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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戾的小皇帝(十六)

    周宴堪堪跟了一日,便再也提不起那个脸皮,留了一句“给小瑾寻好酒去,归期未定”便没了踪影。

    萧衡看到躺在桌角那封字字透着敷衍书信的时候,只草草扫了一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还算有自知之明。”

    “你别老是欺负他。”温衍抿了一口茶,见话题又转到周宴身上,忍不住替他说话,“太傅知道了定要心疼。”

    “皮糙肉厚的,经常把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像你,哪里会心疼。”萧衡替他斟了一盏新茶,“别担心他,平日野惯了,前些日子又劳心焦思,难得不在师父跟前待着,怕是早就存了心思了。”

    “要这么算,太傅也不该心疼我的。”温衍把着茶盏,晃了晃上面散着的茶叶沫,“若要论气人的功夫,我才是将他气狠的那个。”

    “那不一样。”萧衡低头夹了个梅花酥过去。

    “哪里不一样?”温衍戳了戳那软趴趴的糕点,“你是没见着太傅在天牢监的模样,差点没昏过去。”

    拿黄符扔了一脸、捏着下巴灌药……

    虽说是迫于形势,但也算得上“欺师灭祖”了。

    “因为是你。”萧衡笑着凑近身子,偷了一个吻。

    温衍微愕后,抵着胸膛将他推远。

    “这里又没人看着。”萧衡握住他的手。

    他特意寻了这么一个湖心亭,又从城中挑拣了一些合口的吃食带着,虽说和前几日的灯会比,少了一些烟火气,但无人在眼前打点,也乐得自在。

    “没人看着就能做这事了?”温衍怼了一个梅花酥过去,“多吃,少说话。”

    萧衡想着灯会上那两个吻,叹了一口气,怨不得都说什么良辰好景、花前月下。

    这没了良辰,没了月下,连个吻都讨不到。

    “出来的时日也够久了。”温衍偏过头去,大抵是要入春了,这王城近来薄雨便没有断过,柳梢绕堤拈着空濛烟雨,景致倒是很好。

    “才五日。”萧衡说道,“你啊,就是心思太重,师父每日都遣人来,朝中有事自然也不会放你在外头。”

    “朝中无事,但我有事,须得早些回去。”温衍悠悠转回视线,极为淡漠地说道:“立东宫。”

    这平地一声雷,萧衡难得的失态,茶水呛在喉间连连咳嗽了好几下。

    温衍抬手替他顺气。

    “立什么?”萧衡反握住他的手,语气有些危险,“你别跟我说,还要立后。”

    他可是知道的,朝中安定之后,总有一些“耳不清目不明”的老臣上赶着找麻烦,那些写满“云楚大盛,我王怎可无嗣”的奏折被拦了一摞又一摞,怎的还有漏网之鱼?

    “你愿意?”温衍忽地问道。

    萧衡有些僵硬的思绪转过来,明白过这人话中的意思,低头亲了亲被自己拢在掌心的手,“也不是不可。”

    温衍淡定把手抽回来,“朕不愿意。”

    “陛下可以再斟酌斟酌,除了不能给陛下生个太子之外,臣确实很划算。”萧衡单手撑额看他,“那漠北十万大军都是嫁妆。”

    “后宫不得干政,祖宗规矩。”温衍冷冷瞥了他一眼,“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漠北十万大军本就是朕的。”

    “是是是,臣都是陛下的。”萧衡从善如流。

    “说吧,哪儿来的太子。”茶水香氤氲而上,将两人的脸洇得茫茫。

    “我这个样子……总得为云楚做好打算。”温衍低头喝了一口茶,有些不敢抬头看萧衡。

    半晌没听见那人说话,温衍心有些莫名惴惴。

    “徐亮、影卫、师父、项将军,好几些人马都在寻药王,”萧衡的手覆了上来,“若是…真的有万一,不过长眠一场罢了,我也陪着你。”

    “我……”温衍张张合合,一个干瘪的“我”字之后,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翻掌和萧衡十指相握。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在生死二字上,哪有那么多“人定胜天”。

    “可还记得安王?”温衍开口道。

    “安王?二皇子?”萧衡皱眉道,许久不闻这称谓了,现在忽地提起还有些朦胧的恍惚。

    先皇身子骨不好,只有寥寥四个子嗣,大皇子才疏学浅难担重任,三皇子性情暴戾阴狠,唯独皇后诞下的二皇子楚怀捷和四皇子楚怀瑾德才兼备。

    可惜二皇子随了先皇的病躯,封了太子没多久后便殒了。

    先帝身子骨本就不健朗,噩耗传来没承住,追封了太子一个“安王”,意求一个下世的平安喜乐。

    草草给大皇子、三皇子封了个边王遣人送了出去,将楚怀瑾叫来跟前立了东宫,又托孤给周原,待处理完身后事之后,便溘然长逝。

    丧子之痛、丧夫之痛没有间隙地压在皇后身上,在楚怀瑾登基大典后,终是没捱住,悬于那栖凤宫的梁自尽,撒手人寰。

    一连三场国丧,云楚风雨飘摇,万民长哀的同时,也给楚复钻了空子,成了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变数。

