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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利刃(六)

    靠着“天降”与“祥瑞”, 士兵开始服从花翥。

    靠着过去的功勋,他们对花翥有了一丝敬意。

    可花翥心知肚明,谶妄之说与曾经的功绩可让她在一时立足,若要长久则需真本事。

    她便日日早起操练, 以身作则, 严明军纪。做事最多, 练武最晚。在覃山四处巡视, 侦查敌情,留心陷阱的位置并随时补充修改。

    那五百军士渐渐服气, 也在私下评论她道:原以为女子的区别不过是环肥燕瘦, 撞上花翥方知女子也分很多种,有的呆板若木头, 有的在床上要人命, 有的在家中凶悍如母虎。

    而花翥这样的在军中拿起剑便比豺狼更狠。

    只是,他们对花翥改观,却不等同对“女子”改观。

    他们依旧对花翥带来的一百四十余人嗤之以鼻,说她们每日训练后最重要的事不过是与婆婆媳妇说笑,或是漫山遍野寻找野菜。也不怕被坏男人抓了去。

    也有人质疑上百女子与林家军一道从蓉县而来,这一路上难道就从未发生不可言说之事?即便林家军治军严,难道林安默还能管住军中所有男人的裤子不成?

    “每夜众人聚在一处歇息,若有事,必须二人一组。夜间有人轮流值夜。”秦芳听闻此言, 耷拉着脸解释, 她摆弄着火药, 思考要如何加重火药的威力。

    那五百人中也有懂火药之人,见秦芳也懂,便一道聊了几句。最初那几人不过是为了与女子说笑, 想着乘机占点儿便宜,不想秦芳却说得头头是道,终也有了一丝不情不愿的赞许。

    很快便到二月二十一。

    花翥在覃山已半月有余。

    春雨一场紧接着一场,润养了枯竭了一年的大地。

    仿若是要弥补前一年的衰败,几场雨后,覃山草色连绵,树木抽出了嫩绿的纸条,小鸟从交错纵横的枝条中窜出,惊得人一跳。

    偶来寨中讨要食物的母猫下了一窝小猫崽后来得更勤。村中人有了希望,多了余粮,也愿多分给猫咪一些。

    花翥也用小鱼喂着母猫。

    她记起东方煜说中原本无猫,猫在唐国盛期作为贡品跨过汪洋从异国而来。初来时惊动京城,皇族才可拥有。后渐渐多了,在唐国贵女中流行,民间有钱有闲之人也纷纷效仿,一时养猫成风。一只毛色雪白、瞳孔碧蓝的猫比一个女子的价钱还要贵几分。

    可到庚酉之变时,京城已处处是猫。猫不再是稀罕物。

    而今,猫更是失去当年贵不可及的地位。偶有百姓养一只小猫,也只为了关在家中捉鼠护米。

    猫如此,人也如此。

    花翥寻思。

    她以女子之身从军、建功立业在众人看来自然可笑,她便是那第一只进入唐国的小猫。但若她这样的人多了,也不会再有人对她们这种女子生出看热闹的兴趣来。

    近几日花翥又陷入新的苦恼。

    关于女子的地位与悲苦,她本以为自己早已想透,但当她真正接触世上女子,才意识到许多事她始终想不透。

    就像秋英。

    秋英因成过婚,与覃山的婆婆、媳妇们颇有话聊,帮花翥传播了不少“祥瑞”。

    她年纪不算大,相貌也周正,曾有丧偶的男子对她有意,可只要听她说是自己是因无法生育才被赶出家门的便一脸摒弃。

    “没办法,女人总得生孩子。”秋英道。

    花翥摸着母猫的后背。

    若说这个道理是错的,可她娘毕竟生下了她。

    若说是对的,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一时也是想不明白。

    有人趴在她背上。

    贺紫羽用力勾着她的脖子,奶声奶气要她抱。

    花翥耐心与他讲道理:“鹏鹏七岁了,是大男孩了。不可以再像小孩子那样撒娇。”

    “不,鹏鹏还小,还很小。”贺紫羽抱得更紧。

    近日练兵疲累。花翥也累,也生出一丝不耐烦,将贺紫羽从背上取下,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一字一顿,略有怒意:“鹏鹏。你已经不小了。”

    贺紫羽垂着头,左脚踢着右脚。趴在他头上的小乌龟伸长脖子,耀武扬威。生了气,他便一味逗猫再也不理花翥。

    花翥也顾不得搭理她,她用木棍在泥地上画覃山的地形,思索若有外犯应如何应对。

    忽一声惨叫。

    花翥尚未从阵法中回神,贺紫羽一头扎入她怀中,呜呜咽咽,举着手道鹏鹏受伤了,鹏鹏受苦了。

    花翥一度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伤口,仔细看去,不过被母猫在手背上抓了两道印子。心道不过如此,未曾深究。

    照常练兵。

    秋英今日又晚来了几分,来时面色潮红。那五百军士中有人嘀嘀咕咕,说秋英似乎与一个男子在树林卿卿我我。

    “那男人,似乎不是我们兄弟中的。肥水流了外人田啊!”

