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78、花翥(三)

    雾正浓, 白茫茫只能清楚看见三尺外的景象。花翥抱着名册簿、背着一大捆军服在街上疾走。

    茵蕤嘲笑她出门太早。又言这个时间出门的女子大都是为了养家做生意的,怎么会同花翥一道参与讨伐章荣?

    花翥却还是兴冲冲出门。

    只因林安默说,蓉县有早市,早市上有最新鲜的餐点卖。东方煜说, 任何时候都要好生用饭。

    汀丘也曾有早市。可失了明荣、子阳后汀丘成了最北城市, 司马家集汀丘之力养军护国, 设了宵禁, 清晨也比过去忙碌了许多。

    雾大,人影纷纷, 他们穿过白雾, 行色匆匆,

    炊饼、豆花、热凉粉、米粉, 街上填塞满了食物的香味。

    花翥买了碗豆花。

    老陈醋、黑酱油、红辣椒、碧绿的小葱、再撒一小把炒好的芝麻黄豆, 配上才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金黄色的油条。

    她相貌生得好,即便买根油条,店家也会给她炸的最好的。

    阮飘飘昨日说花翥这点最令人羡慕,不像她,想买大炊饼只能多花钱。“下次买猪蹄一定带你同去,店家定会将最肥最美肉最好的卖与我。”

    花翥在东方煜眼中祸国殃民、倾城倾国的美色在阮飘飘眼中最大的用处不过是买个好猪蹄。

    雾渐渐淡了几分。

    花翥背着捆扎成一叠的军服,抱着厚厚的名薄寻到北门的征兵所。说是征兵所,不过是个草棚,里面摆放着两张长桌, 两条长凳。

    林家军力万余。

    但真正以当兵为业的男子不过五千。

    况且, 虽林家军善战的名声远播, 但许多时候其实是借助山势地形固守,即便对战南方的商国也极少主动出击。

    此番远征,林渊将五千以当兵为业的军士分作三批, 两千随林安适出征铭县。两千随林安默讨伐章容。剩下一千守蓉县并时刻盯紧商国。

    人远远不够,自得征召。

    麒州各县大都兵农合一,士兵日常务农,农闲操练。闲时在家,忙时出征。

    林渊心善,秉承自愿的原则,此番路途遥远,故征召五十以下,十六以上男丁。若一户有两个在此年纪间的男丁便必须征其中一人,同时适当免除赋税。若家中只有一个男丁便可留在家中,同时多征赋税。

    蓉县县城四面的城门旁边都搭建了简单的棚子做征兵所,

    花翥穿着林家军的过去的黑色军服来到平日人流最多的北门。时间仓促来不及做军旗,便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翥”字贴在墙上。

    她从小跟着文修语学写字,后在东方煜的提点下大有长进,虽不如文修语般矫若游龙、力透纸背。却也算是佼佼者。

    瓷砚中是早已磨好的墨。担心墨干,花翥时不时滴入两滴水。她不愿有人来报名时自己还未筹备妥当。

    笼罩在蓉县的白雾渐渐淡去。

    软软的阳光落了下来。

    林家军的一个主簿打着哈欠 ,怀中抱着厚厚的名薄也慢条斯理地走来登记自愿出征士兵名姓。

    看见花翥早已在征兵所外坐定征女兵,那主簿顿足,翻了个白眼,坐在邻桌,支起林家军的大旗。泡了一大壶茶,裹紧厚厚的棉大衣,蜷缩着打瞌睡。

    不到一个时辰,那人面前便排上了长长队伍。

    蓉县受章容之苦久矣,听闻要征讨章容,群情激奋。

    花翥面前却门可罗雀。

    隔壁那些男人都望着她,有人道此女貌美;有人问此女该如何娶回家;有人好奇她一个女子为何在征兵所门口坐着;有人笑骂一个女人也有胆子征兵,还是女兵,女人去军营做什么?生意吗?