    “皇兄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子嗣。”温衍捡了个花糕咬了一口,“代父皇出游的时候,曾和江南一女子有过一段缘分。”

    萧衡隐约记得二皇子的模样,温润如玉,一板一眼,实在不像是做得出这种放浪行事的人。

    “别多想,我皇兄可不是仗势做些混账事之人,误打误撞遇上了那姑娘,相处之中生了情愫。”

    “那姑娘是江湖女子,潇洒不拘,与皇城中那些因着未来的‘皇后之位’想嫁与他的闺阁女子不同,一颗心就这么落了进去。”温衍掩唇咳了一下,“他这人啊,认准了便认准了,谁都劝不了,便将那姑娘带回了京都。”

    “那为何一点消息都不曾听过?”萧衡皱眉道,“先帝不肯?”

    温衍摇了摇头,“父皇不知道。”

    “那时还未封太子,楚怀钧的母妃高贵妃欲替楚怀钧争那太子之位,视我二哥为眼中钉肉中刺,若那时将那女子带回皇城,定要成为靶子。”

    “皇兄怕有个万一,又不愿这么快将她搅进这一趟不知深浅的浑水中,那女子也有心愿未了,于是便许了诺,分开了一些年岁,直到皇兄封了太子。”温衍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可惜,天不遂人缘,皇兄还来不及践诺便去了,”温衍斟了杯刚煮好的新茶,“甚至不知晓他还有个子嗣。”

    这事本来楚怀瑾也不知道,那时楚怀捷刚封了太子没多久,便兴高采烈偷着带他出宫说要让他见见“嫂嫂”。

    那是楚怀瑾第一次见“皇嫂”,也是有楚怀捷陪着的最后一次。

    再见面的时候,是在楚怀捷的葬礼上。

    万民举旗,那女子头戴白纱,隐在跪了一地的百姓里,哀莫大过心死。

    楚怀瑾派人去寻的时候,早已不见踪影,却在后山一处精心打理过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墓碑,上面写着“亡夫怀捷”。

    再后来,楚怀瑾见到她的时候,他已做了七年皇帝。

    那女子不信当年见到的少年变成了这副模样,于是夜探皇宫被影卫抓了个正着,也是那时,楚怀瑾才知道他的皇兄还有个子嗣。

    “所以,你六年前就做好打算了。”萧衡垂眸,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白首不相离”的好事,不过一个拼着命不走,一个拼着命要留罢了。

    “嗯,”温衍指尖贴着杯壁,刚煮好的茶,微烫,“这江山本就是我皇兄的。”

    “她也愿意?”江湖儿女,应当不喜那些庙堂上的尔虞我诈才是。

    “我这个侄子啊,性子随了皇兄,成日家国天下的。”温衍低低笑了一声,“我皇兄一生只求了两件事,一是她,二是这江山定、百姓安。”

    “总不好叫他什么都没得,皇嫂自也是不愿的。”温衍抬眸看向萧衡,“我这路走得长了些,也累了些,若是不替他将路铺的平一些,宁愿毁在我手里,也不要交到他手上。”

    这是楚怀瑾心里真正的想法,若是他没这个侥幸,没斗过楚复,哪怕给楚复留了一口气在,他也不会将云楚交到那个孩子手里,他不能赌上那个孩子的一生,让他背上千古的骂名。

    “也好,左右都是你楚家的天下,”萧衡用指腹蹭了蹭温衍脸颊,“只做我的小瑾,也乐得清闲。”

