瑟瑟绽放。我叫过白山,问他认不认识这花?白山说不认识,他们哨所好像也有。

    看上去这花应该属于蕨类,那么高的山,那么冷的山,那么干涸的山,它们依然能存活,并且开花。

    我蹲下来,用微距拍下这些小花朵,上车后拿给“骆驼刺”看。没想到他咧嘴一笑说,这就是我嘛。

    你?别逗了。我笑。

    真的,这个花的名字就叫骆驼刺。他很认真。

    不会吧?我感觉他在开玩笑,但看上去他很认真。

    他说,你别看它很娇弱的样子,其实它很坚强。耐寒,耐旱,在石头缝里、沙砾里也能成活,跟骆驼一样。这么得名的。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骆驼刺。

    我心里还是暗暗地笑,这么个黑大汉儿竟然用花朵取名字。也许内心也有很柔软的一面呢。

    下山很顺利。下山后,藏民房逐渐增多,气温渐渐升高,绿色的树木也开始出现了。而且,我的头马上就不晕了。海拔这东西真神奇。

    我说,哎,你们说的羊卓雍湖呢?江孜城堡呢?

    “骆驼刺”说,抱歉,我走的这条路不路过那两个地方。

    我说,那为什么不走那条路啊?

    “骆驼刺”说,这条路近得多,是新路。那条路最近在维修。

    遗憾。白山说,你以后肯定还要来啊,留点儿遗憾下次弥补。

    路面豁然开阔,山仿佛退到了远处,一大片沙砾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白山告诉我,退到远处的,是冈底斯山脉。

    哦,这就是著名的冈底斯山脉?褐色,铁灰色,白色,就是没有一点绿。这应该是戈壁吧?绵延起伏着,仿佛没有尽头。偶有羊群和牛群,低头啃着不见绿色的草皮。

    我默默地看着,忽然想起拍照。“骆驼刺”说,这有什么好拍的,光线不对,拍出来的山很呆板。我说,我又不是为了拍摄影作品,我只是为了记录,我见到了冈底斯山脉。白山说,那我给你拍吧。

    我把相机递给他,打开窗户,“骆驼刺”稍稍减慢了些速度。但风依然很猛烈地吹在我的脸颊上,有点儿疼,我的头发飞扬起来,又覆盖下来,我用两只手也挡不住。白山咔咔地按下快门。拍完一看,太有意思了,我的头一团黑,窗外的山脉却很亮很清晰。

    我们正乐着,黄伯伯忽然喊停车。

    我们都以为他要方便,没想到他下去后叫我也下去。我跟着下去了,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路基下,难得一见地站立着一排杨槐,树干像我胳膊那么粗,显然是近两年刚种的,但叶子在阳光下绿油油的,很养眼。在漫漫的沙砾地上,如仙女一般。

    我给仙女们拍了好几张美人照。

    黄伯伯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说,这个地方就叫大竹卡。

    大竹卡?我迅速搜索记忆,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为什么黄伯伯的语气像是我们都应该知道似的。

    黄伯伯说,我的一位战友在这里翻车遇难了。

    噢,我们默默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黄伯伯说,还记得那天在火车上我跟你们讲的故事吗?

    我说,是不是你发高烧打仗那个?

    黄伯伯点头道,那年我们进藏,在招收的一百个学员里,有一个女同学。她跟着我们一起进藏,学外语。

    哦,为什么只有她一个女的?

    黄伯伯答非所问地说,这个女同学,就牺牲在这里。

    她的头,撞在了车前挡风玻璃的窗棂上。

    她当时急着赶路,翻山越岭的,是为了赶去看她的爱人。

    当时她的爱人负了重伤,在亚东边境。

    黄伯伯一句一句地说。好像说一句,才能想起下一句。他的脸颊在旷野的风中显得更加年迈,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竖起,像那种比较硬的茅草。他取出一支烟,却怎么也点不燃打火机。白山帮他挡风,还是没点燃。他摆摆手,转身上了车。

    我们跟着一起上车。我注意到“骆驼刺”上车前,在地下捡起一粒石头。他以前说过,每到一个他觉得需要记住的地方,他就会捡一粒石头带回去。他的宿舍里已经有了一大碗,他用拉萨河的河水浸泡着它们,陪伴着他。

    上车后,老黄点燃了烟。这一路上,他都克制着没有在车上抽烟。此刻他好像忘了身在何处,他已经走进往事中了。

    我们谁也没有打搅他。

    “骆驼刺”发动了车。我们继续走。

    车开出好一会儿。老黄才开口,给我们讲那个发生在大竹卡的故事。讲那场四十年前的生死爱情。

    原来,就是在列车上他没有讲的那个生死不离的爱情故事。

    61

    那是1962年,我二十岁,在解放军西安炮校读书。我们学校有个女同学,叫马景然,也是二十岁,她是跟她恋人一起参军的。她的恋人叫任致逊,他们两家的父母是好朋友,都是抗战干部,关系很好,所谓的世交吧。所以他们俩从小就认识,是你们说的那种青梅竹马。

    我原来并不认识她,学校里女生很少,也没来往。进校第二年,西藏部队来我们学校招收外语干部,要挑选一百名男学员进藏学外语。那个时候,越是艰苦的地方大家越是争着去,都抢着报名。我也报名了,很幸运被选上了,任致逊也被选上了。马景然知道后,也坚决要求一起去。学校领导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情况,就特批了她的申请。这样一来,马景然就成了我们那支进藏队伍里唯一的女兵。我这才认识了她。