    花翥听着这类话,只不做声。

    不是不气,只是她已明白要让别人彻底服气靠的不是三言两语,而是足以逆转一切的实力。

    多说无用。

    何况——她名薄上空空荡荡,瓷砚中的墨已凝结在一处。

    看来真要一人成军了。

    花翥自嘲道。

    一度消沉,却又很快振奋起精神。往瓷砚中添了几滴水,小心磨墨。安心等待。

    隔壁主簿此时已登记了厚厚一本名册。人来了一波,走了一波,又来一波。

    花翥面前的名册依旧干干净净。

    隔壁的冷嘲热讽越来越重。

    “你这般的疯婆子并不多。”主簿打着哈欠

    花翥埋首小心磨墨。

    墨色浓稠,一如化不开的不安与故作的镇定。

    日头越来越高。

    今日天气极好,光落在面上,紧咬着她的情绪波澜起伏,终将她的心绪捂得暖呼呼的。

    隔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慈母替孩儿整理衣襟,喃喃过几日就要走了,今日得吃一些好的。豆花可好?或者吃一碗热凉粉?

    少女捏着手绢站在远处,战战兢兢望着心仪的少年,眼中包着泪,贝齿咬着一点唇角,怯生生不敢向前。

    才学会走路的孩子头顶扎了一个小角,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牵着爹爹的裤脚,另一只塞在口中,吧唧吧唧吸吮得双目都是笑意。

    花翥托着腮,羡慕,又为这人世间的情谊感到欢喜。更明白了“军”所存在的意义。

    望着面前的空空如也的名薄,一声叹息,

    却又再度拿起墨条,仔细磨墨。也未忘记濡湿羊毫笔的笔尖。她得做好准备,不能等有女子来报名时才慌慌张张磨墨。

    “你在征兵?”终有人问。

    花翥仰头看,是个女乞丐,浑身恶臭。若是在夏日,这身味道一定会迎来不少苍蝇。

    花翥小心翼翼点头。

    那女乞丐拿过桌上的笔墨挥笔写下名字。字体秀丽端庄,小家碧玉。

    此女名为牟齐儿。比花翥略大一岁。

    花翥忍不住问:“姐姐读过书?家境败落,还是——”

    “没败。好着。娘是小妾,故了,爹也死了。大娘的弟弟对本姑娘不轨,本姑娘不从,他便将本姑娘卖做妓.女。本姑娘咬掉了嫖客那玩意儿,从铭县逃来此处。”

    花翥听得面上一红一白,暗骂自己多言。

    那牟齐儿却咧嘴笑道此事同不少乞丐说过,不过是往事。“从军不给衣裳?”

    花翥如梦方醒,从堆在身后的军服中抽出一套双手捧给牟齐儿。给牟齐儿说了钟于行租下的那间小院的位置。

    林家军的军服是蓝色。花翥的军服却是黑衣红裤,这本是林家军五年前的旧军服,当时被人说像是刽子手穿的林渊便废弃不用。

    “这颜色真像刽子手穿的。”牟齐儿道。

    花翥讪讪。

    “也好,反正本姑娘也算不得好人。”

    “你为何从军?”

    “不想讨饭了。从军混口饭吃。反正从军与要饭也相差不大,都是走到哪儿,不定什么时候便死了。”

    牟齐儿走后,花翥望着那娟秀的名字,略振奋了几分精神。

    隔壁的主簿捻须,斜着眼,满脸不可置信:“被咬了命根子难道还能活?难道此女不算杀人凶手?你不将她送官,还要收她?”

    “被卖不是她之过。受辱难道不能反抗?她这般行径难道不算你们口中的贞洁烈女?”

    “都看过男人的身子,还有什么贞洁?”

    花翥冷笑:“说来道去都是女人的错。谁让她被迫见了陌生男子身子后却不自戳双目!谁让她发觉自己被别的男人看上后不用刀划破脸!只有那般自残,才算贞洁烈女! ”

    “那是自然。”

    花翥气得语结。

    那主簿义正辞严,一脸正经告诫花翥切莫与牟齐儿那种女人有来往。“齐儿?这名字就不是个正经人。”

    “给齐儿取名字的是她爹爹。不正经的是她爹爹。”

    被搪塞一顿,主簿恶狠狠拂袖。

    花翥坐直身子,磨墨。

    继续等。

    第二个是个年方二十的妇人,叫秋英。

    因未能有孕,秋英前日刚被夫家扫地出门,本想回娘家,娘家不要,嫌她丢人现眼。

    无处可去,秋英见花翥招人,心道也是个活路,她不识字,看花翥与牟齐儿写得一手好字,秋英多少有些羡慕。

    “一定教你。”花翥笑道。看了看坐在隔壁的主簿,颇有些自得。

    那主簿却道:“若不是没有活路,怎么会有女人愿意从军?”

    花翥反唇相讥,难道所有男子从军都是为了保家卫国?其中就没有想混饭的?

