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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杨先沈京墨一周从伦敦来了巴黎。

    今年夏天杜兰芝去世后,舒杨匆匆回了一趟国去吊唁,后来就一直在欧洲各国之间往返,只顾着忙自己的事。

    算起来,与沈京墨已有快三四个月没见面了。

    六年前那场车祸发生,他在医院icu躺了大半个月,状态昏昏醒醒的,状况几次告急。舒绮菡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以为他挺不过去,眼睛都快哭瞎了。

    好在,没什么大碍。

    那场车祸,让他颅脑受到损伤,从那之后,他失眠就很严重,脾性也更阴沉了。

    那时sr遭遇巨变,沈何晏那个前女友折腾得几方都不安稳,沈京墨白白扔了一百个亿,还把公司股份拱手让出一半。

    他在icu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公司高层都要急疯了,以为这沈家几代打下来的江山就要这么白白折给他人。没有他拿主意,群龙无首。

    后来舒杨才知道,他让出去的,是sr的中东分公司。

    中东那边是sr最早的一家分公司,看似业大,实际连年亏损,高层不作为,败絮其中,加之周边地区动荡,经营不善很久了。

    别见几个高层董事成天在迪拜各地打卡,状似光鲜,实则连年赤字。说白了不过就是个虚有其表的空壳。

    沈京墨在开拓澳洲市场的那几年,为了在董事会面前做功夫,早就暗地里将业务重心往澳洲转移了。

    在拓宽澳洲市场之前,他一直未向董事会提交过整治中东分公司的意见,别人都以为他这么多年,还是斗不过那几个嚣张跋扈的sr的元勋前辈。

    但其实,他是在找机会拉对方下马。

    秦氏给了他最好的机会。

    秦氏接手后,产品和业务实则还由sr投放。

    不过澳洲分公司已一年一年地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崛起,中东分公司的几个董事本以为可以跟对方平分秋色,没想到秦氏一来,权利又被架空,总公司那边也一日日地减少了产品投放力度。

    这个光鲜空壳的最后一点残骸,很快就被蚕食殆尽了。

    沈京墨在商场斡旋多年,的确有手段头脑,怪不得秦氏先前一张血盆大口,要了他一百亿不说,还要他拱手让出公司,他并未有多少慌张的情绪,反而好像一副自有打算的样子。

    他没选择硬碰硬,先示弱后退,其实是上策中的上策。

    不仅如此。

    他在icu躺着的那些时日,沈何晏老老实实地跟秦一诺和她的父亲道了个歉。

    局面这般,他自知自己才是最大祸源,不能因为他一人拖沈京墨与整个sr下水。

    白白掏出一百亿的代价,已经够大了。

    先前,沈何晏是借了他们父女的照拂在才娱乐圈中一路顺风顺水,后面背信弃义,对方勃然一怒发难于他,也是情理之中。

    沈何晏马上就宣布退圈了。所有工作通告全推,未开播的影视剧也全解约,不参与任何的后续宣传,并宣布永不入圈。

    然后一走,就是六年。

    也不知去了哪儿。就半年前杜兰芝去世回来过一次。

    秦氏也没想再为难sr。

    sr能坐稳顶奢行业的第一交椅这么多年,绝非等闲。做事留一线,往后他们没了情分,商场上的往来也还难免,不会太难看。

    所以中东那边,秦家老爷子知道沈京墨在被背地里耍手段,闭闭眼就过去了。当时不过就是想教训教训沈何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安慰安慰自家的小公主罢了。

    一百亿也不是小数目,沈京墨敢掷手一扔,他们就给个台阶下,接住就是了。再为难,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话。

    舒杨也是在圈中摸爬滚打过一遭的,如今想来那番动荡,还是心有余悸。

    不过如今的沈京墨,早也不是当年二十二岁才入行,匆匆被杜兰芝匡扶上位,懵懵懂懂就受命上位的他了。

    咖啡厅中静谧异常,连周围人的轻声细语都可以忽略。

    舒杨用小勺搅拌着杯中咖啡,碰撞得杯壁“叮当”、“叮当”地轻响。

    沈京墨过来。

    男人身形高大,挡住头顶一簇光。

    他神色恹恹,容色倦冷,看起来精神头不是太好。

    舒杨知道,失眠几乎已成了他这些年生活的常态。昨晚他到巴黎,今早见了几个业内伙伴,吃过饭后就回酒店休息了。

    他昨天在飞机上,好像又是长达十几个小时,历经冗长昼晚的无眠。

    舒杨之前建议他去看看心理医生,生怕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失眠还会引起抑郁、暴躁等等并发症状。

