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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只要所经过的道路出现惊险,就会想起那些被称为浙江佬的人,在高山绝壁上放炮修路的情景。去西藏,去新疆,去云南,去太平洋彼岸的科罗拉多峡谷,去欧洲腹地的阿尔卑斯山脉,只要车辆长时间用低速行驶,只要同行的女性不再将柔曼的目光投向车外,小时候的见闻便如期而至。因为修战备公路,浙江佬才作为名词出现在乡土生活的日常词汇中。大约是当年修鹰厦铁路练就的本领,浙江佬一来到楚汉东部的大别山区,那些一向被以为无法逾越的座座雄关大岭,便乖乖地任其摆布。这条路现在被称为三一八国道。更年轻的人,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咽喉要道是谁修出来的,如果有浙江佬一词从他们嘴里冒出来,百分之百是与在沿海一带打工的经历相关。那时候,在乡土生活中,浙江佬是一种传说和传奇。许多远离公路而居的人,男的挑上一担劈柴,女的拿着几只鸡蛋,说是卖给浙江佬换点油盐钱。那些爱看热闹却又没有多余力气的老人,哪怕搜肠刮肚也要想出一门挨着战备公路的熟人家走一走亲戚。所有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就想看看不怕死的浙江佬如何用绳子捆着自己的腰,吊在云雾里,挥着锤柄近一丈长的腰锤,在悬崖绝壁上打眼放炮。在这种传说与传奇的背后,还有一种公论:浙江佬太苕了!“苕”字是汉语言楚汉语系独有的。它有北方语系所说的傻的意味,又不全是。从语感上分析,湖北人每每用到苕字,相比北方人用傻字时,多了一种悲悯的质感。一条战备公路,不仅引来了浙江佬,还有广西佬。广西佬来是为了修桥。广西佬爱吃蛇,乡土中人也说他们苕。此时此刻所说的苕,已经是嘲笑了。

    这种总不肯一去不返的记忆,想要兆示的意义,一直让我很难面对。

    浸泡在乡情里的人谁个不会敝帚自珍!

    在同一片地域上来往的时间太久,不知不觉中就会忽略个体和群体的秉性。直到某月某日某时,因为某人某事的触动,突然觉悟到某些个人生活的某些过程时,已经恍若隔世。2003年正月初九晚上,楚汉东部县份的一群人,在武昌某处聚会。大家一致约定,不许说离家多年,早已学得十分圆熟的普通话或流行于楚汉之都的武汉方言,只能用在乡土中世代流芳的方言俚语。大家轮番开口说过,不用介绍,每个人在乡土中的细小位置便能大致判断出来。县里有两条河,沿西河住的人,称母亲为姨的阴平音并且尾音略作拖长,父亲称作大;沿东河住的人,将母亲称作丫、父亲称作父。在楚汉地域,关于父母的称谓,不同县份叫法时常不同。出了大别山区,紧靠长江的广济和我久别的老家黄冈两县又有区别。广济人将父亲叫作爷,叫母亲时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姨。此外他们更有一种奇妙的称谓,未婚的年轻女子被他们叫作妈儿,妈字的阳平音加儿化音。这样的称谓,每每让周围那些县里的年轻女子害羞不已;同样的语词,同样的发音,所指的却是女性**。黄冈人更奇,母亲被叫作咩,父亲则被称为伯。民间代代相传,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担心生下来的儿子不好养,万一有前生前世结下的冤家,变作鬼魂前来寻仇,好使其分不清人与人之间的嫡亲关系而无从下手。一句称谓,透露出内心深处类似黔驴技穷般的无奈。但在那些置身事外的人的眼里,却成了不光彩的伎俩。楚汉地域方言实在太多,每个县有每个县的特殊说话;甚至在同一个县里,上乡的人听不懂下乡的人说什么。一个地域的方言变化太多,会让外来者觉得无所适从,这显然是清王朝派到楚汉地域的大员张之洞,慨叹“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的前因后果之一。

    相聚的时候总有许多失落的往事回忆不尽。那条当年的战备公路,多数路段是由乡土中人修筑,只有那些使人望而生畏的地方,浙江佬才能大显身手。据此断言乡土中人不勤奋不勇敢,显然与事实不符。况且在随之而至的修水库、改河道、挖水渠等被政治高压所驱使,企图改天换地的生产活动中,乡土中人甚至凿开了更高更险的山山岭岭。当然,说到底他们做这些事情时,是被动和不情愿的。

