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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戾的小皇帝(九)

    “谁做的?谁给你下的毒?”周原手紧攥在温衍腕间,浑身僵硬着连“陛下”都忘了喊,嘴唇止不住颤着,“楚复,是楚复对不对?”

    周宴被“下毒”这两个字眼吓狠了,怔怔看着楚怀瑾。

    这几日他几乎没合过眼,楚怀瑾赐给他爹的那一口“天子恩”,斩断了两人所有的情分,也斩断了他们周家的生门,他太恨了,千百次想要用楚怀瑾的骨血为他爹在黄泉开路。

    可如今,他爹完好地站在自己眼前,而那个赐了“天子恩”的小皇帝,却穿着一身白衣,脉搏虚沉,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累。

    “我要杀了他。”周宴说着就逼红了眼眶往外冲去,被萧衡一拉拦住,叹气道:“现在不是时候。”

    “等?又要等!”周宴看着楚怀瑾苍白的侧脸,咬着牙几近哽咽,“云楚等得起,我们等得起,那小瑾呢?”

    “我们就是等太久了,才让他陷在这样的境地。”周宴颓败地垂下眸子,几丝乌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至颈间,低声自喃道:“我早该发现的,我早该发现的……”

    是他把楚怀瑾丢下了,在楚怀瑾走马上殿的那一天,所有人就都把他丢下了。

    各自独善其身,心知这人心鬼蜮、笑脸魍魉的庙堂,比那刀山剑树的阴司污浊更甚,看着他爹一颗赤心扎了进去,看着誉国公、严尚书拼死谏言,看着他们被赐死、尸骨无存……

    “小瑾你别怕,别怕,庭璋哥哥一定会给你讨到解药,你别怕,再等一等……”

    周宴没有抬头,他不敢看楚怀瑾一眼。

    这人从小就慈仁,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唯一做错的,便是生在了这皇城。

    世人都说托生于帝王之家,前世该修了怎样的大德,积了怎样的大福,可周宴却觉得,大抵是前生有罪,才叫他来这皇城赎罪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是这性子。”温衍伸手极轻极慢地拍了拍周宴的肩膀,轻声一声,“像夜探宁心殿一样,也要闯一闯那王府吗?”

    周宴心头都有些发苦,这样一个人,前生又能有什么罪过呢?

    “楚复一个人不足为惧,但这朝堂没有几多能用的人了。”萧衡肃声道,“要斩草除根,光凭我们几个是不够的。”

    “子桓,你的意思是?”周原皱眉开口。

    “等。”萧衡曲指在桌上轻轻一叩。

    “等你的青衣军?”

    萧衡颔首,“我让徐亮调派一支精锐前往京都城,避开楚复盯防走水路,漠北冰封,水路纵横不说,临江雾气也重,楚复即便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这么点兵马够吗?”周宴问道。

    “徐亮带精锐先行,马伯超会率兵马走官道压境。”萧衡以手做笔,在矮桌上圈画两下,“楚复不是昭告天下说我萧衡挟天子起兵造反吗?那我就起给他看。”

    “此法不通,大军压境声势浩大,除了楚复外,漠北境外也会听到风声。”周原摇了摇头,“边境空城,外敌虎视眈眈,你、徐亮和马伯超都不在营中,一旦举兵趁虚而入,我们就是内忧外患。”

    “师父,我们不是要攻下京都,目的只有一个楚复。”萧衡在桌上边角处重重一点,“所以不需要马伯超率领的大军,只要那支精锐和‘率领大军起兵造反’这个消息。”

    “用假消息制住楚复,瞒天过海给徐亮铺路?”周原沉思了一会儿,心头还有些顾虑,“攻心计倒是能拖住一时,只怕时日一多,楚复难免生疑。”

    “所以我们快攻。”萧衡直接了当道,“大军攻城本就不是易事,粮草、线路、兵马均需盘算,楚复自知他底下的人敌不过我青衣军,定会有所防范,不急于一时,而我们要赌的就是这个‘一时’。”

    “还有一个人,需得师父去请一请。”温衍指尖冰凉,萧衡一边说着一边徐渡内力给他。

    “谁?”