    主簿无言。

    今日来的第六个女子却与之前的女子不同。她比花翥略小,是蓉县本地人。叫宋喜悦。

    “爹爹说,我出生了,他便有了喜悦。”

    宋喜悦自幼长于蓉县,时常与父兄一道登上城墙保卫蓉县,性格泼辣,偶与男子相争丝毫不肯落下风。

    花翥问她为何想从军。

    宋喜悦歪着头想了许久,回答不确定,却又分外确定。

    “爹爹务农,若是章容不死,来年我家还要上交更多的粮食。喜悦不愿爹爹辛苦。”

    过午,花翥的名册薄上登记了三十二个女子。

    她们中有有人丧夫无子被视作不祥,有人被逼失贞流落街头无处可去。

    其中也有十一人像宋喜悦那般只是想要讨伐章容。

    花翥得意洋洋摇着名薄看着隔壁的主簿。

    谁说女子就无报国之心?

    谁说女子就无建功立业之意?

    不过缺一个机会。

    手指轻抚过名簿上那一个个娟秀的名字,花翥不留意望天,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从空中掠过。

    来蓉后,她意欲一箭三雕。

    今日,第三只雕,终被射落。

    日头渐渐往西,天气依旧温热。

    花翥名簿上的人变成了四十一人。

    茵蕤那日从张洲手下救出的女孩却一个也没有出现。花翥知晓她们中大都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也不责备。更相信茵蕤的慈悲堂会给她们一个好的去处。

    那主簿不再拿“女子”二字说笑,只是指着花翥贴在墙上的“翥”字道。

    “征兵?连军旗都没有!”

    花翥这次再也无法针锋相对。

    她的确没有军旗。

    那主簿奚落声越来越大。

    花翥不理不睬,等着下一个女子。

    蓉县已是夕光笼罩,茵蕤从光的深处走出。她身后跟着秦芳,还有那日救出的另外七个女子。

    九人的神情与以往相比都严肃了许多。

    秦芳怀中抱着一卷布,茵蕤怀中抱着一根外层被削得光滑平整的木棒。

    花翥的心猛然跳了跳。

    又见一人穿着黑色的军服一路小跑、紧随其后。花翥看了许久才认出那是牟齐儿。

    因常年在外流浪,牟齐儿肤色蜡黄,牙齿也略有几分黄黑,眼神中却透着一股狠厉劲儿。先前与花翥闲聊时她说自己曾与野狗争食。

    茵蕤来时,正逢那主簿第五次嘲弄花翥没有军旗。

    大步向前,茵蕤面朝主簿笑起来风情万种,言语却分外犀利。

    “这位爷——谁说我们翥小将军没有军旗。”手一抬。秦芳将卷在怀中的布甩开。

    那是一面军旗。

    红底,上面是用裁剪的匀称的黄布条缝制了一个大大的“翥”字。针脚细密,精致,处处显露女儿心思。

    那是今日茵蕤带着八个女子赶制出来的。上面分明还带着女子身上的脂粉香。

    茵蕤手中的木棒便是钟于行削出来的旗杆。

    她面朝花翥,一脸严肃。道:“翥小将军,接旗。”

    花翥颤着手接过军旗,套入旗杆,迎着风用力挥舞。军旗迎风招展,上面的“翥”字耀眼而灿烂。

    花翥面向那主簿。

    他眼中依旧是轻蔑之色。道不过是一块破布。

    花翥高举起手中的旗子。

    笑言,到底每一面军旗都不过是布。

    重要的,是拿旗的人。

    重要的,是军队本身。

    作者有话要说:  【成功错过7号的更新……哈哈┭┮﹏┭┮……】

    【关于本章:

    花翥反讽主簿那两句中的被陌生男人看中了你的美貌便要自己毁容的话其实在历史中找的到原型的——

    在民国时期,一对姐妹未嫁便丧夫,后来被恶霸看上,两姐妹为了“守贞”,用极其惨烈的方式毁容,后来伤重不治,被写入“烈女”传。

    我不是说被恶霸看上就好,只是这过程太惨烈,结果太讽刺。

    今天这章算是重要人物出场会吧……本月目标,更新二十次……上月更了十五还是十六次来了……我们的目标,每个月进步一点点~~~】感谢在2020-1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月 40瓶;墨辞牌民政局 20瓶;泥泥好可爱 10瓶;南橘、拾渡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