    不过好在没有,

    他好像除了失眠,加之年月增长带来的更加沉稳——或是愈发沉默寡言的阴郁之外,就没什么了。

    聊了会儿工作。

    晚十点,舒杨和他要去附近见几个业内的朋友。对方还在忙,他们就在这里稍作等待。

    等雪小。

    沈京墨偏开头,望外面的汹汹雪幕,与窗户上的自己对视着。

    有几分失神。

    过了会儿,他移眸回来,舒杨正好也在看他,问了句:“何晏跟你联系了吗?”

    他摇头,“没有。”

    上次沈何晏联系他,还是今年夏天奶奶去世后。沈何晏被他安排的人送去了机场,临走前打电话给他,说:“哥,我走了。”

    就再没了音信。

    六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

    何晏变了,不再用锋芒与他直面相对。

    而他也觉得,自己有些改变。譬如总会这么一个人坐着发呆,不知不觉地就陷入了沉默。

    开会时也常常如此,一回神,大家都在看着他。

    一簇簇尖锐的目光,一刀一刀地要剖开他的心。

    想窥探进去,看看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从icu出来那天,依稀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一清醒,就仓皇找人要了只笔,匆匆在自己之前受过伤的手心,伤痕错综的手掌,依着意识,疯狂、拼命、不断地写字。

    写了一手心——

    旎旎。

    是,他在想,他的旎旎。

    六年前,她走得比任何一次都决然。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你自己一个人犯贱吧。”

    六年来,他几乎把全世界翻了一遍,几乎找疯了她。

    却一无所获。

    没有她名字留下的讯息,没有她的行踪,没有任何。

    就像是突然蒸发掉。

    再也没了音讯。

    “你们就这么保持半年一联系,也挺好的,给彼此一点过渡的空间。”

    舒杨淡淡地说。

    她这个年纪了,都开始觉得结不结婚、这辈子一个人过、或是什么时候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无人问津地死掉都无所谓了。

    她对一切都看得很淡。

    “但是啊,你也得尝试给他打个电话嘛,”但她还得喋喋不休地教育着小辈们,“心结要两个人一起解开,何晏年纪小,以前嘛,是不懂事了点——哎,不过算算,今年他也该二十九了,得结婚了,你要催催他。”

    说了半天,又绕回沈京墨身上。

    “还说呢,何晏得结婚了,你呢。”

    那你呢。

    你呢。

    他扪心自问着。

    他不知道。

    舒杨见他只是沉默,薄唇微抿着,侧头看窗外,眉眼都透着倦。

    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这几年家里就没少催过他,但他却像是在跟家人,跟所有人抗衡,一直没动静。

    生活里几乎就只有工作,工作,和工作。

    sr遭受了那么大的动荡最终在他手里稳下来,一切都步入常轨,只有他和沈何晏在离经叛道。

    沈何晏不在眼前,再晚个一两年都好的。

    可他不能再等了。

    “今年还是不想结婚吗?”舒杨问。

    这话问的有些无用,这都十一月了,眼见着一年又要过去。

    他望着窗,若有所思地答,“嗯。”

    “你再不结婚,我和你妈都老了。”舒杨叹气。

    忽然,沈京墨微微睁眼。

    眼见着窗外马路边,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穿透雪色,从车上下来,正往这边来。

    一个中国女人。

    雪厉风疾。

    雪幕中,那女人身形纤柔,裹一件及膝盖长黑色呢子大衣,卷发拢在一侧肩头,嵌在雪色里,像一株栀子似的,摇摇欲坠的。

    她眉目被纷纷扬扬的雪掩映得明晦,依稀透出几分清冷。

    他目光陡然一沉,拧紧眉。

    立刻从座位上站起。

    舒杨被他不小的动静惊到,手里端着的咖啡差点儿给泼洒了。

    “怎么了你?”