    花翥心中一跳,面色一白,恶狠狠瞪了秋英一眼。冷道:“男女间自会生出几分情愫,但军中不可。人在军中,得有规矩。”

    秋英脸色愈白。

    花翥则当场下令,责打秋英二十军棍,与男子相同。打过后才问那男子是何人,秋英喃喃,说是逃亡来覃山的男人中的一个。

    “你此番太狠。”夜间,苏尔依道。

    花翥无奈,军有军规,此其一。

    其二,她知晓与秋英说话的男子是谁。离开冈仄县后她便察觉两人间有了情爱的苗头。林安默也说一个鳏夫、一个弃妇,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可而今,大局为重。

    秋英也知晓自己险些犯下大错,故也甘愿受责罚。

    苏尔依睁大眼:“大业……中原人的大业好难懂。还是草原舒畅。苏木扎,与我回草原可好?我们骑马、猎兔,还可以去沼泽地抓萤火虫。”

    花翥正欲应下,宋喜悦忽然闯入,结结巴巴道贺紫羽病了。

    缩在被褥中的贺紫羽面上无异色,只可怜巴巴伸手要花翥抱着睡。一整夜都哼哼唧唧,让花翥忧心不已。

    山中的医生、军中的大夫都束手无措。

    花翥守了一夜,贺紫羽一直抱着她,举着被猫儿挠伤的小手,呜呜咽咽闹着鹏鹏痛。

    见他病得着实厉害,次日清晨花翥便去向杨佑慈告假,想着带贺紫羽下山另寻高明。

    终究是小孩子,不定是昨日被猫儿挠了,惊扰了心绪。花翥还在那个家时,家中大娘的女儿柳金露便曾因被小狗吠了一声大病了半月。

    杨佑慈手握书卷,微抬眼,轻笑。

    “装的。你不在覃山时这孩子曾不小心划破了手臂,伤口极深,流了不少血,还接连发了二日高烧。当时众人都认为这孩子活不成了。不想他竟然还是挺了过来。”

    花翥心疼得不行。道贺紫羽当时定哭红了眼,哭干了泪。

    “不。那孩子连哼都未曾哼一声。”

    花翥惊愕。

    杨佑慈笑道:“那时他知晓自己就算哭得震天动地,也不会有人真正心疼。既然无人心疼,哭便没了意义,不过耗费气力。身边有你,有了人心疼,被针扎一下都苦不堪言,所有的苦恼与委屈都积攒于那一针之下。”

    他说起自己年幼时如此,成年后也是如此。

    “男子不会轻易说苦。但若遇见娘或是倾心恋慕的女子便会变得格外骄气,就像当年,在爹爹面前我再苦也会忍着。但若遇见娘与瑞儿……”

    他突然噤声。

    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寒意从花翥心口掠过。她知晓杨佑慈记起了何事。章容的士兵在杨家女眷的闺房外排队之事早已传遍麒州,甚至传入蛮族耳中。

    苦。

    谁不苦?

    逃亡来覃山的人,谁的过去不是一部用血泪书写的故事?那些只能从军的女子,谁没有一箩筐的苦难与悲伤?

    花翥用力握住杨佑慈的手。

    她将温暖小心传递,他的手却依旧冷得刺骨。

    她感觉他呼吸愈来愈沉重,每一次吸气、呼气都似若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花翥不言不语,也不安慰。

    人的欢喜与苦难终究不能共通。

    杨佑慈忽然紧紧抓着她的手,越抓越紧,紧得让她觉得有几分疼。而后,缓缓松手,面色苍白,却又恢复了往日的无欲无求、看透世事的模样。

    目光平静,似若天下之事与他毫无任何关系。

    花翥松了一口气。

    心中却又一凛。

    章容不能安天下。

    而今最合适的人是杨佑慈。天下必须安定,否则四乱入侵,受苦的还是麒州的百姓。

    可若杨佑慈登了高位——他会如何对待章容的家眷?

    即便杨佑慈将章容对杨家女眷所作的事重新做一遍,天下人也只会说:恶有恶报。

    茵蕤也常说,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行善。

    花翥的心口压上了一块顽石。

    杨佑慈却笑了,慢条斯理说起贺紫羽:“花翥为何会认为贺紫羽还天真无邪?一个不到六岁便失了家、失了亲人,与你一道进蛮族大营,流落荒野,走回汀丘,落草为寇的男孩,你真认为——他对世上之事依旧一无所知?”