    我们一百名学员从西安出发,坐火车到兰州。在兰州,我们跟从北京选来的另外一百名高中生会合,这下马景然就成了我们两百个学员里唯一的女兵了。然后我们又从兰州出发,坐汽车到格尔木,再从格尔木进拉萨。一路上火车换汽车,汽车换步行,风餐露宿,日夜兼程。那个时候条件非常艰苦,兵站都没有房子,露宿是常事,吃的也很差,还有高原反应,还有寒冷,还有数不清的困难。我们这些男兵都觉得很辛苦,可以想见马景然的艰难了。

    可她一直跟我们这些男学员一起住帐篷,吃干粮,栉风沐雪。每天晚上她都睡在我们的大帐篷的角落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解决那些生理上的困难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适应的,我们谁也没听见她说过一句难过的话,伤心的话,或者一声叹息。偶尔看到她,她总是微微一笑,很平静的样子。

    我们到达拉萨后,正赶上中印边境自卫还击战打响,学习的事自然推后了,全体学员都投入到工作中。马景然也和他男友一起,分配到了俘虏营,做俘虏的教育管理工作。

    仗打完后,我们这些学员,才前往建在西藏扎木的西藏军区步兵学校,在那里读书学习。扎木在藏东南,海拔相对较低,树木葱郁,氧气也不缺,很适宜读书。学校开设了英语、印地语、尼泊尔语等专业,教员都是从各个大学和外交部请来的老师专家。马景然还是我们学校里仅有的女学员。

    当时我们一个区队一个大房子,房子里两排大通铺。男生一个挨一个的睡。在大房子门口有两个小储藏室,一边住区队长,一边就住马景然。

    整个学校除了她,还有两个教员的家属是女人,连个女教员都没有。我不知道马景然是不是很寂寞,很孤独,因为她虽然和任致逊在一个学校,毕竟,是集体生活,他们不可能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连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都很少。

    马景然很内向,话不多。她和任致逊都学习印地语,成绩优秀。他们在扎木度过了三年时光。尽管有种种的不便和困难,但对马景然来说,那三年是她最安宁最幸福的三年:守在爱人的身边,潜心读书。

    1967年我们毕业了,马景然和任致逊因为成绩优秀,都留校当了教员。我相信这其中也有领导的一片心意,想让他们在一起。于是他们俩商量着,打算结婚。从1961年进藏,他们已经等了六年了,实在该结婚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1967年10月,西藏边境局势再次紧张,亚东方向发生了炮战,我们都投入了战斗。他们将婚期再次推后,前往部队参战。任致逊直接去了亚东前线指挥所,马景然在军区联络部工作。分手的时候他们重新约定,等这次战事结束后,就结婚。

    可是,生活中有太多的“可是”,让我没法逃开——

    任致逊到亚东没多久就不幸牺牲了:那天他正在指挥部工作,一发炮弹击中了指挥部,刚好落在他旁边,他被击中腰部,当场牺牲。与他一起工作的另外两名同学,一名牺牲,还有一名重伤。

    上级把这个噩耗告诉马景然的时候,怎么也不忍心说任致逊已经牺牲了,只说他负了重伤,正在抢救。让她前往亚东。

    马景然一听如雷轰顶,几乎晕倒。六年了,他们已经等了六年了。无论如何艰苦,无论如何困难,他们都一直在一起。这回仅仅分开几天,他就出了意外!他们约好了战后就要结婚的啊。她简直傻眼了!

    其实我不知道马景然当时想了些什么,我只是后来听战友们说,马景然从得到消息后,就泪流不止,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部队马上派了辆车,让一位干事陪她去亚东。车是一辆老式的苏联嘎斯车,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像样的车啊。一个干事陪着她,急急忙忙地离开拉萨,走的是那条我很熟悉的路,从拉萨出发,过羊八井,再翻越雪古拉山,然后下山,然后到了这个叫大竹卡的地方。

    就在这个叫大竹卡的地方,他们的车翻了!

    马景然因为一路悲伤哭泣,完全没注意到车子发生意外,她坐在后面,却一头栽到前面,额头撞在车前玻璃窗的铁架上,血流如注,当场牺牲。

    唯一能够安慰我们的是,马景然到死,也不知道任致逊已经牺牲,而任致逊牺牲时,也不知道马景然会离开人世。在他们彼此的心里,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一起走了,共赴黄泉,他们到另一个世界去活,去相爱……

    62

    老黄讲完后,车里很长很长时间没人说话,也没人叹息。

    只有窗外的风,呼呼地掠过。

    白山默默点燃一支烟,递给老黄,然后自己又点了一支。他们抽着烟,在烟雾中沉默。“骆驼刺”扶着方向盘,也跟雕塑似的无语。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情,我只知道我自己,在听到任致逊牺牲时就开始流泪,怎么也止不住,到马景然牺牲,已是一种伤心欲绝的感觉。我不想掩饰,任眼泪哗哗往外涌。

    难怪那天老黄在列车上说,最美的爱情,就是生死不离。

    是凄美。

    以前我也看过不少爱情故事,也听过一些为爱殉情的传说,但此刻听到的这个,让以往的一切故事都黯然失色。也许是因为身临其境,也许是因为过于惨烈,也许是……我的心里也有了爱。

    我望着窗外,我现在看到的一切景色,是马景然来不及看到的,她的脚步骤然停止在大竹卡这个地方。不,应该说她从大竹卡这个地方,骤然奔到了另一个世界。她走得真是太急了,就好像听见任致逊在那个世界喊她,她连“哎”一声都顾不上答应就奔过去了。

    这时我听见白山问,他们后来安葬在哪里了?