    那位叫张之洞的大员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被一代代的人当了真,弄得天下人都以为楚汉地域上的芸芸众生个个都是人精。乡土生活有句俗话:灵醒人从不说别人苕,苕的人从不说别人灵醒。诸如此类。当他们说浙江佬苕时,难道不是正在暴露自己本性中的苕吗?说到人精,有句在省内长盛不衰的话: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三个汉川佬抵不上一个沔阳苕。黄陂、孝感、汉川、沔阳(如今叫仙桃)等县份,正好围绕着位于武汉北边的汉口、汉阳两大城区。汉口六渡桥或汉正街的居民,被公认为最正宗的武汉人。他们的前两代或三代,大多来自这几个县。那些没有在城内定居下来的人,也逐渐养成了靠城吃城的习惯,做起生意来,一点也不亚于城里的人。按照无商不奸的古训,既然入了生意门,就不应该将此生意人和彼生意人区别对待;在日常的历史中不管是礼遇还是非礼遇,彼此都应该平起平坐。事实上却不能。这些亦农亦商的人,天生比只会坐店堂的城里人更能吃苦耐劳,不管生意大小、路途远近,只要有赚的就一定肯做。特别是黄陂人,走到哪儿聚在哪儿,硬是在汉语语汇里创出一个相关的歇后语:无陂不成镇,无陂不成市。溯江而上,离武汉不到二百里,就是被民间话语推崇的现在改称仙桃市的沔阳。从性情上看,沔阳人更像吉普赛人。前两年曾经在一本杂志上读到,在俄罗斯的后贝尔加地区,居住着一群至今仍将沔阳话讲得十分地道的沔阳人。这些早已入俄罗斯籍的沔阳人,记得他们的祖先如何敲着三棒鼓,以沿途给人挑牙虫为生计,一步步地走完这千万里路程。也是奇怪,不管是在楚汉本地,还是在外部世界,做小生意时的取巧会招来说不尽的骂名;挑牙虫则不会,哪怕后来明白是中了骗局,人们也是一笑了之。再也没有谁去大肆传播,要其他人接受教训,不要相信那些唱渔鼓的人说自己嘴里有什么牙虫。沔阳人也不明白自己如何一走就走到天远地远的俄罗斯腹地,好像精于算计的心眼一点作用也没有,往哪里走全凭一双脚拿主意。不随波逐流,不趋花向柳,所有与历史世事的契合,都是因为偶然中一时兴起。看上去几乎就是机会主义盛行,随风而去,随遇而安,实际上是受随心所欲驱使,那些既成事实往往包含着许多同自己过不去的成分。有谁还在这种后现代思潮风行的时代,仍在惦记着要纠正当年自己得到的“造反派”结论之名?那一年,在楚汉之都,一个拥有百万之众的组织,愤而将“中央文革小组”的几个要员抓了起来,惹下被称作“七二〇事件”的燎天大祸。事情的发端只不过是该组织梦寐以求地希望能够获得所谓左派即“造反派”的名分。三十几年过去了,这些人还没想明白,回过头来又要求有关方面为其平反,声明他们当年不是“造反派”,而是“保皇派”。当年被这个组织抓获的那几个人,就是将这个组织当作“保皇派”,而险些被万众踩成肉泥。有这样一个笑话:一位女子在公共汽车上突然打了身边男人一耳光,过了一会儿,女子又打了男人一耳光。女子中途单独下车后,旁人问起来才知道,男人发现女子短裙后面的拉链开了,便好心好意地替她拉上。男人因此挨了第一个耳光后,一边生气,一边自省,既然帮女子拉上拉链是不对的,那就应该让其恢复原状,没想到又挨了一耳光。想一想,这一实一虚两件事,何尝不是异曲同工?有时候,楚汉之人就是这样为人处世。

