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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问其不备

    终于,千金难买的一丝微笑爬上了纪冰之的眼角“没错,上个世纪后半叶,英国工业能力领先环球,英国货是时髦和富有的代名词。而德国却如今日之中国这般百废待兴,只能靠廉价的仿制品来争取低端市场。”

    厉凤竹早把笔管子竖起来,一字不差地记录着,嘴角一弯,点头轻声赞同“的确与当今民族企业的发家路子有些相像。”再抬头时,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温热的茶。

    纪冰之冲她点了一下头,继续说道“德国的仿制品是无条件地依葫芦画瓢,自然就包括了商品外壳所注的厂商和产地。于是,英国人的日常生活悄然被原产于德国的廉价品所占据。直到西元1887年8月23日,英国议会通过了一项法案,规定所有的外国进口产品,必须打上产地国的标志。但是这个法案实行没多久,便意外地让英国民众恍然,原来自己的生活竟然与廉价的德国商品如此密不可分。数年之后,你的英国同行威廉姆斯在《德国制造》一书中疾呼,那项法案简直给德国生产厂家做了免费广告。而最近这二十年,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被痛骂成‘小偷’的德国人,在完成了对整个英国工业的模仿之后,已加入了《巴黎公约》,并开始尝试工业创新。结果我们也看见了,德国产品在全球市场大放异彩,同时收获了精密严谨的美名,连带着也使他们的民族品格备受尊崇。许多留洋学者也都有这样一种发现,已加入了公约的美国,正在低调地尝试,去复制德国人的成功之路。”

    这个意外收获倒是想不到的,厉凤竹心底以为这番话不可忽略,应当在报上公开地议论议论才对。

    可想着想着,心里又生出一种悲观来,脸色也渐渐变得沉重“国内民族工业的起步大约不止与美国同步,甚至可能会更早。可是,同样是对先进工业的模仿,产出的商品实在有些……”说时,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武器差距、制度差距到文明差距,虽然我们追赶得很疲惫,可依然只得到这样一种结果,是否是我们人不如人呢?”

    “那是片面的结论!”出人意料的是,这样尖锐的问题并没有让纪冰之感到棘手,她从容不迫地指出道,“美国人的工业建立在内部局势稳定、各州人民团结,以及邻国友好的基础上。这三点,我们的民族企业一样儿也占不到,不是吗?”

    正记录要点的厉凤竹,不住地拿眼睃着纪冰之,道“我可以这样总结您的原话吗?在您看来,欧美列强站在道德高地,透过国内报馆不断强调的所谓原则,实际上却是他们自身没有,也不愿去遵守的,对吗?”

    “是,我认为像这样约束对方却宽容自己的做法,只是一场暴露低劣品格的胡搅蛮缠。我是支持并愿见民族企业能在冷眼与嘲笑中坚强地生长。”纪冰之点头微笑着,似乎对于自己的回答颇为满意。

    厉凤竹将她逐渐松弛下来的状态看在眼里,抓准时机转而问道“津门还有一桩十分轰动的大案,正是马守华将军被控弃养一事,不知纪律师可有耳闻?”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纪冰之暗道大意。刚敛起笑脸,却又想到过激的反应恰会成为坐实自己已接下此案的佐证。只得维持着气氛,低头轻声答道“略了解过一些……”

    “那么也请您以相关法律条文,为读者解读一下案情吧。”厉凤竹的脸上毫无破绽,乌黑的双眸坚定而无害地看定了纪冰之。

    “此案……”

    趁对方有犹疑,厉凤竹再次抛出个人立场,借以拉近二人的关系“内有蹊跷,是吧?我亲眼见过原告马仁当街闹事……”

    纪冰之闻言,眼中有光芒闪过“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用的是——‘闹事’,对吗?”

    二人的谈话朝着厉凤竹所乐见的情势发展,她默默地收起纸笔,试图将下面的对话由采访转变为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意见交流“没错,据我所见,马仁似乎是有‘智囊团’的。他们伪装成普通百姓,一直地帮腔,但帮也不主要帮在认亲一事上,反倒很热衷去传播处理不好私人事务必然难对民族尽职尽忠的议论。这个举动,在我看来是很暴露意图的。”

    到了这时,纪冰之的表情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厉凤竹希望这种改变,是对方才所提到的舆论合作的动心。因为这一点,会给整个事件的报道带来很大的便利。

    再听纪冰之所言,倒是没有立刻地松口,只是进一步地试探“既然你对此事取的态度是原告方有预谋,那么你认为他是受谁的指使呢?”