    黄伯伯说,他们牺牲后,都被追认为烈士,一起安葬在了日喀则的烈士陵园里。

    白山说,哦,那个烈士陵园,我去过。但我没有注意到他们。

    我平静下来问,黄伯伯,你这次来,是为了扫墓吗?

    老黄说,是。我在西藏工作的时候,每年都要去为他们二人扫墓。退休这六七年没法去了,心里总是惦记。这次来,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所以……

    “骆驼刺”说,黄伯伯你放心吧,以后我会替你的,每年到烈士陵园去为他们扫墓,献花,祭酒。我还要写篇文章,让大家都知道他们,去看望他们。

    黄伯伯说,那太谢谢你了。不过,我还有个心愿,不知这次能不能达成。

    什么心愿?我和白山一起问。

    老黄说,他们牺牲的时候,不在一个部队,所以在烈士陵园里是分开安葬的。我每次去给他们扫墓,看到他们不在一起,心里都会难过。我就老是想,要是能把他们合葬在一起该多好。他们那么相爱,那么想在一起,生不能如愿,死后应该让他们如愿哪。

    哦,原来黄伯伯是揣着这样的愿望进藏的!

    真看不出他是那么一个重感情的人。马景然和任志逊有他这样重情义的战友,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我在颠簸的车上,给蓝姐发了一条短信:刚才我们经过了一个叫大竹卡的地方,我在这里听到了黄伯伯讲的爱情故事。就是他在火车上欲言又止的那个生死爱情。实在是太感人了。面对这样的爱,我为我的莱卡理论感到羞愧。衷心祝福你和你的杨槐在高原的阳光下坚挺茂盛。

    过了一会儿,蓝姐回复我说:我相信在这片土地上,一定有别处很难孕育的感人的爱情。我在路途上也听到一个非常感人的爱情故事。谢谢你的祝福,我和杨槐以树的姿态站在一起的。

    西藏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我想我和蓝姐,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被融化,被降服。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老天爷仿佛明了我们的行程和心境,竟然阴了,还微微有些细雨。

    这是我上高原以来第一次看到阴天,但高原的阴天不是铁灰色的锅底样的阴沉,而是大片大片布满天空的层状云,仿佛黑色的火焰。我突然明白,西藏也不是天天都有大太阳的,就如同成都也不是天天都阴天的,只是比例多少而已。这比例让我们有了错觉。

    午饭前我们到达了日喀则。

    街上很静。也许这个城市就没有嘈杂的时候。年楚河静静地流淌着,在暮色中安详无比。我是从网上知道日喀则的这条河叫年楚河的。果然我看到了路牌,上面写着年楚河路。

    我们先去烈士陵园。

    整个陵园里,就只有我们四个人。很安静,很安静。我们从那些墓冢前慢慢走过,一行行地看,一排排地看。那么多陌生的名字,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高原。我还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看过如此多的墓碑。读小学时,也曾在老师的带领下,在清明节参加过扫墓活动,但脑子里是糊涂的,不知道给谁扫,也不知道为什么给他们扫。老师跟我们说的那些印刷体的词儿,早已还给了老师,无法让我们走心,只是穿耳。

    在这里却不同,因为老黄的故事,我们仿佛是来看一位朋友,为一位相知已久的老朋友扫墓,我们不仅怀着敬意,还有爱意。

    终于来到了马景然的墓碑前,很快,又在不远处,看到了任致逊的墓碑。果然如黄伯伯所说,因为是不同的部队,他们的墓冢和墓碑很不一样,相距也有好些距离。

    没有花,我就用我的一条彩色丝巾挽成一朵花,来时带了那么多条丝巾,压根儿没想到会用在这里。我选条色彩鲜艳的丝巾挽成花朵,是因为我觉得马景然的爱情是怒放的,盛开的。我把这朵盛开的丝巾放在了马景然的墓碑前,时隔几十年,她的离去依然让我心疼。

    “骆驼刺”为他们点燃了香烟。

    白山立正,向他们行了军礼。

    我们鞠躬,默哀。

    仿佛在那一刻,我理解了白山。他对爱情为何如此渴望却又如此慎重。他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情,是因为他太看重爱了。

    63

    我怎么也睡不着。

    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老妈说的那个倒头便着的没心没肺的丫头。而是思绪重重,塞满了心肺。

    我一个人躺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身上盖了两床厚厚的棉被。脚底下还有个“热水袋”。折磨人的高原反应早已离开我了,它真的只是表示了一下欢迎就丢开我去欢迎别人了。虽然晚上给老妈打电话时,她一下子就听出我还有些气喘,但我自己没什么感觉。

    苹果上指针显示出此刻是夜里十二点。我是十点关灯上床的,就是说,我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个小时了。

    我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喜悦和悲伤都没有。一切都按路线图在进行,一切也都没有超出我的预料。

    十个小时前,也就是下午两点,我们从烈士陵园出来,直接去了扎什伦布寺。这个项目是昨天晚上在玛吉阿米就商量好了的。“骆驼刺”王栋同志指出,到日喀则,一定要去扎什伦布寺,它是西藏最大的寺庙之一,与拉萨的甘丹寺、色拉寺和哲蚌寺并列为四大寺庙,里面有历代班禅的灵塔,还有十世班禅的灵塔祀殿,安放着十世班禅的法体(遗体)。十几年过去了,依然保存完好。我们应该去点一盏油灯,再献上哈达。