    记得年幼时夜间乘凉,听大人们反复讲述四个不同地方的人在一起比赛吹牛,谁赢了谁吃肉喝酒。河南人先说,河南有座少林寺,离天只有一丈一;随后的陕西人说,陕西有座大雁塔,离天只有八尺八;排在第三的四川人说,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只有三尺三;湖北人最后说,湖北有个黄鹤楼,一半伸在天里头。湖北人一说完,独自将别人输的酒肉全吃了。楚汉地域上的人向来乐意别人说自己精明,并且普遍地瞧不起地理上的北方近邻。其实,不用放进更大的环境里比较,只在中南几省,出武胜关往黄河边上走,沿途遇到的那些声声叫着吃大米肚子疼的人才是真人精。想要楚汉之人承认这一点却很难,哪怕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心里明白得像是点着了灯,嘴里还是说不出来。楚汉地域上,要水有水,要山有山。水是名水,譬如洪湖、汉水和清江。山是名山,譬如武当山、神农架和大别山。那一年,从西安来的一位朋友站在东湖边大声惊叹,这哪里是湖,分明是大海!没有海,却有许多海一样的浩大湖泊。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这样的功夫才是真了得。北方近邻用多年泛滥的黄河雕塑出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悲怆,再用水汪汪的眼睛闪烁着干旱至极的无助。楚汉之人,假如同样擅长承接天地日月精华,武当山之仙风道骨,神农架之古朴沧桑,大别山之春华秋实,汉水之温文尔雅,清江之纯粹无邪,洪湖之富庶怡然,如此等等,随手选来,哪一种形象都能远远胜过那只强加在头上的“九头鸟”。说不上是不愿意用,还是不会用,到头来,单就外表来看,楚汉地域上,男性普遍缺少特质;女性的遗憾更甚,除少数生长在与外省接壤的山区里的女性,多数女性,或者更直率地说,绝大多数女性都是天生丽质一说的陪衬者。

    与外表憨厚的北方近邻相比,生活在楚汉地域的人偏爱将仅有的那点精明,当成一种得意、一种炫耀,率性地表达在脸上。不知情的人,至今仍在将那条汉正街当成楚汉地域的脸面。想当年汉正街首开小商品自由贸易自主经营之先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有多少地方比照着这里的模样,或者照本宣科,或者发扬光大。春常在,人空瘦。到如今,整条街上生意依然红火,坐在后堂盘算的店老板大多换成了那些曾经在大别山区开山辟路的浙江佬中最著名的温州佬。并不是本地人亏了血本难以为继,就算是个苕,在汉正街做生意也不会不赚钱。只是赚到一定程度时,他们就觉得够了,在别处买套房子,腾出那些黄金地段上的房屋,租给永远也折腾不够的浙江佬中最著名的温州佬。靠着他们所付的房租,每天里邀上三五知己在一起打上四个风的麻将,散局后再去街边小店喝两个回合的靠杯酒,说不上是看破红尘,也没到游戏人生的境界,真正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喜欢这样生活。这样的情形在楚汉地域上已到盛行之势。在那些星罗棋布地绕着武汉的大城小镇里,说起来,大家都在慨叹日子过得清苦,可是,大大小小的麻将馆里莫不是人满为患。能行乐时当行乐,得逍遥时且逍遥,这样的人精自然是此中极品。楚汉地域上的人如果也像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人那样,早早悟透人生,自然能活得不同凡响。偏偏他们只是率性而为,做事论事,大多凭一时好恶,性情所致,慎思不及。张之洞所言及的以及后人对其理解的,恰恰与此相悖,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没有看到楚汉之人本质上贪欲有限。即使是做成了事,大多是为了做而做,至于为什么要做,做了又须达到何种境界,他们是不会去深思熟虑审慎为之的。

    所以说,性情中的楚汉之人天性喜好先天下之乐而乐。

    说楚汉地域上多是性情中人,还有语言可作佐证。楚汉方言,语调多为高开高走,即所谓的高腔高调。听上去只有喉音,等不及像北方人那样让心里的话经过腹腔,回绕一下再说出来,因而总显得尖锐有余,忠厚不足。这一点又以江汉平原和四周丘陵地带的人为最甚。深究其中,也没有别的理由,无非是不愿压抑自己的性情,久而久之自然成了习惯。在真实生活里,楚汉之人极难做到比赛吹牛所形容的,耐着性子,将一剑封喉的绝招留到最后。只要有了要说的话,哪怕别人正在说,也要插进去,先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这其中,最著名的楚汉人物,古有西部秭归县的屈原大夫,今有北部郧县的杨献珍,东部浠水、蕲春的闻一多、胡风二位教授。别人正在津津乐道,老先生们硬要多嘴多舌,横插一杠子,结果能好得了?性情中人,好则好矣,不好起来一个比一个下场悲惨。