    厉凤竹右手握着抵住下巴,做思考状“马守华已然失势,回国之后又因为青木公馆的严密监视,几乎从不公开露面,新仇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

    纪冰之坐直了身子,表现得关切,谨慎地进一步问道“你的意思是,没有新仇但有旧恨?”

    “没错,马将军始终是民众心中一面极有号召力的抗日旗帜,旧恨极有可能由此而来。”厉凤竹歪着身子,一边沉思着,一边袒露心底不大成熟的猜测,“我一直有个困惑,像他这样有着赫赫荣光的大人物,无论怎样被排挤,这种私事不说被法院粗暴地按下,但决没有公开审理之必要。”

    纪冰之听着,便陷入了沉思。

    耳畔依然传来厉凤竹不急不缓的声音“说句让您见笑的话,我是不知道此案究竟请了哪一位大律师做辩护,但以我之拙见,第一要务是向地方法院申请秘密审理。这么做不是因着官僚军阀的特权,而是出于对当事者隐私的维护,尤其是要保马将军人身之安危。不过我又想呢,我都懂的事儿,律师自然早就会办的。可为什么没办成呢?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地方法院里是否有人……”

    她的话句句声明是个人立场,丝毫没有暴露试探之意,但字字又都是试探。

    纪冰之盯住她镇定的眸光,不断地打量着她,心里开始算计着该不该与她合作。她是能分是非的人,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能力,不会被一些哗众取宠的谣言带着跑。可这样特别有主张的人,既不会被流言误导,也就不可能被受访者牵着鼻子走。

    不过,照厉凤竹的表现来看,有些事恐怕不是守口如瓶就能瞒下去的。

    “秘密审理的确没有办成。”想定了主意,却依然隐隐不甘的纪冰之,拿手指绕着杯沿一圈一圈地转着。眼神放得低低的,她不知道不与任何人商议,便擅自决定借助舆论之势,会不会反落一个被利用的下场。可是,以目前来看,她也只有顺势而为这一种选择了,“我已经以妨害名誉及侮辱等罪名,向津门地方法院提起反诉。”

    厉凤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全然忘了“冒昧”二字,便伸过手去紧紧握着纪冰之,长久才喋喋地说着“谢谢,真谢谢您,谢谢您告诉我这样重要的信息……”

    如果换个场景相识,纪冰之大概会与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而眼下,似乎还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情绪来面对她“好了,这下你应当可以回去交差了。而且我可以保证是独家消息,因为除了你,我还没有在路上撞过旁的记者。”

    话里有三分的不情愿,厉凤竹怎会听不出来。她站起来,进一步解释“我也可以再次向您保证,初次见面时绝对是意外。我那时是想找线索,但根本就不知道马将军的住处,自然就谈不到跟踪了。而且,做记者的人对于挟私报复、干涉行动的事早都习以为常了,我自然就养成了谨慎的习惯。所以说,在安全问题上,您不用太过担心。”

    纪冰之也就跟着站起来,眼中依旧带着几分生疏和疑虑“我真的可以信任你的警惕性和判断力吗?”

    厉凤竹重重地一点头,伸出右手向其示好“我是外勤记者,不是坐在案前凑字数卖文的混子。访问劳工、调查烟馆、质问当局,死里逃生简直是家常便饭。”

    纪冰之低头望着她的手,手背晒成了小麦色,完全谈不到什么纤纤擢素手。因就回握起来,不住地摇撼,莞尔点头道“名誉权的案子相当不好办。以我的经验来讲,这种官司即使打赢了,也挽不回马将军在民间的声誉损失。在这一点上,还要请你们记者朋友多多仗义执言才是。”

    到了这时,厉凤竹才微微松一口气,抽出胁下的手帕轻轻拭干一脑门的汗珠子“我的立场始终是讲真话,绝不会人云亦云。”

    “那就太感谢了。”纪冰之犹不放心,一面送其出门,一面还在交代着,“还有,关于此案,你们若需要看点,尽可拿我说事,但绝不要在报道中透露任何马将军的讯息。这是我唯一的原则和底线。”

    “我会做适当筛选的。”厉凤竹的手已然扶住了门把却还是收回了,十分郑重地回头保证道。

    纪冰之的脑子还在飞速转着,想把所有可能会出岔子的问题都提前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