    我不懂佛教,来西藏之前以为佛教就是烧香磕头。为了进藏才大致弄清了一些基本概念。但短短两天时间,我已经对宗教有了敬畏之心,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当你行走在此,不由自主变得虔诚起来。加上一路的所见所闻,也将我那颗世俗的心洗濯了一番。

    扎什伦布寺依山而筑,咫尺向上,金顶红墙,高低错落,非常壮美。在袅袅缭绕的烟雾中,在浓郁的酥油的芳香中,我恭恭敬敬地献了哈达,然后双手合十,默默许愿:

    愿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一生平安。

    接下来,是八个小时前,我们去了红树林。

    路上接到蓝姐的短信:偶正搭乘一辆卡车前往杨槐他们边防连。一路风光,且歌且行,感觉真爽。

    我回复道:偶也心情大好,正和三位帅哥一起去红树林。

    我把蓝姐的信读给他们两个听,但没读自己的。我居然变得羞涩了,让我自己意外。我说,我们也来听歌吧。

    “骆驼刺”说,没问题。他打开车上的Cd,里面马上传出了著名的藏族歌手降拥卓玛的歌:

    噢慈祥的母亲

    是美人中的美人

    噢像那白度母一样心地善良

    她背水走过的小路

    柳树轻轻摇晃

    她挤奶走出羊圈

    格桑花围着她尽情开放

    白山跟着一起唱起来,我发现他的音色非常好,虽然有一点点沙哑,但很有韵味,很动听。是不是情人眼里出那个啥啊?但我没有表扬他,不好意思。我只是默默听着。这样的享受,是我前二十二年从未有过的。我的心里满是愉悦。

    白山忽然停下来说,你们两个怎么不唱啊?

    “骆驼刺”说,我五音不全。

    我说,我只会唱流行歌曲。

    白山说,嗨,我的声音也不如从前了,抽烟抽的。我原先在军校的时候,参加卡拉oK大赛得过奖的。在哨所寂寞的时候,我还想组织我们哨所的兄弟们比赛呢,可是因为缺氧,唱两句就喘,只好作罢。

    原来在哨所,连唱歌都是奢侈的。所谓的艰苦生活,具体到了我从没想过的细节上。我的鼻子又发酸了。怎么搞的?怎么到了西藏这么脆弱啊,真成玻璃心了。

    红树林没让我失望,果然非常奇特,树干粗壮,朝左旋转,扭得像粗麻绳一样。那一道道纹路里,不知藏着多少岁月。黄伯伯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他们种的树不在这里。在军分区大院,在陆军医院,在街两旁。

    红树林其实不红,它就是柳树林,同样是绿的树冠,同样是褐的树干,与其他柳树一样。风吹过,也同样摇曳着,婀娜多姿。为什么叫红树林,是因为林中几棵最粗的柳树,树干被涂成了红色,是那种寺庙里特有的红色。

    “骆驼刺”告诉我们,这是喇嘛涂的,他们认为这些树是神树。涂以红色表示吉祥。红树林的名字,也是因为这几棵树而来。

    在我以往的感觉里,柳树是柔弱的,纤细秀丽的。像我们成都府南河边的柳,与景色秀成一处,十分和谐。现在才知道,原来柳树也可以生得那么强壮,那么坚强,耐寒,耐旱,耐风沙。尽管它们的枝叶仍是摇曳多姿的,但树干强壮如松柏一般。在经历了数不清的风霜雪雨后活了下来,活成一道风景。

    我默默站立,与柳树对视。彼此无言。

    再接下来,五个小时前,我们在日喀则的小街上,吃了一顿颇为地道的四川火锅。我们六个人,“骆驼刺”,白山,黄伯伯,和来看望黄伯伯的两个解放军大叔,喝啤酒,聊天,很开心很开心。

    最后就是三小时前,我们跟着黄伯伯和白山,来到他们分区的招待所,住下。

    我一个人住,这是肯定的。“骆驼刺”和白山在我隔壁。他们说他们还要聊天,叫我先睡。我因为喝了点儿啤酒,晕晕乎乎的,也的确想睡。可是两只脚冰冷冰冷的,根本无法入睡。在家的时候,我从来离不开热水袋,立秋开始,每晚必须先把它放进被窝才能睡觉,哪怕是洗过热水澡也离不开它。不然就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有一次偷懒没弄,怎么都睡不着,后来还是爬起来灌热水。这次出发,带了那么多东西,偏偏忘了热水袋,昨晚上在旅社时,我去找老板借,居然借到一个。此时此地,解放军的招待所,恐怕是不会有的。

    我只好坐在床上,用两只手使劲儿搓脚,指望能搓热它。

    忽然有人敲门。我披上衣服跳下床去开,是白山。他站在门口,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个毛巾包裹着的东西。我接过来,一下感觉热乎乎的。打开一看,是个大可乐瓶子,里面装着很热很热的水。

    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我惊讶不已。

    他说,这个季节相当于内地的冬天了。我想你肯定不适应。

    我说,真的,我正在发愁。两只脚冰凉。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冷血动物。晚安。

    他迅速关门,我一把拉开又叫住他:哎,明天我们几点起来?