    雨落得大了,挟裹着风掠过檐角的悬铃,叮咚一片轻响。

    两日后,温衍和萧衡回了宫。

    不过几日,东宫便立,举国震惊。

    翌年,太子继位,新帝登基。

    新帝登基这天,群臣追随新帝前往皇陵祭祖的时候,温衍没去。

    他从正天殿顺着那走了十三年的御道,一步一步往下走,没有太监也没有侍从。

    阶道很长,年关将将过了小半月,京都又落了雪,过眼皆是白。

    他低头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将头上的滚珠冕摘了下来,随手悬在御道旁手栏上。

    半散的发被朔风一吹,眉眼半隐着又半现,凛冽的气息被冲散了七|八分,平添了好些少年气。

    温衍抬起手掌,接住一片虚虚落在掌心的雪,回头深深望了一眼。

    正心殿还是那个正心殿,立在那里千百年,永远都是旧模样,可坐在里面的人已换了好几转。

    温衍轻轻笑了一下,来时风雪满头,去时风雪依旧满头。

    这一地白雪,便算作是上天下给楚怀瑾的吧。

    “说了几次了,寒风凉,出门要记得多添件衣裳。”掌心的雪化在两人相牵的手中,没有一点痕迹。

    温衍抬头,撞进一片深邃的眸子中。

    眼前这个人啊,大抵也是上天给楚怀瑾的。

    嗯。

    也是上天给他的。

    “新帝登基不在跟前候着,也不怕落人口实。”温衍由着他给自己暖身子。

    “臣效忠的可不是云楚,是陛下。”萧衡俯下身子,待背上多了些重量才悠悠起身,“陛下既已不做楚皇了,那臣自然也就不是戮征了。”

    “那漠北的十万大军呢。”温衍极为自然地环在萧衡颈间。

    “还要我一个个喂他们吃饭不成?”萧衡背着温衍,却走得很稳,“喂你一个都喂不过来了。”

    温衍失笑。

    “交给徐亮了。”萧衡说道。

    “你这是在给小离下马威?”温衍下巴抵在萧衡肩头,因为不好借力,所以话都说得囫囵,“哪有新皇登基就递辞呈的。”

    “我递的可不是辞呈。”萧衡幽幽说了一句,“是婚帖。”

    “循着祖宗规矩,小皇帝还得唤我一声叔叔。”

    又开始不正经,温衍低头咬了一口。

    一嘴毛。

    于是更生气了。

    “要咬便往这里咬,”萧衡得空指了指嘴巴,笑道:“跟披风较什么劲。”

    “无须担心小皇帝,影卫留给他了,还有师父、项将军、严尚书他们,内无忧外无患的,这皇位还坐不稳当的话,他也……”萧衡话还没说完,便被温衍一把捂住嘴巴。

    “今日小离登基,说些好听的。”温衍忿忿道。

    “好,一定国祚万年长,青史留名,子孙满堂。”萧衡顺势吻了吻温衍手心。

    “要去九鸣山寻雪梅酿。”走的久了,温衍有些犯困,说话都闷闷的。

    “好。”萧衡调整好内息,将体温升了些,免得冻到背上的人。

    “去年去晚了,一坛都没找到。”

    萧衡低沉一笑,这事也值得念叨一年。

    前些日子就寻了理由,叫人封了山,又叫周宴埋头铲了一夜的雪,藏了百八十坛酒下去。

    “今年不会,让你喝个够。”

    “好。”

    温衍在这个位面待了两年,虽没找到药王,身子却也被萧衡养得好了许多。

    指南提示音响起的时候,温衍还有些恍惚。

    他知萧衡是他,但这个位面那人并没有恢复记忆,可有些刻在骨子里东西是怎么也变不了的,到后来,温衍也就随他去了。

    “宿、主。”指南一字一顿,警告意味满满。

    “我知道,不就是及格嘛。”温衍破罐子破摔,紧接着幽幽说道:“你都管不住的人,你觉得我能管住?”

    指南:……

    “我累了,你要是再强制进入下一位面,我就死遁,进一次,死一次。”温衍叹了一口气,“其实每个位面任务都完成了,若是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怎么样?”指南忽地提高了些音量。

    “我可能不及格。”

    指南:……

    “又要强制进入下一位面?”温衍话中难掩疲惫。

    良久,指南才憋出一句“任务结束了”。

    温衍眨了眨眼睛,将那句话颠来倒去重复了三遍,才确信自己没听错。

    “既然结束了,那有没有什么奖品?”温衍侧头看了睡着的萧衡一眼。

    “宿主,您的成绩,就只有及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然还想要奖品。

    “可我已经在我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其余的‘不可控因素’不是我能决定的。”温衍一本正经,“这些情况,你应该向上级反映。”

    指南:……

    上级就是那个“不可控因素”,他要跟谁反映?!

    “你要什么?”指南机械音冷冷。

    “快活大补丸。”温衍直言。

    那人做了七年的皇子,做了十三年楚皇,余生该做一辈子楚怀瑾了。

    “宿主,本来楚怀瑾命数早就尽了,因为你,他才多活了这么些年岁。”

    “我知道,所以我替他讨这更多的年岁。”温衍直截了当回答。

    “你做不了决定是吗?”温衍语气低了下来,“那我直接找上级吧。”

    指南:“我给!!!!”

    “好。”温衍一脸得逞的笑。

    温衍借着楚怀瑾的身子吃下那枚药丸,待体内流转的毒散干净了之后,才深吸了一口气。

    要永世为好啊,温衍低低说了一句。

    “走吧。”温衍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小皇帝会平安喜乐一生的,不给刀子!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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