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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谁去上战场

    鄌国七十九年,鄌王欲与西北边陲的邻居樑国战,进而在举国上下征兵。每家每户如有男子,年龄十四以上,至少一人。王侯将相、官宦商贾均不可例外。如有抗旨违令者,杀无赦。

    朝廷诏令一发,为表鄌王公正、勇猛之心。朗元作为征兵首站,由大皇子李稷主持。届时繁华闹腾的都城里家家闭门不出,皆是人心惶惶,老少妇孺泪别父子、舅叔,哭成一片。李稷为表忠心,彰显皇家风范,行事果断利落,还不到半年,全国范围内就已征得几十万人。

    由朗元向郡县覆盖的大征兵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世外桃源的桃平县也不可幸免。林书进在接到上级指令后,已连续好几日食之无味、衣带不解。

    作为鄌国的臣子,忠于国家、为国效力是义不容辞,可经历过战乱浩劫的他亦深知战争于百姓之苦。

    看着父老乡亲苦苦哀求、哭声不断,林书进只能咬住牙根,扬起笑脸,用振奋人心的口吻向大家解释国不保,家不保的道理。甚至搭上了自己的名声为鄌王备书,声称此战必是卫国之举,必能获得胜利。

    桃平百姓远离朝堂,不屑纷争更不懂权势,但他们却清一色地愿意相信林书进,这个为他们服务了几十年的父母官。

    每一位母亲送别自己的孩子,都强忍住泪水,鼓励他们“去吧!是我们报答林县令的时候了!”每一位妻子告别自己的丈夫,都强颜欢笑,深明大义地道“林县令对我们不薄,我们要做感恩的人啊!”每一位年幼的孩童望着他们即将离去的父亲或兄长,都信心满满,催人奋进地说“一定要奋勇杀敌呀,别给林县令丢脸!”

    就这样,短短半个月时间,林书进凭借着巨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在桃平县征兵上千,且所征男兵面无惧色、士气饱满,其效率之高在鄌国凤毛菱角,立刻获得了鄌王的关注。

    这看似轻巧的举动,背地里实则深藏着林书进的悲痛。

    为了解除百姓的顾虑,在启动征兵的前一天夜里,林书进单独找到林循,他用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循儿,鄌国大战在即,家家户户都要出力。鄌国养育我们多年,现在是我们回报鄌王的时候了。”

    林循听懂了父亲的言下之意,虽心中有不舍,却不忍见父亲老泪纵横,便故作兴奋地道“父亲放心,我自幼在精武堂习武,也想检验检验自己的拳脚功夫。等上了战场,我第一个冲锋陷阵,杀得敌军片甲不留,说不定不用数月就能封个将军呢!”

    话音刚落,林夫人奋力推开门,迎面袭来一阵疾风,明明的烛火瞬时摇曳生姿,如幻灭的鬼魅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她急切失礼地吼道“不可,林循万万不可去。”

    林书进大怒,“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急速站起身来,指着夫人道“你给我出去,妇道人家,你懂什么!”

    林夫人双眼殷红,冲到林循身旁一把拽住他的手臂道“我不管,他是我的骨肉,我唯一的儿。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看他去送死的。”

    林书进气得面红耳赤,双手发颤,大声呵斥道“难道他就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唯一的儿子吗?你以为我愿意让他去以命相搏?可他是我的儿子,也是鄌国的战士。如今国家有难,人人皆应出力。我身为桃平县县令,明日就要去动员千万百姓出人出力。如果自己都不率先垂范,如何能让百姓放心地把孩子交给鄌国?”

    林夫人自知说理不过,索性往凳子上一坐,动情地劝道“老爷啊,战场是什么地方?是有去无回的地方,你是见过那场面的,饥荒那几年饿死了多少人,你是看见过的啊!我一想到,一想到我们的循儿要在死人堆里求生,我就吓得浑身发麻。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他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啊,为娘的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愿他平安度日啊!”