    花翥哑然。

    她与杨佑慈说的,本不是此事。她也从未说贺紫羽依旧天真无邪。

    或许杨佑慈说的,也不是贺紫羽,而是他自己。

    抬眼望着花翥,杨佑慈似乎笑了一声,那笑声分明短暂,偏让人觉得无比温柔。

    “花翥。你若生在普通人家,这个年纪思索的不过是如何嫁得如意郎君,偏偏进了军营,只为做一番事业改变所谓的天下女子的命途——我知晓你要何物,也望你也知晓我要何物。”

    将满腔言语圧入心底。

    花翥只道谢陛下提点。

    回屋,贺紫羽依旧哼哼唧唧得更厉害。

    杨佑慈说花翥近日忙着练兵忽视了贺紫羽太久。他今日这般胡闹,不过是想要一点点关爱。

    花翥将贺紫羽抱上膝盖,小心抚摸着他的后背。软声给他唱歌,唱她年纪尚幼时,她娘唱给她听的那些歌。

    贺紫羽始终仰头,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看着花翥,奶声奶气:“鹏鹏要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鹏鹏长大后便不能和姐姐在一起了。”

    “那——鹏鹏便不要长大。姐姐喜欢鹏鹏吗?”

    “姐姐会一直喜欢鹏鹏。因为你是姐姐最可爱的小弟弟。”

    花翥记起渐渐喜欢躲在暗处、面上满是阴郁的唐道,还有那从不肯叫她一声姐姐的同胞弟弟柳继业。不由得将贺紫羽抱得更紧了几分。

    花翥记得自己六岁那年也曾装病,也曾渴望得到那个叫做爹的男人的一点点关爱。

    装病成了真病。

    她在床上躺了二日。那个男人却从未出现过。

    而大娘的女儿柳金露不过被小狗吠了一声,那个男人便着急得满院打转,甚至一脚踢在她身上,骂家中有她这个扫把星才害得柳金露被小狗吠了一声。

    那小狗,分明是柳金露自己的。

    花翥将贺紫羽抱得更紧。

    她爱怜他,就像爱怜当年的自己。

    牟齐儿忽然闯入,气喘吁吁。

    “翥小将军,有敌情!”

    哨兵望见一伙人正朝着覃山而来,那伙人至少千人,骑着高头大马,军旗猎猎迎风。

    花翥将贺紫羽塞给苏尔依。自己带人在覃山个入口处严阵以待。

    听有敌情,覃风寨的男女老幼皆上阵。

    有兵器的手握兵器,没有的握着锄头、菜刀,妇人们用襻脖捆着游袖子,搬来圆石,腰间插着一根削尖了头的木棒。年纪大的孩童照看着年纪小的,无人偷懒。

    鲁大山更是磨拳擦掌。怒道才种下粮食,不能被这伙来历不明的混账纵马踩踏。

    在蓉县便跟随父兄一道的宋喜悦站在他身边,身高尚不及他的肩头,小鸟依人。

    杨佑慈将妹妹杨云蕤托付给苏尔依,自己拿了一把菜刀,站在人群中。

    他们要护住覃山,护住难得的安宁与种下的希望。

    敌军越来越近。近得足以让花翥看清军旗上有一个大大的“章”字。

    “终于来了。”

    花翥喃喃,她等这伙人,已经等了太久。

    这伙人应是章容特意派来取杨佑慈性命的人。

    若不是为了将这群人引来,她何苦大费周章带万清宵上山?让万清宵发现杨佑慈人在覃山?

    杨佑慈身边一直有鲁大山护着,万清宵动不了手便只能找外援。他与章容沾亲,又被章容委以重任看守冈仄县,一定知晓章容的援军在何处!

    故而林安默说,“灰”也分外重要。

    这些时日万清宵一直与外界有接触,万清宵身边也失了一名小兵。

    花翥心知肚明。

    此番诱敌深入,到底只是为了“权力”二字。

    她要夺权。

    更要助杨佑慈夺权!

    只是,望着覃山的百姓,花翥心中略有不安。有兵事便一定有牺牲。

    权力之下,自古血流成河,遍地枯骨。

    “唯有手握重权,才可杀出太平盛世。”她对自己道。

    一旁的茵蕤听见她的这番话,盯着她的侧脸,怔怔然一脸不敢置信。“妹妹?你——”

    花翥知晓茵蕤又要说她变了。

    她的确变了。

    人终究会变。

    那日她回到东方煜身边,在他的营帐中睡得格外安稳。

    她在蓉县拼尽全力,东方煜却骂她舍不得杀阮飘飘。

    她与林安默定下扭转乾坤之计,东方煜却让她引诱杨佑慈。

    她不愿再像那般乖乖做东方煜手中的利刃,为他所用。

    她更明白若不反抗,自己将永远被东方煜握在手中。

    她知晓要尊师重道。

    更知道谁是自己的阻碍。

    望着那支队伍,花翥一字一顿。

    “我便是利刃,是自己的利刃。”

    她要——权力。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章】

    本章是小花猪性格变化的一个节点。我一直担心本部分前几章会让亲们觉得节奏慢,毕竟这部分与女主性格变化息息相关,不写也不行。而且本部分涉及夺权……挺担心亲们嫌我节奏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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