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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路见不平

    除了掌柜和伙计,及一位穿夏布褂子戴圆框眼睛的面善者。另有一位男子,穿着黑色日式制服,领着四五个手下。专属于记者的独特嗅觉告诉厉凤竹,这里即将发生些什么。

    不过,那位面善者究竟是谁呢?

    厉凤竹低眸思忖了片刻,是了,这位学者仿佛就是鼎鼎大名的吕乃文,曾在南开讲过课的。当时,厉凤竹借着采访的便利,从乌泱泱不到头的人堆里勉强挤到了前排。除了授课,他现下仿佛还兼着《大公报》经济版主笔一职。之所以一眼未认出来,皆因讲台上的吕乃文神采飞扬、幽默自信,下了讲台又亲切有礼,可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会有现在这种面如土色的严肃模样。

    再从那群黑衣人的架势看,大约又是日本人在闹事,还闹到英租界来了。

    未有太多的犹豫,厉凤竹挺了挺身,自去推那扇玻璃门。

    屋内人俱有些发愣,因为这种场景下,寻常人躲都躲不得,怎么还有送入虎口的呢?

    而厉凤竹则集中全副的注意力,去留心那几个面冷的黑衣人。当领头的回身看她时,她立刻就接收了许多的信息。这人的面貌也是她所熟悉的,野崎公馆近两个月的活跃分子——坂本林智。因他有一位生于津门长在东京的母亲,靠着这一层身份,举凡是日本领事馆出面表演对中亲善时,总有他的身影。然而,瞒不过厉凤竹的另一个线索是,野崎公馆以俱乐部形式为遮掩,实则是日本搜集英法租界情报的据点。

    所以,吕乃文现在是有危险了。

    “掌柜的歇业,今儿不待客。”坂本林智一开腔,果然口音纯正,他的眼里有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阴鸷,睨着这里的掌柜陈老五道,“是吧?”

    一脸老实本分的陈老五讷讷地从鼻子里哼了许多的“是”出来,眨着眼睛想请这位不知此地杀机重重的女士,赶紧脱身离去为是。

    岂料这厉凤竹绝非一般人,淡然一笑,熟稔地搭起讪来“吕先生便是客吧?”

    吕乃文先不忙着回答,仔细打量来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眼中略有疲态,背脊似乎刻意挺得很直,乍一看很干练。个头有些高,大约是北方人。留着西式的卷发,两边耳后点缀着两个带小钻的发夹。藏青底色的印花哔叽套装,袖子很短,臂上的肤色分了黑白两截,一望可知,是一位奔劳的职业女性。

    坂本林智也因她这种不寻常的气势,不得不谨慎收敛起来,但眼底依旧充满了逼人的寒气“他是贵客。”

    厉凤竹唇角微微地一翘,她在计算自己身上是否握有可与日本人一搏的筹码。思来想去之间,唯有《津门时报》这个招牌可以拿出来挡一挡。毕竟是英租界工部局的报馆,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尽管厉凤竹是厌恶在中国的土地上,借着一方外国势力,去抗衡另一方外国势力的,但迫于现实,总是不得不这么去做。

    约翰逊不过午是不会去报馆的,也就是说辞呈还没有真正地发挥效力,她还有最后一次狐假虎威的机会。

    “陈掌柜!”腰身挺挺的厉凤竹抬高了分贝,想要引起坂本林智十二分的注意。

    “嗳……”陈老五却已被吓得不轻,几乎把腰弯成了九十度,“您言语。”

    厉凤竹对着坂本林智浅笑了一下,遂转头看了一眼吕乃文,这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远远望进来,便认出吕先生了。您可是英国商会的座上宾,想必是为了在津英商的友谊酒会来做礼服的吧?我正好负责那日的采访,正为穿什么发愁呢。”

    记者这个身份让坂本林智慢慢和颜悦色起来。在现阶段与记者界,乃至英国工部局起什么摩擦,似乎是难以交代的工作失误。

    就在坂本林智犹豫之间,厉凤竹心内大为庆幸自己拿回了即将失效的名片,正好可在此时一用“罢了,我把电话留在这儿,您方便时可以跟我联络。”说完,冲吕乃文微微点了一下头,大大方方地就走了,始终没有过度地暴露自己进屋的目的,也就没能留下什么可以让日本人滋事的借口。

    坂本林智精通中文,瞥了一眼名片,便忌惮起厉凤竹的身份来了,预备取消原计划。

    他的下属宝木三郎上前,用日语小声交流着“坂本君,要放弃吗?”

