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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利刃(七)

    敌军在山谷外就地休息, 来时声势浩大,却不进攻,也不扎营。

    带队的是个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他让人属下搬来躺椅,躺着打起瞌睡来。

    主将睡后, 士兵们也分作几批, 轮番休息。

    秦芳道:“时机正好, 何不趁他们休息的时候突袭?”

    花翥摇头:“不可。他们分作十队, 每队百人,一半人休息。尚有五十人清醒。”

    “可若等那五十人醒来——”她说起, 面有惧色。

    花翥情知秦芳的不安, 她自己又何尝没有一丝心乱?

    却还是轻轻拉住秦芳的手。一字一顿:“别担心,他有妙计, 我有破法。一切依计划来。”

    安慰秦芳, 也对自己鼓劲。

    花翥相信自己已彻底布置妥当。

    进覃山必经狭长山谷,山谷崖壁上的嫩草一早便被花翥带人扯净,光秃秃露出曾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这般行事一则可让对手在长道中无所遁形。

    其二,花翥也想避开章容的“平叛军”借进谷之风火烧山谷、或林安默用烟熏马匪之类的计谋。

    山谷两端的峭壁上也已堆砌好顽石。不论敌军走峡谷还是爬山,皆可推下巨石阻碍他们道路、夺取他们性命。

    守在山谷两侧的是护卫这进山之路的一百男兵。

    狭窄山谷两侧有防备,山也不可忽视。

    谷两侧的山高耸险要,露在敌军面前的两面山坡坡度却较缓和,为了抵御外侵,山谷上始终堆放着有捆成团的荆棘, 不少地方还有顽石, 重兵把守。若有人从山坡处攻击便可推落顽石伤敌。

    因为防备严密, 上一番章容的人灭余家村时便不从此处经过。

    之前所有防御物件皆在。朱曦飞在覃山扎营后又重新堆砌了石块,也备下更多的荆棘团。

    东方煜曾道,若想准确预知对方的意图, 最便行的方法便是将自己放于对方的位置上。

    花翥记得褚鸿影曾带人穿过后山的峭壁与密林进入覃风寨。

    他能这般行事,旁人也能。

    后山多树,更有大面积松林可做掩蔽。但若站在高处向下看,便可根据松林的动静察觉人的行动。

    故花翥在那处布置了弓箭手。

    别的进山口也处处有埋伏。

    百姓在士兵的带领下护卫家园与田地。

    花翥面面俱到。

    她自己则带着跟随自己的一百余女子牵马守在面朝敌军的山坡上,从坡顶到敌军的位置,百丈余。

    “终究是个女人,不过如此。”

    万清宵阴恻恻立在花翥身后,看过全部的部署后嘲弄她面面俱到,无丝毫遗漏,看似全面却将兵力分散。

    亏得覃山面积不大,前后峡谷,后有峭壁,借助地形固守。即便某处遭遇接连不断的攻击另外几方的军队也可速来救援。

    “若在开阔地这般布阵,你这般行事只会自损。”

    花翥不言。

    将万清宵带在身边是为避免他趁乱加害杨佑慈。不想此人这么多话。

    她远视敌军将领,时刻做好准备。

    小半个时辰过去。

    花翥振奋起精神,眉眼中隐约可见紧张。

    敌军却不动,带队的将军在躺椅上翻了个身体,鼾声响亮。

    松了一口气,花翥复又坐在阴凉处。

    万清宵嘀嘀咕咕,嘲弄不休。

    花翥闭目养神。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愈加快了几分。手握成拳以掩饰微微的颤抖。

    日头升高。

    三月中旬,阳光只算温煦,呆久了却也生出几丝烦躁不安。

    敌军中鼾声四起,秦芳也有了睡意。

    阿柚清脆的笑音打破沉淀的疲倦。她面上的笑比三月的阳光更柔。竹篮中是才蒸好的包子。“姐姐们说,今日大家都辛苦了,野菜馅种添了一些油渣。”