    林书进转过身去,仰着头竭力不让眼泪掉落下来。

    在他开启和林循谈话之前,他就已经独自痛哭过一场。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战场是个什么地方。

    他这个刽子手将要亲自裁决自己十多年来朝夕相处的血脉,送他去往一条不归路,却必须面带微笑。

    可当他面对夫人的苦苦哀求时,他的心再一次撕裂起来,一向视亲人如命的林书进霎时进退两难,苦不堪言。

    正当此时,只听见门外有人道“堂叔,让我去!”

    林书进猛一回头,恰巧与立在门口的林然四目相对,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怀疑自己的眼睛。

    林然环绕了一圈屋内的三个人,徐徐地踏步进来道“让我去,我顶替林循。”

    此话一出,林夫人满是欣喜却又羞愧不已,一味地低着头擦着眼泪。在一旁的林循也是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林书进定了定神,用眼神示意林循。

    林循立马反应过来,扶起林夫人出门去。与林然擦肩而过时,林夫人拉了拉林然的衣角,急切又感动地说道“然儿,谢谢你,谢谢你了!”林然只是微笑着摇摇头,默不作声。

    待到林夫人和林循关了门许久,林书进才缓缓地张开嘴道“我是不会让你去冒险的。我曾答应过你父亲照顾好你,自然不能失信于他。”

    林然向前两步,行至林书进跟前道“林叔叔,你是我父亲的知己。这世上怕没有人比你更懂我父亲了。他一生戎马,为国尽忠,岂能见他的儿子藏头缩尾、苟活于世?大丈夫顶天立地,如今大敌在前,焉能只图保全?”

    林书进拍了拍林然的肩膀道“你能如此深明大义,我实在是欣慰不已。如果你父亲在世,定会为你骄傲。可魏氏一族如今只剩下你一个独苗,你是万万不能有闪失的。”

    林然笑了笑道“难道林循不是你唯一的儿子吗?如果林循有个好歹,林家的香火不也就断了?”

    林书进顿时目光黯然,垂下眸子,应不上话来。

    林然接着道“林叔叔,无论是魏家还是林家,都必须有一个人去冒险。这些年来,你用林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命来保全我,教我为人处世之道,练就一身武艺,我父亲黄泉下有知一定如我一般感激涕零。正可谓礼尚往来,这侠义之士、忠信之名不能让林家全占了,这回也该轮到我们魏家接接棒了!”

    林书进长叹了口气道“魏然,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答应你父亲在先。如今要我违背承诺,我实在是,实在是心有不安啊!”

    林然举重若轻地说道“林叔叔,我在精武堂可是头号门生,功夫可在林循之上呢!再加上在朗元时耳濡目染军政大事,又酷爱研读兵书,论治世救国林循当仁不让,可要是论行军作战,那我可是略胜一筹。你放心,我不仅会活着回来,还会加官封爵、衣锦还乡。”

    林书进毕竟是人,不是神。如今有人自愿顶替自己的儿子出征,内心多少宽慰,又听得林然这番道理,心中疑虑又散了一层。

    可转念一想到林冉,稍软的口气立马改了回来,摇着头道“不行,还是不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冉儿怕一辈子都不原谅我。”

    林书进这番话显然是默许了两人的关系,林然听罢喜不自胜。

    自刘氏命案他在大牢里对刘兴旺坦言自己将娶林冉起,林书进对此事却只字未提。他心里究竟对自己满不满意,是否愿意将女儿嫁给自己,一切不得而知。

    林然碍于自己的身份,亦不敢主动问起。现在听到林书进这么一说,林然便将掏心窝子的话讲了出来“林叔叔,其实此次我想要入伍也是为了冉儿。我知道我的身份特殊,无法给冉儿正常人的生活,更别谈人上人的好日子了。”