    他说你放心睡吧,我会叫你的。

    我真想说,陪我坐一会儿好吗?但终于忍住了。“骆驼刺”还在那边等他,还有黄伯伯他们。好在,还有明天。明天我还可以和他在一起,一起去哨所。踏踏实实睡觉吧。

    有了“热水袋”,我的脚渐渐暖和了,很舒服。但睡意却消失了。我开始细细回想这一天来的经历。前面说到的那些,都是我们大家一起经历的,闭眼细细品味的,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些微小的很不起眼儿的细节,此刻开始放大。

    在烈士陵园,当我取下脖子上的丝巾,挽成一朵花放在墓碑前时,白山示意我把领子竖起来,他怕我冷;在红树林,我靠在一棵粗壮的左旋柳身上,让“骆驼刺”拍照,白山在一旁也用他的手机悄悄地拍了一张,他以为我没发现,其实我感觉到了;在扎什伦布寺,当我闭目合十祈祷,睁开眼时,白山正看着我,我们相视一笑,仿佛接通了电源一般,他的眼睛无比明亮。想来我的眼睛也一样明亮吧?

    因为睡不着,越想越兴奋,因为兴奋,愈加睡不着。真想找个人说说。想到我的全S店蓝姐,立即拨电话。

    遗憾:你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看来蓝姐已经到了边防连,已经跟她的树在一起了。

    十一点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了,拿起手机给白山发了条短信:

    谢谢你的热水袋,巨顶用。我要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带到哨所去。

    白山居然不回。也许他们正聊得起劲儿?

    我不甘心,又发了一条:想到明天要跟你一起去哨所,好开心。小心我粘上你啊。

    还是不回。郁闷。难道本小姐又自作多情了?

    还是本手机出问题了?欠费停机?

    我赶紧试着给乐乐发了一条短信:我已到日喀则,感觉很爽,不虚此行。

    很快,乐乐回过来了:是不是有艳遇啊?

    我回复:当然有。和高原的艳遇。

    乐乐给我回了个笑脸。

    显然我的手机没问题,没停机。是白山没回。他在干吗?他为什么不理我?心烦意乱。看看时间,马上就要十二点半了,不行,必须睡了。我安慰自己,反正明天还能见到他,有什么话,有什么不满,都留到明天。不差这几个小时。我裹紧被子,用两只脚把“热水袋”够上来,抱在怀里,努力让自己静下来。

    刚迷糊,听见有人敲门。我起身问:谁?不回答,又敲。我忽然意识到,肯定是白山。肯定是他。连忙打开灯,披上大衣起身到门口,我似乎听见了他的呼吸。打开门一看,果然是他。

    白山推门而入,用背将门关死,然后定定地看着我,我娇嗔道,为什么不回我短信?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说了个“我……”以后,就卡住了。难道他是来向我表白的吗?难道我的意念起作用了?我期待着,傻站着。

    忽然,他一把抱住了我,死死的。我的心咚咚咚地狂跳,因为喘不过气来狂跳,因为缺氧狂跳,因为喜悦狂跳。不再是摇滚,而是大合唱,是呐喊,是潮水……我知道会有这一刻,我在盼着这一刻,但我不知道这一刻会这样到来,就像没有雷声先行的闪电,瞬间将我劈开……我们开始亲吻,激动得喘不上气,在急促的喘息中我迫不及待地说,我爱你白山白山我爱你。他点头,不回应,只是使劲儿地亲吻,我不知道是谁在引导,我们靠近了床,我们倒在了床上,我甚至感觉到了……

    但是忽然,又一个忽然,白山坐了起来,然后站了起来,说了句不,不行。对不起,你赶快睡吧。

    他整了整衣服,转身出了房间。

    64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我就没睡着。恍恍惚惚中,我好像在家里,又好像在火车上,我的身体跟我的大脑脱节似的,身体很沉,思绪却飞快地跑。

    在我以往的青春岁月里,我不是没有爱过,不是没有被亲吻过,不是没有表达过,为什么这一次会让我如此激动?

    情到深处到底是什么?是性爱吗?

    回想起来,和前男友也曾卿卿我我腻腻歪歪,吃饭的工夫,都会用额头互相顶一下,夜里回宿舍前,总是反反复复地道晚安,感觉须臾的分离都很难熬。那种甜蜜也曾让我非常享受和快乐。但这一次,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在快乐之中,有一种痛?

    情到深处,是痛吗?

    他的亲吻那么用力,简直有点儿野蛮,不知嘴唇会不会发紫?不知明天“骆驼刺”会不会看出来……我使劲儿想着他进来时的样子,他的眼神,他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

    情到深处,是迷茫吗?

    我一会儿把头深深埋进枕头,好像那就是白山的怀抱,一会儿又把热水袋紧紧搂在怀里,好像那就是白山。这么反复折腾着,我终于将自己完全无法入眠的激动情绪搅冷了,然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中……我又梦见了他,我坐在三十三楼的飘窗上,看他在窗外驾驶着直升机在做空中表演,迅速朝下,又直冲云霄,然后翻滚绕圈儿……当直升机飞到我的眼前时,我发现这家伙竟然是躺在机舱里,用他的脚控制着方向盘,我正想喊他小心点儿,却看到飞机迅速下跌,直落地面!我惊呼着往下看,却看到他从摔碎的飞机里钻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走掉了……

    有人叫我,我猛然惊醒。

    是“骆驼刺”的声音。他说,美女,吃早饭了。我一看,八点半了!老天,真不好意思。连忙爬起来穿上衣服,匆匆洗漱,然后出门。出门前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看到白山你一定要镇定。没什么,什么也没发生。

    “骆驼刺”站在走廊的窗前等我,看见我笑呵呵地说,真能睡。不过能睡是好事。到高原来就是要能吃能睡,这样才能保持体力。

    我不好意思作任何解释,只是笑。为什么没看见白山?我也不好意思问,也许他已经到食堂了?我们来到食堂,坐下。还是不见白山的影子,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我要是再不问,就显得不自然了。

    怎么就我们俩?我做出很随意的样子。

    “骆驼刺”说,老黄被战友接走了。白山他,有点儿事。

    “骆驼刺”的语气不对。有什么事瞒着我?