    阿柚才到,万清宵便丢了花翥围着她打转,谄笑着与她攀谈。

    褚鸿影走后,他便缠着阿柚不放。阿柚嫌烦,将前尘直言相告。万清宵在她门前坐了一夜,次日,挂着黑眼圈笑得更温柔,缠得更厉害。

    正因如此,行动前花翥千叮万嘱让阿柚切莫露面见万清宵。

    能让阿柚不听她的话前来送饭的,唯有杨佑慈。

    花翥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日晷上木棍的影子又挪动分毫,快到时间。不可心乱。

    俯视山坡,她带来覃山的那百匹马儿们吃草吃得欢喜。

    马儿这几日吃得饱,睡得好,难得有了自由,在山坡上撒欢得厉害,偶不小心踢翻堆砌在山坡上做防卫的顽石和荆棘团便洋洋得意昂起脖子嘶鸣。

    那滚落的石块与荆棘扎成的草团惊扰了下方酣眠的敌军,他们慌慌张张抓起武器,却见不过是十几个女子带着一群撒欢的马,便也放松了几分心绪。

    花翥看了看日晷,一个时辰已过。

    吹了声口哨。

    下面的士兵们再度惊起,此番,那黑胡子将军也坐直身子,皱眉望着山坡处。

    却只能看见那些女子将马儿牵回山丘。又来了几个粗壮的妇人,四处捡石,似乎正在布置防御工事。

    大声嘲弄花翥不会布阵。黑胡子将军着令小兵搬来美酒。接过酒漱口,大口吞咽,复又躺在椅子上。

    花翥看着对面的小山丘,牟齐儿站在最前,宋喜悦梳着长辫子站在她身边。

    马儿们皆被牵上山坡。

    万清宵紧随着阿柚去了远处。

    上一遭在冈仄县吃了亏,他却还是没将花翥放在心上。他深信自己,情势紧急,他更在乎的还是阿柚。

    即便觉得杨佑慈不应让阿柚来引诱万清宵、分散他的注意力,花翥却也不得不承认,杨佑慈这般做帮了她大忙。

    花翥的目光落在前方。

    战事即将开启。

    她麾下的女子也都到了。

    她们个个束发,身穿藤甲。

    她们中绝大多数同花翥一道离开蓉县走这一趟前途未卜的旅程只因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从军虽苦,终究可干干净净地换一口饭吃。

    作战?

    许多人未曾想过。

    有人严阵以待,意欲冲在最前。比如宋喜悦。

    也有人听了花翥的计划后称病避开今日之事。

    皆可理解。

    花翥望着对面山头的牟齐儿。牟齐儿依旧是光头。头发才长出来,她便又剃光了。

    以女子之身活着太过辛苦,不如剃个光头装男人。

    牟齐儿曾道。

    “只望今日过后,少几分辛苦。”

    花翥喃喃,走向阵营的最前方。

    马儿们已并排站立。

    每排二十匹马,共三排。

    它们鼻孔喷着热浪,这段时日养在山中,每次都跑得不够惬意,预感今日可跑得畅快,马儿嘶鸣着,鬃毛迎风飞舞。

    花翥远视下面的敌军。

    几次三番被马儿和老妇人滋扰,那些睡觉的士兵并未真正睡好。在温和太阳下守了一个半时辰,站岗的那些也已昏昏欲睡。

    这支敌军从未打算进攻覃风寨。

    他们不过是一片树叶,妄图遮挡她的双目让她分辨不出他们真正的意图。

    真正攻打覃风寨、杀杨佑慈的是另一伙人——自有人对付他们。

    花翥与眼前这伙敌军对峙不过是顺其意而行之。

    那些在山坡山捡石块的妇人们渐渐散去。她们都是山寨中的难民,让年纪苍老的妇人捡石是因为男子永不会将女子视作威胁。她们愿来是为了护住才种下的庄稼。

    今日,庄稼正好冒出了嫩芽。

    她们抱走顽石。也挪走了未被马儿踢走的荆棘团。

    前路广阔。

    钟于行曾问花翥:你想建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骑兵。

    花翥翻身上马。轻抚马长长的脖子,深呼吸。

    天色晴朗,空中掠过一只白鸟。

    她抽出黑剑暗月直指青空。

    一声令下。

    “杀!”