    “可我想给她好的,最好的,想护她一生周全。如果此番我能建功立业,就能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夙愿。所以,请您务必成全。”

    林书进看得出林然是下定了决心,又想着林家终究是要一个人出征,林然的功夫、智谋的确在林循之上。从理性层面上说,战场上林然能存活下来的概率更高。便也只能不断说服自己,并在心里再三请求魏泽明的原谅。

    自林然得知全国大征兵的消息,就时常看到林冉心不在焉、忧心不已的模样。他知道林冉正在发愁林循的前程,作为妹妹的她断然不想自己的哥哥铤而走险。

    他想为林冉排忧解难,他更想争取这个机会,除去自己的旧身份,以一种新姿态自由自在地在这世上放肆活一朝。

    因此他在安慰林冉时依旧是春风满面,信心百倍的口吻道“冉儿,那次春场的赛马你是没看见,我甩了林循多远啊!而且精武堂每次组织内部较量,我都拔得头筹,对吧?所以啊,你一点都不用担心。我这次去就是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搏一把,人这一辈子总得对得住自己,你说对吧?”

    林冉深知林然是在宽她的心,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任凭她再聪颖也断然想不出金蝉脱壳的计来,只能唬着自己信了这些话,还故意顺着说“那你要是当上了大将军,是不是就会骑着高高的马,穿着铠甲,领着千万军队,接受全鄌国人的鲜花和掌声了?”

    林然高兴不已地回道“那当然了。何止是鲜花和掌声,一旦我们荣归,朗元的百姓定要夹道迎接,站上个千米长。鄌王还会亲自接见,对我大赞一番,说‘啊,林然将军骁勇善战,万夫不可挡。如此人才,是受教于何处啊?’我就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声回道‘回禀鄌王,全蒙爱妻林冉教诲’。”

    林冉忍不住噗嗤一笑,转过身去,酸溜溜地道“如真有那天啊,只怕你早就忘了桃平,忘了我吧!”

    此话一出,林冉似乎也随着陷入到被遗忘和抛弃的氛围中,整个人都泄了气,如干瘪的丝瓜孤单单地悬在藤架上,萧索地很。

    不料身后竟被一团厚实的温暖环绕,整个身子都被裹得严严实实,林然的唇就贴在她发红的耳根边,柔声道“冉儿,这辈子啊,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永不会有那天。”

    出征那日清晨,林然一大早就出了门,林书进夫妇和城里的其他夫妇一样,反复清点着备给他们大恩人的包袱,生怕准备不周。便亲自拿着包袱去林然房里商量,敲门许久都不见人答应。

    林夫人吓得面色苍白,唯唯诺诺地自言自语道“林然该不会是改变主意了,不替循儿上战场了吧?”

    林书进气愤又急促地呵道“胡说八道!林然怎么会做这种事?肯定是有事出去了,我们等等看。”

    林夫人已是乱了方寸,赶紧叫来乐儿去通知林冉。

    此刻林冉正在屋里绣着荷包,前些日子去庙里祈福看见有女子剪了自己的发丝放在荷包里当护身符,便也学了个样要给林然缝一个。

    这才刚把头发塞进荷包里,还没来得及起针缝合,乐儿便急匆匆地推门而入道“不好了,不好了,然少爷不见了!”

    林冉一晃神,一针下去刺破了食指指腹,不由得“啊”了一声,赶紧将手指含着嘴里吮着道“我去找他,你让其他人在家里等着。”

    说罢,急匆匆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她知道林然绝不会临阵脱逃,他八成是去了冉园,去了他们两时常相偎相依的地方。

    轻轻推开冉园的小木门,整个眼帘都被漫山遍野的绿叶白花充斥着,团团簇簇、错落有致,鼻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放眼望去,如同瑶池里倒映出的繁花盛景,又如置身于绿海繁星之中。在成片成片的茉莉海洋中一个身影时而站立时而蹲下,忙地不亦乐乎,林冉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