    可那身影只晃了一瞬,就看不见了。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阔步地,往咖啡厅门外走。

    绕开门前,把自己甩进外面寒冽的冷空气里。

    越过雪色,任厉风夹着雪花刀子似地滑过他脸颊,巴掌一样拍得他双颊生疼,他机械地甩开步子,沿着那道身影直去的酒店大门的方向,奔过去。

    这怎么了啊。

    舒杨朝他背影望过一眼,满肚子疑惑。

    奔入他二十多分钟之前出来的那个大厅,头顶粲然的灯火揉碎了坠入他眼底,灼灼地在空气中张望。

    除了左右行人疑惑的表情,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幻觉一样。

    是幻觉吗。

    气温骤降,陈旖旎迅速躲进电梯,跺了跺脚。

    高跟鞋在地面敲打,脚掌传来酥麻,似乎这样就能传递温度,缓解冻僵的脚底板。

    电梯门在眼前关闭。

    她抬头,顺着一溜儿按钮望上去,抬手按下22层。心底忽然想到,她以前在港城的那个小公寓,也是22层。

    算起来,真的很久没回去了。

    这家酒店顶层是个很有名的旋转餐厅,她之前和怀兮带星熠来过一次。得知怀兮把地方选在这里,离她不过三五个街口,她打个车就来了。

    一进去,灯火通明的餐厅里,食客的交谈声与说笑声窸窸窣窣,皆一众的欧洲面孔。

    怀兮和星熠两个中国人,一大一小的,坐在中间位置,很显眼。

    星熠今天看起来情绪的确是不太好。小脸泛着白,也不知是冻到了还是什么,偎在怀兮身侧,神情也恹恹。

    陈旖旎走过去。

    星熠看到她,没像往常一样奶声奶气地先唤一声“妈妈”,小嘴呶得老高,直瞧着她,跟谁怄气似的。

    陈旖旎手还冰凉着,一路都捏着拳,这会儿摩挲了下手心,微微生了热。

    这才去抚摸他柔软的小脸,顺便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好像没早上她从家离开时那么烫了。

    她柔声笑:“星熠呀,怎么表情这么不好?”

    星熠嘤咛,转头就贴到怀兮怀里去,像是撒娇,又像是闹脾气,不看陈旖旎了。

    怀兮也是尴尬,拍了拍他脊背:

    “星熠,你妈妈来了也不打招呼呀。”

    陈旖旎自然知道他是个难哄的脾气,还绝对不能惯,一惯就人来疯闹翻天的那种。

    她过去,抱起他。

    小家伙这些日子好像是又长身体了,重了不少,她往后一仰,腰差点儿闪了。

    抱着他过去,坐到她那边去,她边脱外套,边不住抱怨:“吃什么好吃的了,一下这么重?”

    怀兮主动道歉:“……啊,对不起,那会儿带他打完针,他说要吃……”

    她本想说“糖”,星熠忽然就从陈旖旎怀中冒出小脑袋,给怀兮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

    人精似的。

    怀兮立刻懂他意思了,想了想自己也不占理,不想跟他计较,就顿了顿说:“——吃冰激凌,然后有点儿闹肚子。”

    陈旖旎伸手,顺着他毛衣下沿去摸他圆滚滚的小肚子。胃有点儿凉。

    她登时不悦了:“下次不许缠着人给你买东西,想吃什么跟我说,我让你吃你才能吃——你就喜欢对耳根软的人撒娇,看碟下菜。”

    星熠又是嘤咛,埋在她怀里,跟哭了似的,直抽气。

    “哎,你别训他……”怀兮劝阻。

    “千万别惯他,以前他就是仗着别人喜欢他,爱惯他,才把牙给吃坏了,”陈旖旎话虽严厉,却还是轻柔地拍着他肩背,放缓了声线,“忘了上回牙多疼?吃了冰的拉了几天肚子?”

    星熠小手揪着陈旖旎衣服,埋头在她胸口,又直嘤咛。

    哭唧唧了半天,陈旖旎感受到一片潮热,察觉到他不对了,好像是哭了,她身子僵了一下,刚才佯装出的严厉也立刻消失,拍了拍他脊背,试探着,“星熠?”