    白山有什么事?他一会儿再过来?

    不,他先回连队去了。“骆驼刺”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我不出他预料,果然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他已经走了?

    “骆驼刺”说,对。你别急哈,我给你解释。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就是我给白山发短信的时候),白山接到他们连长打来的电话,连长说,明天午后可能会有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一旦下雪路就会断。要他必须在中午之前赶回哨所。他正好打听到分区有辆卡车要送物资去他们连,早上六点他就搭那辆车走了。

    我懵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明白了,他昨天夜里来找我,是来告别的!他那么用力地亲吻我,是因为心里有太多的不舍和无奈。

    我心里难过得像刀绞,终于意识到,我不愿意离开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我爱他。真的爱他。

    情到深处,真的是痛啊。

    我感觉我的神情有点儿露馅了,不,不是露馅儿,根本就是整个掉底儿了,全都露出来了。但我还是想掩饰,我顿了一下,问了一个似乎和自己无关的问题:十月份就会下大雪吗?一下大雪就会困在路上吗?

    “骆驼刺”说,是的,西藏的雪说来就来,一来就很猛。你无法想象。

    我继续吃馒头,喝稀饭,好像很平静。但是我的稀饭里有了咸咸的味道,眼泪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掉进碗里我也不知道。我眼前模糊,什么也看不清。爱就是伤害吗?我怎么那么难过?

    “骆驼刺”紧张了,先递餐巾纸给我,又拍拍我的背。

    别,你别这样。他也是不得已。

    我忽然大喊,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么不守信用?!说好了我们一起去的,他怎么能言而无信!太不把人家当回事了!太过分了!我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男人!

    “骆驼刺”说,你听我解释啊。他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因为他们那个连队在山上,一旦下大雪,就封山了。封山的意思,就是一个冬天都出不来。只能呆在上面。要来年春天雪化了才能下山。明白吗?一切都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那样的生活你会受不了的。那样的寂寞是你无法想象的。

    “骆驼刺”一口一个“无法想象”,让我烦躁。什么无法想象,我可以想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能活,我就能活。

    “骆驼刺”说,他是为你好,对你负责。

    我说,我用不着他对我负责,我自己会对我负责的。我又不是孩子。我说了跟他去哨所,绝不食言。我就要去,就要去。

    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骆驼刺”对我突然爆发的感情有些不知所措。像个大哥一样揽住我的肩膀,轻轻拍拍说,别哭别哭。让我来想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下决心似的说:好吧,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去追他。

    真的吗?

    “骆驼刺”说,谁让我认识了你这么个任性的妹妹呢。

    我破涕为笑,有些囧。

    65

    说完就上路。

    白山他们的车,已经出发一个多小时了。我们得加大马力追。

    比起早晨,天空愈加阴沉了,好像温度也降了不少,我感到有些冷。也许真的要下雪了?

    出发前“骆驼刺”说,把你最厚的衣服穿上,最暖和的鞋子穿上,帽子围巾,统统武装起来。我服从命令,把自己裹得像个馒头。放在以前,我才不肯让自己像馒头呢,我历来以排骨为美。即使冬天,宁可挨冻也要保持苗条,所谓的“美丽冻人”指的就是我这号人。但此刻,我却觉得自己的馒头形象很美,是从心里溢出来的美。

    真的要下雪了吗?我看看天空,问“骆驼刺”。

    “骆驼刺”说,百分之九十九。

    哦。如果真遇到大雪,算我运气。我跟“骆驼刺”说,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大雪呢。成都的冬天偶尔也飘点儿雪花儿,但隐隐约约的,似雪非雪,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从来没有铺白过。

    “骆驼刺”笑:你千万别以为雪只是拿来审美的。

    我说,我当然知道雪的真相。雪是水或冰在空中凝结再落下的,雪只会在很冷的温度影响下才会出现的。

    “骆驼刺”说,哦也,我忘了你是个搜索控。

    我让他说去。一想到可以看到大雪,想到可以在雪中追上白山,想到他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只想乐。

    “骆驼刺”看我一眼说,美女,我再跟你说一次,一定要有思想准备啊。呆在哨所里过冬,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不接他的茬,打开车上的Cd,还是我们昨天听过的那张碟。歌声响了起来,是《向往神鹰》:

    神鹰啊

    我已经告别昨天找到了生命的亮光

    哦摇摇滚滚的风

    哦飘飘洒洒的雨

    ……

    我找到我生命的亮光了吗?至少此刻,我的心里是亮堂的。

    歌声里,我们的车开始翻山,一道道的回头弯,像一条传送带,把我们传到山顶;我们没有停留,马上下山,一道道的回头弯又将我们传送到山下。其间太阳忽地出现了,但很快又隐去。好像急着把天空让给雪花。

    是雪花吗?那么细小,似有非有,和我想象的如鹅毛般的大雪片儿完全不一样。但气温的确越来越低,看车上的温度计,已是零下五度。我估计如果走在野外,一定会冻僵。

    “骆驼刺”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都安静地听着车上的音乐,一首又一首,全是激情浪漫的西藏歌曲,当唱到《卓玛拉》时,我们俩一起跟着唱了起来。“啊卓玛,草原上的格桑花,你把歌声献给草原,养育你的草原;你把美丽献给草原,养育你的草原……”

    我又想起了那些孩子,想起了那座阳光下的学校。其实跟他们在一起,不过是一天前的事,感觉里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我问“骆驼刺”,在西藏,你真的很快乐吗?