    所以又可以说,性情中的楚汉之人天生善于先天下之忧而忧。

    楚汉地域的东西两端,有两道名菜。一道菜叫懒豆腐。这是宜昌一带的叫法,在恩施一带则称其为合渣。顾名思义,这是懒人用懒办法做成的豆腐。它省掉了过滤、点卤、煮沸、冷凝后挤压成形等工序,将泡好的黄豆磨成粗浆,直接放进火锅,加入一些当地出产的时令山菜和腌制小菜,煮好即可。看上去其貌不扬,吃到嘴里味道鲜极了。另一道菜严格说起来并不叫菜,却在楚汉东部山区广为流行。无论天热还是天冷,一边做饭做菜,一边将灶里烧剩下的劈柴或者松枝用火钳夹出来,放进一只炉子里。偶尔家里有人生病,也会用这炉子来煎药。通常情况下,这样的炉子是用作烧吊锅的。炉子随后会被掇到桌面上,再将一只黑乎乎的吊锅架上去。吊锅里别无他物,只有滚沸的半锅清水和几只翻腾起伏有红有黄的腌辣椒。等到该坐下来的人全部围坐下来,说声吃饭吧,并不是先动筷子夹菜,而是将放在吊锅四周某一碗炒得好好的菜,倒进吊锅里。无论什么菜,最终都是一样地倒进吊锅里。各种各样的菜,烩在一起,味道好到无论菜有多少,都会吃个精光。楚汉之人内心崇尚的正是此类的简单生活,需要像下棋时长考一样的思想并非其长项。得益于地理上的优越,在楚汉之人的行为里,诸多事情,只要像懒豆腐和吊锅那样,依一时性情随手处置就行。曾经有人建议楚汉之都武汉,有无市花无所谓,市香是万万少不得的。建议的市香是热干面的芬芳。每天早上,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公共汽车和出租车内,各种写字楼,甚至星级宾馆里,只要有人就一定有热干面的印记。在汉语言所流传的地方,从来没有哪个地域会像楚汉之都武汉这样,假如没有热干面,男女老少宁可将空气和白开水当早点。深究起来,热干面这东西,也是随手之作。同饮一条长江水,往上有四川的担担面,往下有上海的阳春面,当中的热干面,正好取了二者味道的平均值。难怪楚汉之人爱说,性情中人自有天地垂青。

    天生楚汉,天生湖北佬,每逢历史大起大落,总有一些蹊跷事降临头上。

    说句天大地大不着边际的话,如果真有谁能主管人间命运,分管楚汉的那家伙一定是个爱犯糊涂的家伙。因为,相同的赏赐,只要给别处,莫不作出惊天动地的篇章,轮到楚汉却不尽然。

    譬如说黄梅戏,乡音乡情浓得用水都化不开,却没有办法在本乡本土活下去,顺风顺水流浪不过几百里,踏上安庆码头后,忽然间江南江北莫不为之倾倒。同样是戏曲,当年演习汉剧的罗田弟子余三胜出武胜关北上,一不小心就让深植于北方大地上京剧变了样。如今的京剧,随处都能听出汉剧的韵味,被抑扬婉转的汉调皮黄等丰富过的京剧,唱念中理所当然地带上了许多楚汉方言。作为京剧母本的汉剧,说气数已尽当然不符合事实,理解她并接受她的人越来越少却是不争的事实。在诸多省份里,楚汉之人是乡土观念最淡薄的。别处的人,在本土之外见到本乡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表达亲密的方式。在乡亲与非乡亲中不作区别的,恐怕除了楚汉之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例。黄梅戏走了也就走了,京剧得了汉剧的精华也就得了。当地人似乎也习惯于这样。当时不说回报,尔后更想不起来。

    楚汉之人最可爱的秉性是敢为天下先。受命于危难之际的张之洞,正是有此基础,才有在楚汉地域上将国家大事做出个新气象来的决心。近代史上著名的汉阳造步枪,近代史上著名的汉阳铁厂,近代史上著名的大冶铜矿,像明珠一样让中华文明的近代史熠熠生辉。著名归著名,此后的一百多年里,最早为中华民族前程大计发起工业文明启蒙的楚汉地域,反而离工业文明越来越远。一百多年后,一个叫格里希的德国人,破天荒地当上了楚汉地域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由此引发的震荡,再次演化为近代中华工业文明史上最大规模的体制变革。在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彻底性变革面前,弄过潮的楚汉之人,出乎意料地再次退居幕后。心不甘,情却愿。格里希走了,转瞬间,楚汉之人就从后工业文明的雏形里退出来,回到自给自足、自娱自乐、将曾经的启蒙置之度外的混沌状态。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事还不足以令其扼腕长叹。那些将学问做得越来越浪漫的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整体实力在公元前足以称为超级大国的楚国,居然被各方面相对落后的秦国灭了。留下一个天大的疑问:假如当年不是由秦国而是由楚国来统一中国,中华民族的历史会不会更加光彩?在此之前,中华民族都是通过尧、舜、禹等新生的先进的力量,对旧王朝的更迭,来实现国家整体的进步。相比于其他王侯领地更具浪漫气质、更注重张扬人性、在其时更能代表社会进步方向的楚国,为中华民族史上开了恶劣的先河。虽然史有名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来楚人刘项联手,真的灭了秦王朝,只是恶性循环一旦开始,就难以停顿。随之而来的千年经历,多少王朝竟然一次次地仿效这种恶劣,以一国之泱泱,三番五次落败于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地方势力。衰落再衰落,最终几乎成了列强们的殖民地。