    “项鹤将军以及他的项家军。”萧衡道。

    周原手一顿,多年未提及的名字,被萧衡云淡风气提了一嘴,还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当年楚怀瑾初上任将将五年,在楚复的授意下,项鹤的官职一降再降,最后心灰意冷解甲归田,项家军自然追随他们的元帅,至此云楚“南项北萧”的军马布局破裂,只剩下一个萧家的青衣军。

    那时楚复朝中地位还不稳,右相、誉国公、严尚书一心想要匡扶楚怀瑾上正道,所以来不及将“项家军”斩草除根,一拖拖到了现在。

    “本该朕亲自去请才对。”温衍有些歉意地说,恰巧周宴递过一杯新茶,温衍笑着抿了一口:“只怕还未走到跟前,便被轰出来了。”

    周原抬手摸了摸温衍的额头,声音苍老却祥和温暖,说道:“陛下已经做得够多了。”

    “你怎知项将军会肯?”周宴不忍心泼冷水,但悬着的心却迟迟不能落地。

    他爹总说项鹤若非心死,是不会马放南山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湖路远不闻朝政,重新把他卷进这庙堂之上,未必能心如所愿。

    “所以这就要看师父的本事了。”萧衡将温衍系着的大氅拢了拢,抬眸似笑非笑道:“师父可知新任的卫将军曹敬是谁的人?”

    周原眉头越皱越深,曹敬是楚复提拔上来的,但若真是如此,萧衡定不会拿来特意问他。

    “项鹤?”周原定定看着萧衡,直到他点头才醒转过来,笑着摇了摇头,“不服老不行啊,身处漠北知晓的事竟比我还多。”

    “这可不是我查到的。”萧衡笑着望向温衍。

    “不瞒太傅,父皇给朕留了一支影卫,楚复也未曾察觉。”幽幽烛火下的双眸明亮温润,“项将军把曹敬安插在朝堂,不为别的只为自保,誉国公、严尚书再到太傅,楚复这火迟早要烧到项鹤那边。”

    “他不欲争权夺位,但左右由不得他,楚复始终忌惮这‘南项北萧’的名声,要坐得安稳,这根必须得除干净了。项鹤不怕死,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项家军死在楚复手上,只好把曹敬埋在楚复身边,也好有所防范。”

    温衍一时说了太多话,寒风入口刺的嗓子生疼,捂住心口小声咳嗽起来。

    三人均是一惊,萧衡半抱着他坐到榻边,周宴起身扯下几块黄幡,从左至右将窗缝封死,直至入眼之处皆是明黄才堪堪作罢。

    温衍看着好笑,多少悭吝残喘的日子楚怀瑾都一人熬过来了,冷风冷雨早该习惯才对,可偏偏被人往心尖上这么一捧,才惊觉余凉的寒意有多刺骨。

    “无碍。”温衍倚在萧衡肩头,合眼养神道:“太傅无需多烦心,对项将军来说,是救云楚于水火,也是救自己于水火,只是花些口舌,他没理由不答应。”

    “好好好,你莫要再说话了。”周宴语气重了几分,温衍那几声轻咳听在他耳中跟霹雳差不多,每每一次,便会想到这人的身子,烫的他双眸滚烫。

    窗外风雨大作,周原临窗而站,那透窗渗过的斜风撞在黄幡上,鼓囊一团。

    借着脉脉的灯火,他回头看了楚怀瑾一眼。

    先帝说这孩子生来就是一副好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自有三分从容笑意,也不知何时起,冷沉着成了一盏枯灯。

    他遥遥记得楚怀瑾年少时,他曾背着这孩子一步一步走过正天殿的长阶,告诉他先帝在这里走了几十春秋,将来他也须得学着走,要心系百姓,选贤举能,才能走得久,也走得稳。

    他知道这少年天子记住了,也做到了,哪怕每走半步都如刃抵足,还是咬着牙走了十三年。

    哪怕再没有人背他,没有人牵他。

    周原看着将楚怀瑾牢牢护在怀中的萧衡,看着站在风口替楚怀瑾挡风的周宴,看着那张朱红笔墨的黄符,笑着垂首。

    从今往后,这漫漫长路,不会再留他一个人了,哪天路尽了,也要用自己的骨血铺出一条来。

    温衍待呼吸平顺,小小动弹了一下,开口道:“太傅身子可还有不适?”