    马儿高扬起前蹄飞奔下斜坡。

    它们嘶鸣,鬃毛在风中猎猎飞舞,铁蹄踏起尘埃飞扬。

    它们温和的眼中有光芒,那光芒源于奔跑,源于自由,源于藏于顺从下的野性,源于碧草、清泉、鲜花里的烂漫。

    它们化作箭,化作电,化作山谷中嘶吼的风从坡上刺下,将百丈化作须臾。

    敌军尚未清醒。

    睡着的迷迷糊糊。

    看守的浑浑噩噩。

    听得马蹄声,却已为时已晚。

    狂奔的马儿冲散的他们的队伍,不少尚躺在地上陷入酣眠的士兵丧生马蹄下。

    敌军的马儿长途跋涉,半饥不饱。一些骑手尚未爬上马背,一只脚卡在马镫中,便被马拖去了远方,哀嚎被风声卷入青空。

    那些上阵的女子不少比花翥想得骁勇。

    她们没有活路,不得不从军。

    让他们没了活路却是男子,一群她们渐渐连他们的相貌都忘记了的男子。

    不是眼前这些,却又是眼前这些。

    她们高举武器,眸中带着水光。

    有人骑在马上恣意横行,有人跌下马背陷入敌阵,有人傲视众人独闯天下,也有人战战兢兢互帮互助。

    花翥骑马直冲向那尚且带着酒意,从睡梦中恍然惊起的主帅,黑剑暗月在阳光下阴冷可怖。

    那黑胡子极度看轻她们,几无防备。

    暗月过,一片红。

    副官见黑胡子被杀。惊起,纵马前来,手握狼牙镐。此兵器长一丈三尺,顶端是铁质大锤,上嵌铁钉,因形状类似花苞,故有人调侃称其为骨朵。

    花翥心惊,咬牙迎上。

    狼牙镐杀伤力极大,是马战的利器。

    她自不敢靠近,若短兵相接,在气力上也终弱了几分。便只与那副将周旋,灵活躲闪。附身躲避时寻到机会,长剑直刺马背,凭借剑尖锋利划出一道小口,马吃痛,又苦于长时间奔波来战场,终在此刻爆发,高扬马蹄在地上踏出一片蹄印。

    蹄印中带着血痕。

    那副将不稳,一时也乱了阵脚。

    抓准时机,花翥用苏尔依教她的蛮族马术,一手抓住缰绳控制马匹不乱,一脚却脱离了脚蹬,攀住马鞍借力,悬空半个身子。借马藏身,靠悬空缩短距离。

    挥剑,伤了那副将的腿,顺势劈了马腿。

    马仰头嘶鸣,带着伤残的腿半跪入黄土。副将坠马,手中的狼牙镐滑落片许。

    他正欲拖着伤腿拾起,花翥却已赶来。

    花翥听见暗月撕裂一切的声音。

    那副将微垂头,血落在花翥额上。花翥脑中闪过一念,这人,也是谁的爹爹,谁的夫君吧?

    却将剑刺得更深几许。

    拔剑,她追上在杀阵中混乱不堪、不知去处的马,翻身上马。

    沾满了血的黑剑直指青空。

    “杀——”

    她的声音湮灭于混乱。

    却又震撼了混乱。

    杀敌。

    救友。

    偶尔看着穿着黑红相间军服的战士的遗体,花翥心中似若被千万针扎。

    凡战必有伤亡,若欲减轻伤亡,唯有胜利。

    且永远站在获胜的那一方。

    阳光依旧暖暖的,风中有腥甜的血味。

    主将、副将皆死,敌军四散。

    “章”字军旗落在尘土中,沾了血,裹了尘埃。

    宋喜悦骑在马上,面上、身上、马背上处处血迹斑驳,肩上扛着一面军旗,军旗上有血,有泥,甚有破洞,处处磨损,却在风中猎猎起舞。

    上面是一个“翥”字。

    穷寇莫追。

    也用不着追。

    右侧杀来另一支队伍截断敌军退路。

    那支队伍牙旗上的“林”字嚣张得意。

    为首的,便是曾与花翥相争的王把总。

    午后,阳光炙热。

    花翥小心收敛了战友的尸体。一百四十二个女子,而今只剩一百二十一人,另有五人重伤。

    围绕着她的是低声的啜泣。

    “为何非要走这条路?多苦?”一人悲戚。

    花翥半跪在地上,祭奠死去的战友。

    微仰头。

    天蓝,云白,草绿,血红。

    为何非要走这条路?

    除了这种路,真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没有。”

    她对那女子道,也对自己道。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在这个乱世,欲求太平,便要用刀剑厮杀。

    茵蕤说想要建一所收容无处可去的“脏”女人的慈悲堂。

    可无兵护卫的山河,没有太平。

    没有太平,何来慈悲?

    何况花翥想要的不止是太平。

    她还要公平。

    若想求得公平,便只能像史书中那些青史留名的将军一般名扬天下。

    只有在这逐鹿之争中谋得一席之地,方才有资格在大势已成时凭借功劳与当权者要权。

    在这个年代,权,便是尊严。

    “只有此法。”花翥喃喃,对那女子道,也对自己道。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终于写出来了……┭┮﹏┭┮

    这一章其实早在《利刃》开始时就想好怎么写了……但是,我把小花猪行的计策改了。

    说起来我自己都不信,我从周四到今天,小花猪的计策、对手的态度、林安默的作用,各种杂糅,正推,逆推,逻辑不通,我改,继续推,还是不对,我又改!我改我改我改改改~~~这一章的计策——易了……我都记得不到底易了几次稿了。反正周五晚上就改了四次计策,周六开写,又觉得逻辑不通,又改。然后周六又改了几次……周六一直折腾到周日凌晨两点,终于定了……

    喜闻乐见,今天爬起来又改了……

    周六晚上的那个“奸计”(#^.^#)后面会出现~~为了这“奸计”我肯定落了不少头发……

    终于、终于写完了……┭┮﹏┭┮

    喜大普奔~~~~~┭┮﹏┭┮

    如果还是不好看,那是我能力问题~~~态度没问题~~~(#^.^#)比个心心么么哒~~】感谢在2020-11-25 23:23:34~2020-11-29 22:2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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