    “骆驼刺”点头:是的,很快乐。我好像就属于西藏。前年我援藏的时间到了,单位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了。毕竟我也大龄青年了,该结婚成家了。回去后认识了小苏,坦率地说,是小苏主动,当然我也觉得她挺好。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打算结婚。可临到头我忽然感到害怕,不想开始那种安稳的都市生活。我想逃离。

    怕结婚?

    不是。是不适应都市生活。

    是吗,气候不适应还是别的什么?

    什么都不适应,对原单位的氛围也不适应了。居然还失眠。我就跟小苏说,不行,我还得去西藏,我还没待够。咱们能不能晚两年再结婚?小苏当时说,好,我支持你。我以为她说的支持,就是等我两年,哪知她也申请进藏了。我本来不想让她进来的。你知道西藏紫外线厉害,我们男人无所谓,你们女人都怕晒黑的,还有,生活毕竟比内地艰苦。可她还是来了。申请批下来我才知道。

    “骆驼刺”叹息,有感慨,有感激。

    我说,我们女人在爱情上,肯定比你们男人勇敢。

    “骆驼刺”说,是。你和小苏,加上蓝姐,都挺勇敢的。我喜欢你们,佩服你们。

    我不好意思了,我说,我不能和她们比。但我希望我也和她们一样,能坚持到底。

    “骆驼刺”说,你行的。

    说完,我们的车拐过最后一个回头弯,到了山脚下。前面忽然出现一辆大卡车。“骆驼刺”判断说,嘿,肯定是他们。我们追上了。

    真的吗?我兴奋:你怎么看出来的?

    “骆驼刺”说,这条路车本来就少,又是军车,肯定是他们。

    这么快就追上了他们,真是运气。老天在帮我。我脑子里迅速闪出这个念头。也许大卡车本来就开不快,又装着满满的东西。不像“骆驼刺”的越野,飞一般奔驰。

    “骆驼刺”超到大卡车前,在路边停下。挥手,卡车很快停下了。我看见一个穿迷彩服的人跳下来,傻呆呆地看着“骆驼刺”。

    果然是白山。虽然穿着军装戴着帽子,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穿着军装的白山,真是太帅了,太有型了。比电视剧里那些军人还帅。那么帅一个人,那么可爱的一个人,他真的爱我吗?我真的是他的心上人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下车了,心咚咚咚地跳。

    “骆驼刺”朝我挥手,我只好下车,磨磨蹭蹭走过去,不知说什么好,假装低头。

    白山果然像我想的那样,目瞪口呆:你,你怎么……

    我转头去看远处的山,不看近处这座,心却向前倒去。

    他只好对“骆驼刺”说,她,她怎么……

    “骆驼刺”摊开两手说,我没办法,我要不把她送来。她非杀了我不可。我胆小,只好听她的。

    我忍不住笑,打了“骆驼刺”一下。

    白山依然焦急:那你跟她讲清楚了吗?跟着我走会面临什么样的生活?山上很冷,蔬菜很少,而且生活枯燥,不要说上网,手机信号都不稳。每天只能看山,看天……

    我忍不住了,大声说,你不是说还可以看日出,看日落吗?你不是说还有你那么多好兄弟吗?你不是说还有阿黄和胖妞吗?你能待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待?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能承受。你不知道我爱你吗白山!

    我话还没说完,白山就一把抱住了我。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挣脱掉白山,转身跟“骆驼刺”来了个熊抱。

    谢谢你。我对他说出这三个字,声音又哽咽了。

    “骆驼刺”拍拍我的背说:美女,跟着解放军叔叔可得勇敢点儿哈,不要再哭鼻子了,哭鼻子会动摇军心的,我警告你。

    我站直了,学着白山的样子给“骆驼刺”敬了个礼:放心吧,你别忘了我是红景天,耐寒抗缺氧的高原植物。

    “骆驼刺”跳上车,调头离开了。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我知道,我真的和那个我熟悉的世界脱钩了。真的走进另一个世界了。

    白山过来牵起我的手。

    66

    真的下雪了。真的下大雪了。

    雪花飞舞,将天和地连在一起,仿佛就是那个天地未开时的混沌世界,仿佛将我送回到了初生婴儿的状态。我觉得心里透亮,好像离上天很近,甚至看见了老天爷的表情,它在朝我微笑,它差不多要伸出大拇指了。

    我和白山站在了山脚下。

    山脚下其实也是山顶上。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是山叠着山,山重着山的。我们的头上是山,脚下也是山。我们已经从海拔三千多米上到四千多米了。

    大卡车把我们送到这里后,就不可能再送了,因为即使是边境公路,也到不了哨所顶上。我们必须下车步行。不,不是步行,是跋涉。

    白山已经通知哨所,让哨所派战士下来搬运货物。我们就站在那里等他们。

    视野里白皑皑的一片。

    我不但见到了雪,还见到了千年不化的雪。

    白色,视野里全是白色,白到了极致,纯洁到了单调。没有赤橙黄绿青蓝紫,没有一丝色彩。就是红太阳照到这儿,也变成了耀眼的白色光芒。平日里我最喜欢白色。但如果让我生活在这里,我会重新选择的,我会喜欢大红大绿,会渴望五颜六色的世界。

    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喊:排长!排长!