    “出现的不是小人物。”坂本林智的眼角不时偷偷斜向吕乃文,“如果让难缠的记者成为时间证人,津门的抗日情绪会因此事而继续扩大……”

    宝木三郎用力抿了抿唇,不甘道“抗日情绪又怎样,劣等民族向来敢怒不敢言。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人持畏日情绪,我们稍加引导……”

    “不急。”坂本林智眼中的犹豫很快被胸有成竹的惬意所替代,转头切回中文,笑望着陈老五吩咐,“中国人常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陈掌柜,继续为吕先生量尺寸吧。”

    陈老五岂有不从之理,赶紧取下脖子上的软尺,应声照办。

    吕乃文预感到危机即将解除,遂冷哼着抬起双臂任他量,故带讥诮地说道“掌柜,你说说我这百无一用的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又顶何用?有人硬要把那窗外之事算在我的头上,你说冤不冤呐!我要不出家得了,这总耳根清净了吧。”

    陈老五听了,吓得手直发抖,哪里敢答应,只是苦着脸觑向坂本林智。

    只见他耐着性子解释“情势紧张,并非我愿,先生多包涵吧。”

    一小时以前,野崎公馆收到情报,称有两名中共地下党会在陈记裁缝铺碰头。于是,坂本林智赶来此地蹲守,万没想到撞见了从不过问政局的吕乃文。如果情报属实,上头的处事风格向来是不能拉拢的精兵强将,也绝不能白白送给对手。

    但吕乃文的名望均不可小觑,在经济界颇有地位,可以轻易请动大半个津门卫的富商。就日本方面目前针对津门乃至整个华北的战略,还不到挥师而下的阶段。那么,笼络名流富豪,策动下野军官政客推进各地独立,才是现阶段的第一要务。从这个角度讲,没有切实的证据,不可轻举妄动。

    搜查的结果,于表面上是指向情报有误的方向的。加上厉凤竹的意外搅局,坂本林智只能被动地暂退一步。

    退让的姿态,并未换来吕乃文任何的愉悦“我呀,要出家就去日租界的金刚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待着,安生呐!”

    坂本林智见话不投机,既不想进一步去得罪他,也忍不下心性继续听他的冷嘲热讽,大步流星而去。

    宝木三郎则露着凶光,一直不甘心地盯住吕乃文。他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问题,让中共的接头计划取消了,但像吕乃文这样油滑地守着中立态度的大人物,彻底消失才是最好的。

    回到车里,坂本林智扳了一下后视镜,正好照到一直等在街对面观察动静的厉凤竹。而厉凤竹也毫无畏惧地往街心多走了两步,那气势彷如宣战一般。

    “不要以为关东军的冒进让他们在东北占了大便宜,就迷信暴力可以解决一切。中国有个说法,重压之下必有勇夫。”坂本林智低头看着宝木三郎左边空荡荡的衣袖,语气变得格外诚恳起来,“你是英雄,我很敬重你,但军人的天职应该是服从。”

    宝木三郎的坚持,到了这时才慢慢开始软化。他想到自己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时,曾发过的誓,丢了一只手,照样能为天皇尽忠。而丢了一只手的他,不能再把杀多少人,当成自己的军功章。

    “我会记住的。”宝木三郎重重地一点头,表示知错。

    坂本林智拍着他的肩膀,默然笑了一下。

    从后视镜可以望见,吕乃文穿过马路,正对着厉凤竹道谢。

    这个吕乃文,真的会是共产党吗?

    带着无法消解的疑惑,坂本林智发动了汽车。

    而厉凤竹早与吕乃文热络了起来“两年前听过先生一场演讲,若先生不弃,我也算是您的学生了。”

    “哪里话。”吕乃文伸出手,用力地摇撼,道,“我这脑子呀,除了数字对什么都不大敏感。这会儿才想起来,尊姓厉,密斯特约翰逊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这时,坂本林智的车似是示威,似是警告,经过他二人时,按了两下喇叭。

    厉凤竹自是痛恨日本人的嚣张气焰,却又不免为此感到困惑,忙问吕乃文道“您向来只醉心于研究经济,虽然有报社的公务在身,但在我印象中,从不曾在公开场合与日本人为敌,怎么也会……”

    吕乃文也是一脸不解的模样,连连摇头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只是估摸着,又到一年的‘九一八’啦,他们自然做贼心虚些。应当是得了什么信儿,大抵不是十分准确,却叫倒霉的我给撞上了。因为刚才虽然搜了我的身,到底没有过多的为难,大概是对情报来源没有足够的信心吧。”

    厉凤竹脑中思索着,口中喃喃道“搜了客人却没搜店家……”

    吕乃文些微听见几个字,便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别看错了陈老五,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却很善于结交场面上的大人物。工部局的董事,哪个不是他的熟客。要是在英租界闹得过于难堪了,就是日本领事出面也顶不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