    他不吱声。

    “星熠?”她语气放低柔,“怎么啦?不高兴了?”

    虽生下星熠已五年,每次面对这样情况,她还有点手忙脚乱,不会应付。

    她小时候,可没什么被人哄过的经历。而下决心把星熠生下来,也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的。

    那年出国,她吃了避孕药,就是怕有了孩子给她累赘,她会被牵绊住走不彻底。

    可没想到,还是怀孕了。

    去做孕检,医生告诉她,她吃药前的一个月就怀孕了。孕期内吃避孕药是无效的。

    其实她一开始是想打掉的。

    但不由地,总会想到阮慈。

    阮慈从小就会对她说,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了她,如果知道她是个累赘,就吃药早早把她杀死在肚子里得了。

    每每想起,她就下不了决心。

    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能说杀死就杀死。那么轻易。谁也不能被给予生杀大权吧。

    她一人在外飘荡,又难免觉得孤单。

    也会想一想,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有个流淌着她的血的小生命,温软的身躯,蜷缩在她臂弯,就这么陪着她过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这么多年,她不想恋爱,不想结婚,甚至最开始时连朋友都不想交。

    但还是想有谁能陪陪她。

    不至于让她那么孤独,那么彷徨。

    而他是,这么鲜活可爱的一个小生命。

    她还是下过一番决心,譬如努力告诫自己,既然生下他就要负责到底,不能像阮慈一样说那种话。

    上辈做过的错事,说过的错话,不能再在她和她的下一代身上重蹈覆辙了。

    她要疼他爱他。

    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星熠从出生起身体就不够好,虽没得过什么大病,可小病不断,从小到大医院没少跑过,牙齿也不好。

    她总在心底自责,是不是因为她在怀孕的情况下吃了避孕药的原因。

    她抚着他脊背,轻柔地拍打着,安慰着他:

    “星熠,你怎么了呀,有什么不高兴的告诉妈妈。你这么小怎么能在心里憋事情呢,妈妈刚才说错话了,对不起,妈妈向你道歉。大家都是疼你爱你惯着你的,你有事就……”

    “妈妈。”星熠缩在她怀中,声音闷沉沉,打断她。

    “嗯?”

    他已然有了哭腔,“你根本不爱我。”

    她愣了愣,只当他撒娇,笑了笑,“谁说的,妈妈最爱你了。”

    “不,妈妈不爱我,”他脑袋蹭着她,直摇头,滚热的眼泪都沾惹到她的皮肤上,“……妈妈骗我。”

    “怎么哭了呢,”她叹着气,揉了揉他脑袋,抬手,给他擦掉眼角的泪珠儿。

    直视他泪汪汪的眼睛,认真地说:“妈妈没有骗你。”

    “那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没有。”他说到这里,又开始抽泣,上气不接下气的,委屈地直抹眼泪。

    “下午打针,隔壁的小朋友他爸爸,长得好高好高啊。他一哭,他爸爸就抱他,抱得也好高,好高啊……一抱起他,他就不哭了。”

    陈旖旎心口抽疼一下,动了动唇,还没说话,星熠又抬起双通红的眼,哽咽着问:

    “妈妈,我爸爸……也有那么高吗?”

    她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以前他年纪小不经事,不会问她这样的问题。她自然也不会说。

    之前一直相安无事,他也没问过她。

    但他从小总生病,心思难免比别的孩子敏感,上了幼儿学校后,能接触到更多别的小朋友,虽他不主动问,她心存侥幸之余,总心底惴惴的。

    总觉得,一定有这么一天。

    还是来了。

    星熠见她不答,又埋头在她怀里哭。哭声有点儿大,她怕扰到别的用餐的人,抱着他,一路向走廊边走。

    他伏在她肩,一路都在抽泣:“……妈妈,我爸爸也那么高吗?”

    “他是不是很高,可以帮我按电梯,那么高?”

    “妈妈……”

    她抱着他,站到走廊。

    飘窗开着,一阵风掠过她脸颊。

    她竟也满脸是泪。

    沈京墨一层一层地找上来,终于到了22层。

    电梯门一开,他立刻走出去。

    遥望一道身影,立在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