    楚汉之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楚国人本应该在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转型中成为主宰,最终的历史烟云只让它扮演了一名优秀的配角。说性格主宰命运,显然无法涵盖其中太多的内容。否则,在楚文化风风光光地沉沦的背景下,历史就会因此而生偏见。事实上,历史对楚汉地域的垂爱十分显而易见。经朝历代,最早从楚国废墟上建立起来封建社会的大厦,面临同样的土崩瓦解。又是楚汉之人,仅仅发起一场仓促得不能再仓促的武装起义,就超越了北方南方那些经过周密策划的暴动,并宣告了封建社会最后王朝的覆灭。区区数百人,没有真正的领袖,没有真正的纲领,事成之后,这些起义者竟然还得用枪逼着那位事发之际仍在效忠清王朝的黄陂人黎元洪来统领自己。历史就是如此不可思议!黄兴和孙中山,是何等的魅力,何等的才干,人中伟杰的他们几经生死也没做成的事,由一群毛头小子一夜间实现了。在这里,天降大任于斯人已经不能说明具体事件,而应该说成是,天降大任之际,成也性情,败也性情!

    每个地域的人格,自有每个地域的生存考验,历经千代万代才形成。楚汉地域上人格的传承,必然受到山水地理的潜移默化。长江浊,汉水清,南风吹来酷暑,北风吹来严冬,四通八达的陆路和水路,长年往来着五花八门的人众。当年的毛泽东,自离开湖南老家,楚汉之都武汉是其在京杭之外住得最多的地方,光是东湖边的一处居所,就光顾了二十六次之多。按照西方人的理解,在性格上,毛泽东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人,哪怕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最终都没有办法不同他闹翻。楚汉地域上究竟是什么风物让毛泽东情有独钟?天下山水难说楚汉最好,天下物产难说楚汉最丰,天下人性难说楚汉最佳。也许吧,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毛泽东,于孤独中另有一种对内心少有禁忌的性情中人的喜欢。也许吧也许,那个至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河南新县人的许世友,就因为不肯改变世代形成的楚汉性情,才被毛泽东特许,可以带枪进中南海,可以生前忠于共产党,死后孝敬老亲娘。性情中人就像熔化温度为摄氏三十七点五度的纯巧克力,入口就化,其亲和感没有丝毫强加的意思。地理上的楚汉处在五湖四海中央,三教九流涡心。天设地造时,就已经命中注定要为东边的太阳,西边的月亮,去北的鸿鹄,往南的鸥雁们充当中间站。这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人家累了,心里想象的是能得到五星级的服务。天下只有一个楚汉,那么多人事川流不息地到来,得到好处的没事,感觉没有得到善待的当然会在继续上路后,将自己的抱怨川得到流不息地播撒出去。如今的巧克力越来越不可口,是因为越来越多的非巧克力被注入巧克力里。楚汉地域上的许多败笔本是外来者留下的,很难想象,旅行者会将沿途产生的物质与精神垃圾,一粒不落地背负到终点;将其抛在楚汉这块最大的人事聚散地上,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楚汉之人是由长在赤道南北二十度纬度以内的可可树上结的果实所制作出来的纯巧克力,楚汉之人的性情是可可豆中所含的化学物质苯乙胺,只要喜欢,它就会刺激人体释放出使人倍觉愉悦的另一种化学物质多巴胺。思想庞杂意图超越古今指点江山未来的毛泽东,回到日常当中,愿意同思想清澈的性情中人相处,则是自然而然的事。

    楚汉之人的无意为之,恰好契合了西方人所说的,巧克力应当醇厚,思想应当清澈。

    楚汉之人一次次地浪费了历史给予的机遇,历史又一次次地重新赐给新的机遇,其中预示什么,它的神秘性在哪里,恐怕还得让未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