    一对绿色的身影从山上下来了,他们差不多是在跑。很轻快,很敏捷,像藏羚羊一样,很快就到了我们跟前。一张张年轻的,笑盈盈的,黑黝黝的脸庞,晃动在我的面前。

    白山丢下我,张开双臂迎了上去,和他们一一拥抱。

    然后他一把拉过我,孩子气地对他们说,怎么样,我没说谎吧?这是我女朋友,我带她来看你们了。她叫红景天。

    几个小伙子嘻嘻嘻地说,我们知道啦。我们早知道啦。

    白山转而对我说:你可不可以,也跟他们拥抱一下?

    我毫不犹豫地服从白山的命令,跟他的每个兄弟拥抱。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姐姐,或者像个母亲,渴望给这些孩子带来温暖和快乐。而且在一次次的拥抱中,我也获得了温暖和快乐。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我们彼此需要拥抱,彼此需要给予温暖,彼此需要相亲相爱。

    不过我发现,即使都穿着绿色的军装,他们也各有各的性情,有的兵热情大方,紧紧拥抱着我说,啊,太好了,你来看我们我们太高兴了。有的兵就很拘谨,眼睛不看我,两个胳膊挨一下马上就松开了,赶紧跑去搬东西。

    两个狗狗也冲下来,欢快地扑进白山怀里,白山搂住它们,忙不迭地从包里拿吃的出来给它们,它们顾不上吃,一个劲儿地撒欢,尽情表达它们的狂喜。真的是狂喜。白山把我介绍给它们,它们的眼神有些犹疑,但还是象征性地在我面前扑腾了两下。

    白山说,放心,要不了两天,它们就跟你熟了。它们最分得清敌我了。

    战士们抢走了我和白山的行李,让白山拉着我走。

    白山问我行不行,他说从这里上去有五百米路。

    我说五千米都没问题,五百米算什么啊?

    白山说,这可是在海拔四千米的山上,不比平地。

    我还是坚信我没问题。

    凭什么我有问题呢?白山和他的战友,不是每天都要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吗?何况一抬头,就能看见哨所的营房。

    我跟着白山,一步步地往前走。

    我的心还在咚咚咚地跳,现在已经不是因为激动了,而是因为海拔。我们是在海拔四千米的雪地上跋涉。不过这样的剧烈跳动,让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心的存在,肺的存在,脉络的存在,血液的存在。

    我们在爬雪山。从小熟悉的那个词,爬雪山过草地,居然被我经历了。眼前可是真正的雪山。因为白山他们的哨所,在雪山之上,雪线之上。

    什么是雪线?让“搜索控”再显摆一次吧:“雪线,就是终年积雪区域的界线。即年降雪量与年消融量相等的平衡线。雪线以上,年降雪量大于年消融量,降雪逐年加积,形成长年积雪,或万年积雪。”

    也就是说,哨所建在终年不化的雪山上。

    但是走了不到一百米,我就开始大喘气了。

    难怪白山说,海拔四千米以后,每升高一百米都会大不同,所消耗的能量是平地上的几倍。我走几步,停下来喘一下,再走。

    在我呼哧呼哧大喘时,白山问我:你知道雪花的藏语怎么说吗?

    我呼哧呼哧地摇头。

    白山说:卡维梅朵。梅朵是花,卡维是雪。卡维梅朵就是雪花。

    哦,卡维梅朵。真好听。我扬起脸来,让卡维梅朵覆盖我的眼睛鼻子眉毛,亲吻我的嘴唇和心。

    我仰着脸问白山,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白山说,嗯,就是我们一起走在拉萨街头,你给我讲你小时候那些疯丫头故事的时候。不不,还要往前,是在格尔木车站,你让我给你拍照的时候,还有,你拿手机出来搜索,告诉我什么是山,什么是高原的时候。哎,不能具体确定,也许是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我笑了。你怎么这么糊里糊涂啊?

    他一边拽着我的手向上走一边说,难道你能说清楚?

    我呼哧呼哧了一会儿,说,我当然能。就是你说,你们都是去我们西藏吗?我觉得你好可爱,你说西藏是我们西藏。

    白山笑了,是。我们西藏。现在也是你的。

    终于登上去了!

    终于站到了哨所的门前。

    忽然之间,阳光穿透云层,洒满雪山。雪地耀眼的白,天空耀眼的蓝,我感觉自己要融化了,眯缝起双眼,让呼吸慢慢喘匀。

    虽然眼前全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却没有让我产生“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在我眼里它们依然雄伟,依然高大挺拔。渺小的是我自己。

    我与它们对视,感受着周遭的宁静。白山就站在我的身边,紧紧挨着。我听见了他的呼吸。我问,这些山叫什么名字?

    白山狡黠地笑笑说,就叫白山。

    那,这里有红景天吗?

    有啊。白山抬手一指,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呀,在哨所旁的雪坡上,我看到了一行用脚踩出来的大字:

    我们都爱红景天!

    在“红景天”的旁边,还画了个大大的笑脸,嘴巴是红的,好像是胡萝卜。

    刹那间,我的泪水盈满眼眶,我没去控制它们,让它们在雪花中汹涌而出,在脸颊上变成冰粒。白山揽住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也许我不是你第一个牵手的人,不是你第一个拥抱的人,可我希望我是你流泪时第一个想靠的人,遇到挫折第一个想说的人。

    我在心里说: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第一个想陪伴终生的人。

    我感觉自己飞舞起来,旋转起来,如一朵雪花,在空中绽放。

    卡维梅朵,卡维梅朵,你绽放,如我的爱情。

    完稿于2010年12月16日

    修稿于2011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