    “臣很好,陛下切勿挂心。”周原回道,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周原忽地抬手往喉咙处一摸。

    温衍抬眸,温声道:“那哑药被朕掉包了,只是加了几味性热刺喉的药物做做样子罢了。”

    “哑药?”萧衡低头,他倒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嗯,你的人没告诉你?”温衍调侃道。

    “只是一些探子而已。”萧衡将温衍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了几下,“陛下可别冤枉了臣。”

    “没有别人,只有你。”萧衡贴在温衍耳侧,一字一字紧咬着说。

    “咳咳咳!”周宴几乎要将心都呕出来,他爹年纪大了,哪受得住这刺激。

    “吃哑药的又不是你,咳这么厉害做什么。”萧衡淡淡一斜眼。

    周原倒是不惊不扰的模样,问道:“陛下给臣哑药,不仅是为了瞒过那太监的眼吧?”

    温衍点头,“太傅这张嘴太厉害了,朕不能保证楚复不来找太傅的麻烦,朕都躲不过一通骂,别说楚复了,朕怕像誉国公一样,被楚复抓住辫子,寻个冲撞的名头赶在朕前头对太傅下手。”

    “而且需得寻个契机,尽早将太傅送出那天牢监,那地方阴寒,太傅身子熬不住,没什么比‘天子盛怒’这借口更好用了。”

    周原只觉心头滚烫,双目通红,“那日的炉火想必也是陛下替老臣要的。”

    “只可惜朕走后没多久,太傅就将那火炉踢了。”温衍眼睫轻颤,微弯的眼角平添了几分多情的意味,萧衡看着心喜,若不是师父在跟前站着,定要俯身亲上一口。

    “太傅不该跟自己身子过不去。”温衍一哂。

    温衍话音将落,手心就被不轻不重捏了一把,他茫然抬眸,正对上萧衡凝神看他的眸子。

    “嗯?”温衍闷声道。

    萧衡无奈叹了一口气,别人的生死系在心上,自己的生死却置若罔闻。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人……

    还被自己遇上了。

    “陛下赐了这么多‘天子恩’,是臣明台不清,没看通透。”周原抬袖潦草抹了一把,话音轻颤。

    天子恩啊,萧衡在心里低低念了一句。

    或许吧,这人就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就像是天上的三分月色,忽的有一日落了下来,一把照在自己的眼上、心上,独属于他的,温凉又绵长,直教人想拉着他在这烟火人间走上百年。

    萧衡这么想着,那些有关于“死”的心悸被冲淡了好几分,他忽的不怕了。

    百年、十年、一年、一月,只要是他,怎样都好,去哪儿自己都陪着。

    月色便是月色,若真到了那一天,天地做双人棺也未尝不是幸事。

    “师父怕还要在这里避上几日。”萧衡打横将温衍抱在怀中,对着周宴开口道:“在这里守好,佛像下是个暗道,直通清风山,一旦有情况,先躲为上。”

    “你要去哪?”周宴有些急切地开口,“风雨这么大,小瑾哪经得住。”

    “庭璋说得对,陛下在这榻上将就一夜,或者等风小些再做打算。”周原紧接着开口道。

    “我有分寸,这里他睡不惯。”萧衡摇了摇头。

    “我就不信那山间小屋能比这里好到哪里去,小瑾就睡得惯了?”周宴开口道。

    “睡得惯。”萧衡一本正经道:“有我。”

    周宴:……

    周宴小心地瞥了周原一眼,不着痕迹将萧衡拉远了几分,压着声音掐了他一把,嘶哑道:“萧衡你别胡来,小瑾经不住你折腾。”

    “折腾”两个字比他咬的意味深长,虽然声音很轻,还是被温衍听了个正着,他装作没听见的模样,把脸往萧衡肩处一埋,但通红的耳根出卖了他。

    这动静自然落在萧衡和周宴眼中,那一抹红色看的萧衡心尖都要化了,要不是腾不出手,定要低头亲一口。

    而周宴则看着萧衡越发荡漾的笑,很想给他一刀。

    “要是我们睡这里,师父怎么办?”萧衡抬头道,“本就从天牢监那地方出来,再在这地上受一受冻?”

    周宴被他一噎,很多话梗在喉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前是不忠、后是不义,为人臣为人子难两全。

    于是更想给萧衡一刀了。

    “朕没事,让太傅早些休憩吧。”温衍听不下去了,闷在萧衡怀中幽幽道,然后抬手轻拍了一下,装作平静的样子:“走吧。”

    萧衡笑着将大氅铺整三两下,抱着温衍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520啦,喜欢甜甜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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